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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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扬州城,城门口。

守城的官兵只有两个,城门口却多了一批招贤庄的护卫,个个腰佩钢刀,严谨地守在城门两侧,盯住每一个进出城门的人。

招贤庄的少庄主此时正大大咧咧地坐于城楼上,摇着折扇,观风景。

城楼一隅风景不错,围了许多人,扎堆儿看热闹。

不远处,慢吞吞地走来一人,靠到人群外围,静静地站着。

用铁栅栏圈隔开的城墙上贴了两张告示,其中一张告示上是一名女子的画像,另一张告示则提了三个大字——招亲状!

告示一旁站着个五大三粗的汉子,光着膀子在那里一通吆喝,不知情的还以为是哪里来的江湖骗子,专卖狗皮膏药的,不只吆喝,还亮了架势——扎马步,左一直拳,右一摆拳,蛤蟆似的鼓足了气,一张嘴,唾沫星子横扫一通,吓得众人齐刷刷往后退开一步,隔着铁栅栏,听那雷鸣似的声音砸进耳来。

“诸位父老乡亲,吾乃朱雀宫右护法斗勺是也!斗某此番到扬州正是代表朱雀宫情梦宫主,来为招贤庄鸣冤道不平!诸位想必都已知晓,前些日子,有人在扬州城内散播谣言,冒充本宫宫主,恶意污蔑招贤庄,诅咒庄主之子,说什么广老庄主丧了一子,又送了一子,简直是一派胡言!”

自称“斗勺”的人一指墙上那张画像,接着说:“诸位看仔细了,就是这个小女子,造谣污蔑、搬弄是非!这人是个骗子!”众人哗然,这么一个清雅温婉的女子怎会是骗子?

“这个女子原是招贤庄的一名奴婢,真名叫翠花!自打卖身进入庄内,她就千方百计对少庄主猛献殷勤。少庄主作风正派,为人侠义,自然不会将这卑贱而又狡诈的奴婢看入眼里,任凭她百般挑逗,少庄主都不为所动!气恼之下,她竟心生歹念,于深夜潜入少庄主房内,欲刺杀少庄主。幸而苍天佑人,少庄主逃过一劫,只负了些轻伤。老庄主仁义为怀,只将这心术不正的贱婢逐出招贤庄。岂料,她不但不知悔改,反而怀恨在心,四处造谣生事,恶意诽谤招贤庄,还胆大妄为地冒充朱雀宫宫主,在‘醉八仙’内大摆招亲宴,真是不知羞耻!

“老庄主为免诸位上当受骗,于前夜就将她请回庄内,好言相劝。她故作诚心悔改的样子,而后又趁老庄主不备,竟纵火欲烧毁招贤庄,如此一个蛇蝎心肠的女子,人人得而诛之!可偏偏老庄主菩萨心肠,居然又给了她一次机会,故而在城门口贴一张招亲状,三日之内若有人敢揭下招亲状,娶这女子为妻,招贤庄便饶她不死!”

滚瓜烂熟地背完少庄主交代的这番话,自称“斗勺”的粗汉指着一纸招亲状,恶声恶气地问:“怎样?哪个瞎了眼、蒙了心的傻瓜,敢来揭这招亲状?”

众人忙不迭地摇头,不嫌命长的,哪个敢娶这样的女子?

原本靠在人群外围的一个人,此时竟拨开围观的人群,走到前面来。

众人一瞅,原来是个一身邋遢的酒鬼,周遭便嘘声一片。

这酒鬼是穷怕了娶不起娘子,还是醉糊涂了?这样一个蛇蝎心肠的女子,他也想娶?真是活得不耐烦喽!

人群里,有人喊了一声:“酒鬼!小心与那翠花同床共枕时丢了脑袋呀!”

哄然大笑声中,酒鬼慢吞吞地跨进栅栏内,慢吞吞地走到粗汉面前。

“怎么?你想揭下招亲状?”粗汉一握拳头,指关节“咯勒勒”地响。

酒鬼摇一摇头,突兀地问:“能给我一支笔吗?”

粗汉一愣,“拿笔做什么?”

酒鬼一指那张只写着“招亲状”三字的告示,道:“你刚刚说得还不够精彩,我再帮你添上几句。”

众人闻言愕然。

粗汉重新打量这酒鬼,“有意思!本大爷就给你一支笔!”他在角落里捡起一根木炭递给酒鬼。

酒鬼持着木炭,在一纸招亲状上挥舞一番,告示空白处赫然落下龙飞凤舞、铁划银勾的几行字。

粗汉瞅着这几行字,傻了眼。

酒鬼会写字,粗汉却不会识字,纸上写的啥,他一个也不识!

围观的人群里倒是有人识得,看懂了这几行字,有一人脸色就不太妙,急匆匆地往城楼上跑。

另有一人“哦”了一声,半信半疑。而大多数人则是想笑又笑不出来,想恼又恼不得,脸上的表情可就精彩了。

这纸上写了这样几行字:这个粗汉不是人,讲的句句是鬼话,大家若是信了他,都是白痴和傻瓜。横批:鬼话连篇!

