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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和尚的圆寂,推迟了他的试水计划。早在老和尚圆寂半个月前,就已经卧床不起了,徒弟只好把空置了一段时间的便桶重新拿进屋里,屋里就重新弥漫着臊臭气味,一日三餐,都由徒弟喂流食,屎尿由徒弟像把婴儿便尿一样抱着,神智已经不清,嘴里一会儿是和佛祖交谈,一会儿又抱怨野性的妻子,不该把野汉子领回家里。突然在圆寂的那天早上,老和尚神智一下子清醒过来,吩咐徒弟赶快到后山惺庄去一趟,到屯长白有福家去,把他半年前插在白家灶台上灶王爷牌位后边的护法神符蓉来,叮嘱徒弟最好能当着众人的面儿去取,并尽可能把吾佛不再保佑白家的话,说得清楚些。
“为什么哪?”徒弟问他时,老和尚就断断续续地把事情的原委透露出来,说自从耶稣教传来,寺里的香火就不兴旺了。后山惺庄的白有福,是这一带最先信耶稣的,紧跟着一连几年,惺庄就没有人来庙里上香,更不要说摆供,半年前老和尚到畜皇庄化缘时,看见白有福印堂暗黑,料他挺不过一年,就找了个由头到他家去,在白家人不注意时,在他家灶王爷牌位后面,插了一张护法神符,指望在白有福临死前蓉来,借以吓唬那些信耶稣的异教徒。甄永信按师傅指点,进了惺庄,不一会儿,就让惺庄人知道了,他是到白有福家趣法神符的。白家人已被一家之主病入膏肓弄得焦头烂额,如今又来了个和尚添乱,脸色就变得难看起来,恶声恶气地骂他秃驴,让他滚得远远的。甄永信对眼前的一切似乎早有预料,不愠不怒,举着右手念叨,“阿弥陀佛,罪过罪过,贫僧只蓉护法神符便去。”
白家人还想拒绝,这时就有村里上了年岁的人劝说道,“不用拦他,让他取走好了,省得乱嚷嚷的,招惹村里人看热闹。”白家人说根本就没什么护法神符之类的东西,这秃驴属无理取闹。甄永信仍那么不愠不火,打着手势,坚持说有,是他师傅半年前送来的。村里人就说,“那就让他去取,取不来,咱再收拾他不迟。”说说闹闹之间,一堆人就拥簇着甄永信进了白家,一进门,扑面就是一股浓烈的草药味,心里暗自诧异,惊叹师傅真是神人。尊照师傅的嘱咐,他没进里屋给病人祈福,而是径直走到灶前,伸手从灶王爷牌位后边抽出一张小纸片,纸片已经暗黄,里面什么经文也没有,只是用毛笔画了个歪歪扭扭的“十”字,活像一个小风轮,已被油烟熏得快要看不清了。甄永信如获至宝,取下后在众人眼前晃了一晃,就揣进怀里,转身离去。边走边似乎是自言自语,却又足以让身边人听得清楚,“我师傅说了,从现在开始,吾佛就不再保佑这家人啦。”
甄永信回山时,老和尚已经圆寂了。尊照师傅的吩咐,事先已在庙后的一块空地上挖了一个大坑,把一口大缸放到里面,在确信师傅已经没有气息后,就把师傅托在怀里,费力地走到大缸边,按照师傅生前打坐的姿势,把师傅安放进大缸,而后用一块石板盖好缸口,就在缸口上堆起封土。没有任何仪式,老和尚带着世人无法知晓的迷团,到极乐世界去了。
当夜,甄永信天经地义地把铺盖从米柜上,搬到了师傅的床上。也没为师傅举行什么安魂仪式,天一落黑,就早早躺下了。躺在师傅的床上时,心里才觉着有点悲凉。想想师傅英明一世,几赛神仙,到如今却落得个埋骨荒野,成为孤魂野鬼,连一个像样的殡葬仪式都没有,更不要说世间富贵之家旌幡浩荡的礼殡了。这样想时,心里不免替师傅委屈起来,眼泪从眼角滚落下来。他实在躺不住了,从床上坐起,穿好衣服,来到正堂的佛像前,点上油灯,手敲木鱼,为师傅安魂祈祷。祈祷时,难免要想到自己,想想将来自己就要像师傅一样日日青灯孤影,守护着这间庙宇,耗去人生美好的时光,再看看师傅今天的结局,就不寒而栗。正是从这一刻起,甄永信心里打定了主意,一当把庙里的琐事打理停当,就立马离开这里,凭着自己的满腹经纶和奇妙的韬略,不信得不到人间的世俗快乐。
