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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骑白马走三关,改换素衣回中原……”二胡的弦音伴着浑厚低沉的唱腔萦绕在浴着暮色、端坐红色塑胶圆凳上的叶芯耳畔,她嘴巴随着曲调轻哼,眼睛则紧盯反串“薛平贵”、扮相风流倜傥的林菁菁,正唱作俱佳地在戏台上卖力演出,现场观众也很捧场地一个个看得如痴如醉。
今天是“苦花鱼歌仔剧团”在淡水这座香火鼎盛的百年宫庙大庙埕一连演出三天的最后一天,叶芯特地抽空前来坐在戏棚下观赏,为团员们加油打气。这时候,圆润哀怨的女声扬起,叶芯知道扮演“王宝钏”的秀玉登场了,她看着娇美的秀玉抛甩水袖,莲步轻移的婀娜身段……不禁有些感伤,眼角湿湿忆念起她的晓筠姐。
“你看你,眼睛湿红水汪汪,该不会是在为苦守寒窑十八年的王宝钏一掬同情泪吧?”安希彻冷不防冒出话来。
“安希彻!你……你怎会出现在这里?”她的表情像是被雷劈到,一对圆圆亮亮的眼睛瞪得老大。
“我们旗下的建设公司将在旁边那块空地推出建案,我跟建筑师一起过来勘查整地的进度,远远看到大庙埕在演歌仔戏,就过来瞧瞧凑个热闹,不料一眼就看见观众莫不拉长脖子在看戏,唯独你神情哀伤泛着泪光,显得相当突兀,教人不注意到你也难。”安希彻迳自拿了张塑胶圆凳挨着她身边坐下来。自从认识她以后,安希彻对歌仔戏有了一份莫名好感,有时开车经过,看见路边在演歌仔戏,他都会把车停下来,当观众看它个几分钟。
“我之所以泪眼凄凄,那是因为我想起以前都是由菁姐演薛平贵,晓筠姐演王宝钏,现在换成秀玉演王宝钏,一时百感交集,差点落泪。”叶芯吸了吸鼻子,再用力眨了眨眼睛,把几欲夺眶而出的泪水统统逼回眼眶里。
“我想,你跟你口中的那位晓筠姐感情一定很好?”
“嗯。”她不假思索地点头,沉吟着:“你……还记不记得,那天在我家我曾向你提及为了不想学歌仔戏,我不惜离家出走、冷战,逼使父亲让步?”
“记得。”
“当时父亲在对我失望之余,就把原本要栽培我成为新一代第一小旦的全副心力全部转移到晓筠姐身上。唉!说到晓筠姐,真是命运多舛。”
她眼里又涌上一层水雾。
“哦?”
“晓筠姐的父亲嗜赌如命,每次赌输就回家打老婆打孝出气,晓筠姐的母亲为了给孩子一个完整的家,总是咬牙忍痛把眼泪拚命往肚里吞。有一天,晓筠姐的父亲又把身上的钱输个精光,回到家再度对老婆孩子拳头相向,晓筠姐的母亲实在忍无可忍,心中积怨多年的情绪爆发开来,跑进厨房拿了把水果刀,往晓筠姐父亲胸口使劲猛刺。”她顿装看他一眼,往下续说:
“这一刺,刺中心脏,血流如注。晓筠姐和母亲见状,简直吓坏了,母女俩紧紧抱在一起直发抖,等回过神,才跌跌撞撞跑出去求救,却晚了一步,在救护车抵达时,晓筠姐的父亲已经没了心跳断了气。后来,晓筠姐的母亲被判过失杀人定瓛,得入狱服刑,就把晓筠姐托付亲戚照顾;然而,亲戚家原本就不宽裕,要养活一家子已经捉襟见肘,更遑论现在又多了个晓筠姐。有一天,当父亲跟邻居在闲聊时,从邻居嘴里得知晓筠姐的悲惨身世,觉得很可怜,就跑去跟晓筠姐的亲戚表示愿意收留晓筠姐,供晓筠姐吃、住跟学费,条件是晓筠姐得继承衣钵学习歌仔戏。晓筠姐的亲戚听了,二话不说,马上收拾晓筠姐的衣物,当晚晓筠姐就住进我家。那年,晓筠姐八岁,我六岁。我记得晓筠姐很早熟很懂事很乖巧,每天写完作业,除了练嗓练基本功之外,还会主动帮忙洗碗拖地做家事,最重要的是晓筠姐高中毕业后,果然不负父亲所望,成为‘苦花鱼歌仔剧团’的当家小旦,和反串小生的菁姐搭档,两人在戏台上郎才女貌的登对模样赢得台下戏迷不少掌声。可惜这一切在晓筠姐跟杨长风热恋后,开始走味变调,最后,落得悲剧收场。”
“原来你跟晓筠情同姊妹,怪不得你会带人去大闹喜筵,为晓筠讨公道。”
“我不知道大闹喜筵算不算为晓筠姐讨公道。不过,至少替晓筠姐出了口怨气。”她索性打开话匣子,把事情的始末说一遍——
“去年夏天,刚从研究所毕业的杨长风到我的邻居、也就是他的同学家里玩,看到晓筠姐便倾心不已,百般追求,一有空就搭火车到宜兰探望晓筠姐。有时候晓筠姐随戏班子到外地演出,杨长风也经常意外出现在后台,令晓筠姐见了又惊又喜,一步步坠入情网。小两口如胶似漆的恋情看在每个团员眼里,都以为很快就可以喝到两人的喜酒了。万万没想到杨长风变心比翻书还快,竟一脚踢开晓筠姐,要闪电迎娶富家千金当财团驸马爷,害痴情的晓筠姐陷入“爱人要结婚,新娘不是我”的痛苦深渊,天天以泪洗面,终至崩溃跳楼自杀。”她神情哀戚,语音哽咽:
“经法医验尸后,大家才得知晓筠姐已珠胎暗结,一尸两命。噩耗传来,我情绪激动得冲去找杨长风,当我站在他家楼下要揿门钤时,忽然想到,就算我当面把杨长风骂到狗血淋头又如何?人家杨长风既不痛也不痒,反倒是我自己气得半死。我认为要修理杨长风这种负心汉,就该在大庭广众之下让他丢人现眼,才叫大快人心。所以,我决定压下满腹怒火,耐心等到杨长风结婚大宴宾客时再去闹场。至于拉白布条抗议的事,你在场目睹我就不赘述了。呃……说到这里,不知道我可不可以……”她面露赧色。
“可不可以怎样?”