短短几行字,通俗易懂,愣是将粗汉先前的一番话彻底否决!

坐在城楼上观望的广英杰见城墙一隅围着看热闹的人们突然安静下来,心中正犯疑时,有一人急匆匆跑上楼来,向他据实回禀城墙那边发生的事。

他站起来,凝神瞧一瞧不远处的酒鬼,哼道:“一个酒鬼而已,拿坛酒打发了即可!”

“是!”属下领命而去。

片刻之后,四名招贤庄的护卫拨开人群,走到酒鬼面前,每人手里都抱着一坛烈酒,其中一人板着脸说:“酒鬼,这四坛酒是咱们少庄主赠给你的,你找个地方喝去吧!”说着就把酒坛子往前一递。

酒鬼没有接,叹一口气,“少庄主的酒……不知里面有没有毒?”

“酒鬼!”护卫把酒坛往地上重重一放,挽起袖子,亮出拳头,“你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

酒鬼“咦”了一声,“这是做什么?仗势欺人?你们的庄主不是慈悲为怀?你们可不要坏了他苦心经营的‘仁义’招牌啊!”“对付你这样的酒鬼,还用得着‘仁义’二字?”护卫不屑地哼道,“识相的就快滚!否则,本大爷揍得你满地找牙去!”

酒鬼大笑一声:“好一个招贤庄,上梁不正下梁歪!”

护卫勃然大怒,霍地挥出一拳,重重砸至他的胸口。

酒鬼闷哼一声,蹲下身子,双手捂着胸口,嘴角溢出血丝。

“怎样?舒服吧?”护卫狞笑着,一脚踩到酒鬼背上,“不想死的,赶紧磕三个响头!”

被人踩在脚下,酒鬼依旧不吭声,护卫“呸”一声:“贱骨头9不学乖,找死来着?”抡起拳头又往他头上砸去。

砸出去的拳头落了个空,酒鬼一抖肩,甩开踩在背上的那只脚,突然站了起来,挥出一拳,回敬在护卫胸口。

咚的一声闷响,护卫一脸痛苦地捂着胸口,踉跄着一屁股跌坐于地。

另一名护卫慌忙拔出钢刀,大喝一声,举刀冲上来。

酒鬼一旋身,伸手迎向刀刃!

护卫眼前一花,还没弄清是怎么回事,手中的钢刀已落在酒鬼手中,冰冷的刀刃横至颈侧,护卫吓白了脸,震惊地望着酒鬼,“你、你……”上下牙床格格打颤,已说不出话。

四周突然安静下来,无数双眼睛惊愕地盯着酒鬼,城楼上有人惊“咦”一声。

刀刃一颤,酒鬼脸上突然闪过一丝痛楚之色,一松手,钢刀“当啷”跌落于地,他闷哼着缓缓蹲下,两手圈抱住自己的身子,咬紧牙关似乎在默默忍受某种痛苦。

人群里突然冒出一句话:“这人是犯酒瘾了!”

护卫一听,走到一旁抱来一坛子酒,试探着递到酒鬼面前。

酒鬼猛地抬头,盯住这坛酒,内心挣扎、犹豫着。

护卫掀开坛子的封口,阵阵浓冽的酒香扑鼻而来。

鼻翼急速扇动,酒鬼再也忍不住,捧起酒坛子,仰直了脖子咕咚咕咚猛灌一通。

护卫见状得意地大笑,又抢过酒鬼手中的酒坛子,把酒泼在地上。

酒鬼忙仰着脸,张大嘴巴去接酒坛内倾倒出的酒。护卫把酒洒到他身上,戏谑地狂笑。

围观的人指指点点,言语中尽是不屑与讥笑。

脑子里浑浑噩噩,酒鬼已看不清围在面前的都是些什么人,耳边模糊地听到闹哄哄的声音,头好痛,像是被生生撕裂的痛,浑身上下似乎有成千上百只蚂蚁在叮咬,好难受!

酒!快给他酒!醉死了,就不会痛!

谁来?谁来给他一坛酒!给他酒!酒……

……忘了……

一声叹息,拨开重重迷雾,清晰地传入酒鬼耳中。他抬头,看到静静地站在人群里的她,失去了笑容的脸上流露出心痛与失望。

她木然站着,默默地看着他,从那黯淡无光的眼神中,他似乎感受得到她此刻的心,已经残冷!

她轻叹一声,默默地转身——离去!

他又一次眼睁睁地看着一个女子默然离去!可这默然,怎么就像了一把冰冷的刀子,一下一下地扎中了他的心?枯涩和疼一浪一浪地袭击身体。

他悲愤地仰天长啸,如一头受伤的狮子,疯狂地撞入人群,狂奔而去。

护卫欲追,城楼上有人大声说:“让他去吧!一个酒鬼,耍耍酒疯而已,不必与他计较!”

众人抬头,城楼上,广英杰折扇轻摇,站在他身侧的正是广招贤!

一路狂奔!

酒鬼吼叫着狂奔不休。

许多东西在心里闷了很久,它们不断地膨胀,膨胀到极限时,无可避免地爆发了!