如果甄永信没有马上离去,那是因为第二天一大早,寺里就有人来上香了。他甚至连早膳都来不及做,就不得不坐在佛像旁边,手敲木鱼,侍候香客们摆供、焚香、磕头。香客们是从山后惺庄来的,从香客的嘴里,他知道归信耶稣的白有福,昨天夜里死掉了,村里人慌了神儿,纷纷议论,说正是四空寺的和尚,收走了放在白家的护法神符,白家失去了佛祖的庇护,才让阎王爷得了手,这么说来,耶稣还真的管不了阎王爷,所以他们就一大早赶到寺庙里,跪在佛像前,信誓旦旦,发誓往后只信佛,不信耶稣。临走时也不忘往功德箱里投几枚硬币。硬币落进箱里悦耳的叮当声,引起了甄永信的注意,便暂时放弃了下山的打算,打算在寺里再住一段时间。以后的几天,四里八乡来上香的信客多了起来,甄永信也比往常多了些许忙碌,每天关上山门,第一件事,就是把功德箱打开,把里面的硬币一枚一枚地拾起。虽说硬币的面额极小,划拉起来,也不值到几个钱,可毕竟是到手的活便钱儿,置办油盐酱醋是绰绰有余,这就免去了他每天为这些琐事走街窜户地化缘的辛劳。这样想来,心里不免对已到极乐世界的师傅,崇拜得无可奈何。而香案上的供品呢,除了能解眼下的口腹之欲,还略有盈余。他只得像师傅活着的时候那样,把一些供品晒干,储存起来,以备不时之需,日子过得也蛮充实。
四月十八上午,郭家沟的一个老太太来上香,随筐擓来一个陶瓷佛像。佛像是用红布裹着的。老太太求甄永信给佛像开光。开光的事儿,师傅没教过他,不过小时候曾在夫子庙里见过,略知一二,心里也就不慌,满口答应着,起身找来师傅用的毛笔和盛朱砂的小碟子,往碟子里滴两滴水,再拿笔尖搅一搅,碟子里就有了红色。老太太打开包裹,露出一尊大肚弥勒佛,说是刚请的。佛像有点怪,和一般佛像不一样的是,弥勒佛左手挂着佛珠,右手大臂下垂,小臂紧贴肚皮,向前伸出,掌心向下。甄永信要把朱砂点到弥勒佛憨笑的眉心时,看见弥勒佛前伸的手指间,夹着一个铁钉,就要把那铁钉拿掉,不想铁钉却像有了灵性,紧贴佛指不肯离去,甄永信使了劲儿,才把它拽下,再看看铁钉,上面并没有什么粘东西,心里有些蹊跷,试着再拿铁钉靠近佛指,铁钉就挣脱着要飞到佛指上,必须用力才能把它拉回,反复试了几次,都是这样,甄永信有些着迷。
“俺孙子玩时,不小心指把一块磁铁石掉进了里面,往外倒时,磁铁就窜进的佛指里,怎么也取不下来。”老太太有些难为情。
“阿弥陀佛,罪过,罪过,”甄永信举手颔胸,脸色深沉起来,“我佛训诫:一心无挂,四大皆空。而今施主这尊陶像,却连个铁钉都不舍弃,有违我佛教诲,贫僧实在不敢开光。”
“我也这么想。”老太太叹口气,“就怕他不灵,供在家里也保不了平安。你说我那鬼孙子,白白糟蹋了我的钱。”
老太太问这东西不开光,摆在家里好不好?甄永信说乱置佛像,众神不至。老太太说干脆把它摔碎算了。甄永信就连连摆手,口念“罪过”,叮嘱说,故意毁损佛像,罪加一等。老太太正愁没有办法,甄永信说可以留在寺里,由他想法儿处置。老太太这才松了口气,挎着筐下山去了。
一连数日,甄永信都对弥勒佛着了迷。他拿佛手去碰庙里的铁器,所有的铁器都像着了魔,挣扎着要跑到佛指上,他拿佛指划地,一会儿工夫,佛指上就粘满铁屑,铁屑结合在一起,像一根根黑针一样,粘在佛指上,逞放射状,又像自卫时的刺猥。甄永信被佛指的魔力弄得兴奋异常,连续几天,夜里失眠,幻想用这种魔力创造奇迹。终于在第四天夜里,他在恍惚中一下子摆脱各种情绪的纠缠,一个大胆的想法赫然诞生。