“我可不可以看一下你被我咬伤的手?”
“当然可以。”他腾出左手。
“……”叶芯捧着他的手掌,凑近脸凝视他厚实虎口那一弯半月形的牙盂,心口莫名拧疼,歉歉然:
“对不起,我不该咬你,使得你的虎口烙下这一弯丑丑的牙盂。”
“丑?不会呀!我一点也不觉得它丑,甚至认为你在我的虎口留下你的牙盂,的确是个让我永远记得你的好方法。”他瘦削立体的俊脸挂着一抹笑,很温柔的纵容。
“我咬你是为了要摆脱你,不是要你永远记得我,你胡扯一通,简直皮痒讨打。”说打就打,她对准牙盂打下去。
“哎唷,好痛!我伤口发炎险些酿成蜂窝性组织炎,又是打针又是吃药,好不容易才结痂……”他五官扭曲,表情超夸张的大呼小叫喊痛。
“嗄?!这……这、我是跟你闹着玩的,不是真的要打痛你,我、我、我帮你呼呼。”她一怔,唇角一颤,忙用指腹来来回回轻抚他的牙盂,掀唇嗫嚅问道:“还……还痛吗?”
“你说呢?”他笑容忒耀眼地不答反问。
“好哇!原来你是故意吓唬我的?”她捕捉到他眼里闪过一溜促狭的痞光,遂仰起脸庞挑起眉梢,不依地抡起小粉拳往他胸口槌去,他不慌不忙张开手掌接住她的拳头,紧捉不放。
“你……”他双眼灼灼地凝视,看得她浑身着了火般,心跳高速冲撞血脉,一抹红晕从她耳根迅速漫上两腮。
“喂!拜托你们两个嘛帮帮忙,不要像两只麻雀吱吱喳喳一直说个不停,吵得我无法专心看戏。”坐在前面烫米粉头的阿桑把视线从王宝钏与薛平贵这对阔别十八年的夫妻相拥而泣的感人戏码抽离,掉头各赏两人一枚白眼。
“歹势,失礼啦。”叶芯娇容狼狈爆红,赶紧从他的手掌中抽回手,脖子一缩,吐一吐舌头化解尴尬。接着,两人很有默契地同时站起来,将红圆凳搬离三丈远,避免若再交谈会影响到别人看戏。两人才重新落坐,叶芯的手机就响了,她拉开皮包的拉链摸出手机接听——
“喂!婷婷,有什么事吗……嗄?你说什么……有两名妇人在店里大吵大闹?嗯!我知道了,你撑着点,我马上赶回去。还有,要是她们闹得太不像话,就打电话报警处理。”叶芯脸色沉重地关掉手机,告诉安希“店里出状况,我得走了。”叶芯霍地起身,随即双肩一颓,“噢”了声。原来,她心急神乱不小心勾倒塑胶红圆凳,连忙俯身要将凳子扶正,不料她把手机放回皮包后,忘了拉上拉链,这一俯身,使得皮包里的化妆包、零钱包、梳子、笔记本跟原子笔统统掉出来洒落一地,她边捡边“老天,我真是有够笨手笨脚,搞得一团乱。”
“我帮你捡。”安希彻弯腰捡起零钱包和梳子交给她,拿满是关切的眼问道:“瞧你慌慌张张的,究竟店里出了什么事?”
“婷婷说有两名妇人拿着一个仿冒得几可乱真的LV包,声称是在我店里买的,遭识货的友人指出是山寨包,妇人听了就把包包拿回店里,吵着要退货退钱。婷婷要妇人拿出我们卖出包包时所附上的保证卡,妇人推说卡掉了。婷婷告诉妇人没有保证卡就无法证明包包是从我们店里卖出去的,无法办理退货退钱,妇人居然扬言不退货退钱就要赖着不走,我担心婷婷应付不来,得赶回去亲自处理才行。”她心头乱糟糟,恨不得插翅飞回去。
“你不去后台跟团员们打声招呼再走?”
“不,没时间了。”
“我跟建筑师一行人搭九人座休旅车前来,欢迎你搭便车,我会叫司机先送你到店里。”
“不必麻烦,我有开车来。”她往庙埕外快步疾走。
“我陪你回去。”
“不必了,你忙你的。”
“这……”他停下脚步,掏出手机按键拨打——
“小林,我是安希彻,临时有事,我自行回台北。”简单交代完毕,他迈开大步追上叶芯。
“我实在不放心你在这种状况下独自开车,所以,不管你同不同意,我都要跟你一起回台北。”
“你……谢谢你。”她心窝一阵温热的翻腾,。带着他走到庙旁巷口的停车处,按开遥控锁,坐上Mach小汽车的驾驶座,准备把车钥匙插进匙孔,未料因太心慌,导致手不听使唤地微微颤抖,一连插了好几次,都无法顺利把钥匙插进匙孔发动车子。
“你坐过去,我来开车。”他下车绕到左车门。
“好。”她身躯挪了过去,顺从地让出驾驶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