那个压抑了许久的“自我”,奋力挣脱了枷锁,冲他咆哮:不要再一蹶不振,快站起来!站起来!

狂奔!狂奔!

胸口像要炸开,吸一口气,肺里像针扎一样痛!他不停地奔跑,依着自己心底的渴求,奔往一个方向——

人烟稀少的野郊,秃鹫盘旋的乱坟岗。他一口气奔上乱坟岗,扑至一个坟头,“噗”地喷出一口淤血,大口大口喘息。

坟岗地底埋葬了数不清的无名尸首,地面上只有一个活人,阴阳相隔!

死,何其容易!

活着,则需极大的勇气与毅力!

他默默忍受所有的痛苦与煎熬,忍受世人的唾弃,三年来,整日整日孤孤单单坐在街头巷尾那污秽阴暗的角落,默默地坐着,就像在等待什么似的,等待什么呢?

等待——

“一个可以重新触动你心灵的人,一个可以激发你站起来的人!那个人,才是你所等待的有缘人!”

临别时,义父语重心长的一番话铭刻在他脑海。

“有缘人?”他当时心如死灰,轻渺如烟地一叹,“有缘人早已离我而去……”

“她并非你命定的有缘人!”义父一字一句地说,“你还没遇到悲欢同、生死共,风雨同舟的人!”

他苦笑:一个女子将他推入万丈深渊,永劫不复,一次的痛就够了,何必再找一个女子,让残缺的心再受一次伤痛?

他下了决心逃避,矛盾的是,逃避的同时,他仍在默默等待!

当情梦身穿新嫁衣出现在他面前时,他竟借着几分酒意拽住她的衣角不放,脱口而出的是心底最真的渴求:“娘子!”

不是认错,“她”总穿一身缟衣,他怎会将身穿大红喜袍的她认作“她”呢?他是故意的!哪怕是念椰泪强留,他仍会回到那胡同口。

胡同正对着一扇小窗,他能看到她对镜梳妆。在她未曾留意时,他的目光已开始悄然追随了她。

“英雄吗,就是敢于承担的平凡人!”

她或许并不知道,这样的一句话,给了他多大的勇气!

三年来,始终记得的这个坟头,今日终于有了勇气来面对它!

坟上压着块石头,石头上刻着一截竹子——脱俗的灵秀,坚韧挺拔!最爱的竹,埋葬已久的“自我”!

坟里埋葬的是他的过去!

他要挖开这坟。

搬开石头,十指插入泥土,挖到一尺深,土里赫然露出一个油布包袱。

提出包袱,一层一层地将油布铺展,尘封了三年的“过去”终于重新展现在他眼前。

包袱里只有两样东西:一件冰蚕银丝织就、取昆仑朱果染作火焰色彩的火云衣,以及一只镯子。

红如血的镯身内,一条形态逼真的玉龙缓缓游动,直欲破镯而出!

血镯似有灵性,主人将它持在手里,它便“嗡嗡”作响,散发淡淡红芒。

游龙血镯——游龙血剑!

不败之剑,玄古神兵!

“游龙啊游龙,三年了,你可曾想念过你的主人?”

指腹轻抚镯身,一幕幕往事涌上心头。

六年前,红叶山忘尘轩——

“摇儿,你知道她是谁吗?她姓布!姓布啊r许她就是……”

“义父!天底下姓布的人何其多,您多心了!”

“你真的要娶她?你与她相识不过四天!你了解她多少?”

“我要娶她!四天也好,四年也罢,她这样的女子,像冰雪一样,透明、脆弱,我只想呵护她一生一世!”

白发苍苍的老人长叹:“痴儿!痴儿!”

少年淡淡一笑,摘下手腕上的一只血镯递给老人,“义父,请代孩儿收好游龙,孩儿答应了她,隐退江湖,从此青山绿水,淡泊一生!”

老人无奈地接过血镯,飘然离去……

三年后,红叶山忘尘轩——

“摇儿,这是你的衣冠冢,她若回来,见到这坟,必会死心!”

“回来?她若肯回来,我一定会更努力、更努力地疼她、爱她,不再伤她的心!”

“说什么傻话!是她伤了你啊!你把整颗心捧给她,结果呢?她把剑捅入你的心……”

“不!不是的!她只是……只是乏了,去外面散心了,等到累了、倦了,她会想到这个家,会想到一直在家中等她回来的夫……她会回来的!”

“痴儿!痴儿!”

白发苍苍的老人长叹一声,无奈地看着义子坐在衣冠冢前,消瘦的脸上透着一种偏执,苍白的唇颤出一种脆弱!

一天……两天……三天……

第四天——

疲惫不堪的人儿倒在坟前,苍白的唇咳出惊心的血箭,喷溅在墓碑上,如怒绽的朵朵红梅!

“为什么?为什么她还不回来?”失神的眸子里溢出幻灭、绝望的血泪。

“忘了她吧!”

“忘不了……忘不了啊……”

“唉——痴儿!”

白发苍苍的老人痛心地背起气若游丝的义子,决绝地离开红叶山忘尘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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