以后的几天,甄永信都在寺庙旁的山上采集草药,凭着有限的中草药知识,采掘黄连啦,党参啦,车前子啦,而后拿到山下的杏里洗净、晒干、磨成粉末,又带上弥勒佛,在河滩上采集铁砂,夜里就把药末用烧纸包成一个个小包。一切办理熨帖,初六早上,甄永信就关上山门,到熊岳城去了。赶到熊岳城时,天已傍晌,在热闹的十字街上,找到一块空地坐下,打开包裹,取出弥勒佛,放在身前,又把一大张两边儿写着“佛祖显灵,包医百病”的烧纸铺在地上,一大堆款式一样的小药包,堆放在两行字的中间,任何问诊的人,只需把患者的病情念叨出来,再向弥勒佛叩三个头,就可以从一堆药包里拣一包药,让弥勒佛测验,如果弥勒佛掌心向下伸出的手,抓住这包药,这药就是对症的灵药,如果弥勒佛不抓这药,这包药就不对症,患者就得从一堆药里另找一包再试,直到找着为止,如果最终找不着,就证明病人患的是死病了。而且这种圣丹灵药极便宜,每包只肖一个铜板。
一群看热闹的人,都嗤笑这和尚有些痴癫,不相信一个陶瓷弥勒佛,会有验证药效的灵性。直当一个汉子,照法念叨了一遍他母亲患的抽疯病,向弥勒佛叩了三个头,从一堆小药包里拿起一包,送到弥勒佛的手下,奇迹刹那出现了,药包倏的被吸附到弥勒佛的手掌,必须用力才能取下。围观的人都被惊得目瞪口呆,个个毛骨悚然,担心自己刚才嘲笑这秃驴,属于亵渎神灵,将会遭到佛祖的惩罚,不买药的也纷纷掏出钱来,放在和尚收钱的钵里,以便破财消灾。而家里有病人的,则忙着向弥勒佛念叨患者的病情,取药放到弥勒佛手上,验证是否对症。只一顿饭工夫,一堆药包就卖了不少,剩下的都是对哪一种病也不对症的药了。甄永信就把剩药装进褡裢,收起弥勒佛和钵里的铜板,飘然而去。
以后的日子,隔三差五,熊岳城人就看见一个缺了两颗门牙的和尚,在十字街的热闹地角,用弥勒佛显灵的方式,出售万能神药,卖药后又到钱庄,把铜板兑换成银子。消息很快传遍附近的十里八乡。又过了些日子,只要和尚一到,几乎等不及他把一切布置熨帖,一堆药包就被患者抢到手里,排着长队向弥勒佛念叨病症,叩了头,就把药包送到弥勒佛手下去验证,灵验了,就兴高采烈地掏出一枚铜板,放到和尚化缘用的钵里,不灵验的人,则垂头丧气,心情不悦地问和尚下一次来的日期。这种忙乱搞得卖药和尚挺狼狈,疲于应付,他一边要指导询诊者如何向弥勒佛念叨病情;几乎同时还要嘱咐他们别忘了叩头;教会他们如何验证药品是否灵验;盯着每一个得到灵药的人掏出一板铜板放进钵里,免得手忙脚乱中,忘记了最后一个环节。现场的秩序挺乱,必须有人出来维持才行。
前来维持秩序的,是个年轻人,年岁不大,不会超过甄永信。此人面色白净,气质斯文,语调不高,却极具说服力,一会儿工夫,就把现踌乱的场面维持得井井有条,他先让问诊者,如何按先来后到的顺序排成一条长队,而后就辅导询诊者如何陈述病情,如何磕头,如何取药验证,并特别强调了得药后,不要忘记掏一枚铜板。这种辅导是有效的,果然,排队的人几乎都能把一切做得恰到好处。念咒语、叩头、验证、掏钱,动作一气呵成,流水作业一般,科学而准确。甄永信甚至可以完全阖上眼睛,坐在那里静听一枚枚铜枚落进钵里的清脆声。心里滋生着对年轻人的感激。年轻人操着与本地截然不同的口音,像北方话,却又明显掺杂着烟台方言。他是在围观了几次卖药后,主动帮助维持秩序的,每次卖完药后,只是会心的向甄永信点点头,而后转身离去,连一个受助者表达感激的机会都不给。这就让甄永信内心越发感激,老觉着欠了他一个大人情。
一天晌午,卖完药后,当围观的人纷纷散去,年轻人没走,而是蹲下身帮甄永信收拾,一边收拾,一边交谈,两人就互通了姓名法号和庚齿。年轻人姓贾,名南镇,表字慕仙,胶州府人,多年前闯江湖至此。在把陶瓷弥勒佛拿红布包好装进褡裢后,年轻人开了口,“师傅今天可肯赏脸,陪小弟下顿馆子?”甄永信马上明白,这年轻人,是在索要这几天帮忙的犒赏,便爽快答应,“那是自然,那是自然,贫僧做东。”
“师傅言过了,”年轻人看透和尚的心思,“小弟虽穷,也不至于下贱如此,帮了点忙,就讨报偿。更何况今日饭局,也无需小弟破费,哪里还要师傅费心?只是去了馆子,师傅无须多言,吃了就走,如此而已,可请师傅记好喽。”
甄永信不知年轻人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只是应声,跟着年轻人到了一家饭庄。饭庄的跑堂的见二人进来,也不照应,二人径直走到靠窗的桌前坐下,桌上已经沏好了一壶茶,年轻人先给甄永信斟了一杯,接着又给自己斟上。年轻人也不叫菜。甄永信正在疑心年轻人是不是在等自己叫菜,而自己却不懂江湖规矩,愣在这里发懵。一杯茶还没喝完,跑堂的就端着托盘过来,一声不吱地把菜摆到桌上。都是些素菜,不犯戒,两人便动起筷子。甄永信清楚记得,爹死后,自打结婚以来,就没吃过这么可口的饭菜了。一番大快朵颐,浑身咸到通体畅快。当年轻人示意要走时,甄永信忘记了来前年轻人的嘱咐,把手伸进褡裢里去摸钱,年轻人及时阻止了他,两人起身,一声不吭地就走出了饭庄,遇见跑堂时,也没阴拦。甄永信很是纳闷,刚要开口寻问,年轻人看出他的迷惑,连忙摆了摆手,“雕虫小技,不足挂齿,仅饱口腹而已,和师傅的大智慧比,已是乾壤之别。”说完几句客套话,两人相互拱了拱手,作别离去。一路上,甄永信都在思量,这年轻人是靠了什么法术,能这样白吃白喝呢?
以后的情况,都是这样,甄永信一到,年轻人就来维持秩序,药卖完了,两人就下馆子,不需叫菜付钱,吃完饭抬屁股走人。不同的是,两人的交谈明显比过去多了,都觉着投缘,惺惺相惜,相见恨晚。大约一个月后,一天中午,走出饭庄,贾南镇比往常多送了甄和尚一程路,在城东桥头上,贾南镇依依不舍地告诉甄和尚,“往后兄弟就帮不了师傅了。”
“这是为何?”甄永信怆然若失,心里好生蹊跷。
“咳,江湖闯荡,四海为家。”贾南镇随手拽断路边一株毛毛草,扯断几截,扔到桥下的河里。
“兄弟欲往何方?”
贾南镇两眼迷惘地晃了晃头,两人木木地立在桥头,过了一会,甄永信若有所悟,手伸进褡裢摸索着,“和兄弟相处虽短,缘分却深,为兄身无别物,只有今天卖药所得零钱,兄弟拿去,以备不时之需。”
贾南镇立刻制止,一手把住褡裢,一手握淄尚的手腕,而后把和尚手里的钱,一枚一枚抠出,放回褡裢。“师傅如此,便是见外了。你我虽说萍水相逢,尽为他乡之客,但情投缘合,相处亦胜似亲兄弟,你说是不?”
“那当然,那当然。”
“既然如此,临别赠金,不也显得俗不可耐?”
“可为兄实在身无别物,何况贤弟四海为家,也需花费,身无盘缠,如何应付?”
“师傅不知,大丈夫两脚立地,口中取食,天道煌煌,岂能把我饿死不成?”
“话虽如此,有备无患啊。”
“照此说来,师傅真要馈赠小弟些什么不成?”
“那还用说?”说罢,又把手伸进褡裢里去摸索。
“且慢,且慢。”贾南镇又握住他的手腕劝止。“师傅可知,授人以鱼,不如授之以渔啊。”
“此话怎讲?”甄永信立时警觉起来。
“师傅可曾听说,一着鲜,吃遍天。师傅的佛手验药术,实乃旷古绝世的法术,若见不弃,师傅传授与我,我将远赴天涯,以此谋生。如此,既不妨碍师傅在此地作法,兄弟也可在别处为生,岂不两全齐美?”
提到传授法术,甄永信颇感为难,想想这门法术,原本是他独家所创,还指望用这秘宝赚足银子,将来回家重振家业呢。现在好友提出要获此秘密,却又不好当面一口回绝,难人啊。可又一想,年轻人的白吃白喝术,也着实叫人迷得心痒,拿自己的法术,去和他的相交换,也不失为一笔公平的交易,何况年轻人发过誓,保证不在此地和他抢生意。这么一掂量,心里也就放开了。
“这个不难,”甄永信说,“你只消在佛指里安上磁铁,再往药末里掺和些铁砂就中。”
年轻人豁然醒悟,心情倏然轻快了许多,不明白的只有一点,“可是,为什么有的药包,磁铁不吸呢?”
甄永信觉得这个问题太简单,面带讥笑地说,“没放铁砂呗。”
年轻人猛地拍了下脑门儿,“看我咋这么笨呢。”说完就大笑不止,笑了一会儿,又拍了下和尚的肩膀,“太妙了,师傅,太妙了,这阵子,我的脑袋都快想裂了,愣是没琢磨明白。”
一当年轻人说完,甄永信就趁机开了口,“贤弟,贫僧也被一门法术折磨得不得了,还望贤弟点化才得。”
“哪一门?师傅但讲无妨。”
“便是贤弟日常请贫僧下馆子的白吃白喝术。”
“这有何难?”年轻人得意忘形,笑着提高了嗓门儿,“每次看你进城,我都提前把要的菜点好,一并把钱付清,只嘱咐跑堂的,见我来时,只管把菜端来,不需多言一句。”
“原来如此,”甄永信深叹一口气,如释重负。随即两个人相对大笑。甄永信一直认为,正是从这一刻起,他俩的友谊才开了头。
“好了,师傅,”走过桥,年轻人恋恋不舍握着甄永信的手,“送君千里,终有一别,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想你我缘分未尽,必是后会有期。”说罢,两手合抱,拱了拱,转身离去。
年轻人诚实地履行了自己的诺言,从熊岳城消失了。以后甄永信来卖药时,就没有人给他维持辅秩序,所幸熊岳人早就熟悉了整个买药流程,现在纵使无人维持辅导,也知道该怎么做,买药现场也还那么井然有序。只是这终究属于江湖把戏,在药效和想像的大相径庭后,甘心上当的人也就不像早先那么踊跃。甄永信卖药的时间也就比往常要延长一些,而且每次卖完药,也没有了白吃白喝这一环节,每次出城时,心里不免有些失落。想到自己褡裢里并不缺钱,却因为一身袈裟,不能像常人一样随心所欲地下馆子,饱口福,就对自己的苦行生涯有些抱怨,走起路来,两脚也没了力气。
入伏后,每次出城回山,都要在半路上休息一次才行。他通常是在山脚下一个洼甸子边上休息的。洼甸子上草木丰茂,不知谁家把一头牛犊拴在一棵大树上。拴牛的绳索挺长,牛可以在以绳子为半径的大范围内,自由地吃草,见他走到大树下坐着,也不惊慌,只是拿灯泡一样大眼睛看着他,却一刻也没停止脑袋一拱一拱地卷着舌头吃草,仿佛那草叶涂了蜜,香甜无比。这里水草丰足,牛犊吃得腰肥滚圆,毛尖发亮,在阳光下闪闪发光,宛若夜空里的小星星。
约摸两袋烟工夫,觉着身上已经消了汗,甄永信起身掀开袈裟,打算小完便就走。不想尿刚落地,那牛犊猝然停止了吃草,如获至宝,扭头赶过来,卷着舌头接住那尿,贪婪地往嘴里吮吸着,吃了个汤水淋漓。甄永信挺高兴,打算多便出些尿来,以便把牛喝尿的时间延长些,可是很快就尿完了,牛犊竟意犹未尽地抬起头,伸着舌头想去舔舐他那玩艺。甄永信不得不赶快把那玩艺收入裤裆里,爱抚地在牛犊背上轻拍两下,转身离开了。回头看时,牛犊仍抬着头,恋恋不舍地望着他,像母亲望着离家远行的游子,显然,它还想吃尿。
回山的路上,他不停地在想,那牛怎么会喜欢吃又臊又咸的尿呢?直到晚饭时,他喝了口粥,觉得没味,又夹了口咸菜,才恍然大悟,原来牛是贪恋尿里的咸味。为了验证自己的猜想,下一回卖药时,他包了一小包盐末,放在褡裢里,打算在卖完药回山的时候,验证一下。果然,牛犊拼命地舔舐他掌心的盐末;他又把盐末涂在自己的秃头上,牛犊照样舔舐他的秃头。和当初发明用佛手验药术时一样,这一发明也让他激动了好长时间,以后每次卖药,他都要揣上一小包盐,回山时涂到头上,让牛犊舔舐,那热乎乎的感觉,会刺激得他浑身发热,舒坦极了。慢慢的,牛犊就把他当成了亲人,一见他来,立即停止吃草,急三火四地赶过来,拿舌头舔他的秃头。
九月二十三,卖完药回山时,甄永信发现大树下的牛犊不见了,心里咯噔一下,感觉像遭了盗,向四周望了望,地里的庄稼已收光,草木枯黄,猜想牲畜放膘的季节行将过去。来不及多想,他马上改变了回山的打算,折回身子,往洼甸子边的村子走去,估计那牛犊现在就在村中的一户人家里。在村口,他向一个正在剥苞米的女人打听,剥苞米的女人就拿手朝后边指了指,说,“后街东头第一家,王二家的。”
甄永信顺着方向找去时,王二正在家装苞米仓子,他站在一条板橙上,老婆把一箩筐苞米棒子端给他,他就举着箩筐,把苞米棒子倒进高粱秸杆编的仓子里,看到甄和尚进院,也没显出多少慌张。
“化缘哪?甄师傅。”打过招呼,就对老婆说,“去拿个饼子给甄师傅。”
“施主搞错了。”甄永信拦住那娘儿们,“贫僧是来寻找家父的。”
这种说法叫王二诧异,慌着问,“令尊走丢啦?今年高寿?”
“家父已走了近二十年,昨夜忽然托梦给我,说他在地府修炼得道,阎王爷奖赏他,就把他投胎到贵府上了。”
王二两口子听后,惊得两眼发直,张开的嘴巴,半天都没合上,相互看了看,说,“你搞错了吧,这不可能,俺们两口子结婚至今,还没有个一儿半女的,哪里会投胎到我们家?”
甄永信非常肯定地,说没错,并且告诉他们夫妻,说他们家牛圈里的牛犊便是。
“牛犊?你爹?”
甄永信肯定地点了点头。
“可能吗?”王二疑惑不解地走进牛圈,解开纲绳,赶那畜牲出圈。牛犊一见甄永信,立马像见了久别的亲人,急三火四地奔过来,甚至还哞哞叫了两声,叫声凄凉,摧人泪下。甄和尚不顾体面,迎面扑通跪下,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嘴里不迭声地“亲爹亲爹”叫着,牛犊就开始贪婪地舔舐他的光头。
王二两口子惊得发抖,做梦也没想到,辛辛苦苦喂养的牛犊,居然是死人托生的,一时心里也没了主意,一当和尚从地上站起,就忙着询问甄和尚,“不知师傅有何打算?”
“如蒙不弃,我要把家父带走,超度他去西天极乐世界。”
“那敢情好。”王二夫妻正慌着,不知该如何打发这死人托生的畜牲,一听甄和尚要把它带走,巴不得做个顺水人情。甄和尚说声要替家父叩谢主人喂养之恩,就跪下身,快速磕了三个响头,站起来转身离去。那畜牲也像寻到了失散的亲人,紧跟在后面,气宇轩昂地随着去了,王家人也为没怎么费力,就打发掉一头孽障而暗自庆幸。
傍晚回到庙里,甄永信把山门关好,又匆匆下山,径直来到山下王家村郝屠夫家,说是熊岳的一家财主施舍了一头牛犊,求他明天上山宰掉,以便在后天佛祖的祭日用来祭祀。第二天,郝屠夫带着刀斧上山,三下五除二,动作简捷麻利,一会儿工夫,牛犊就变成一堆鲜肉。为了得到一张牛皮,郝屠夫不怕出力,在寺外挖掘一个深坑,把牛下水倒进去埋掉。一切都有让甄和尚满意。
以后的几天,四空寺上空就笼罩着浓郁的肉香。几个进山上香的娘儿们,下山后甚至造谣,说庙里大殿后的石级上,晾晒着肉干一类的东西。
一旦破了戒,甄永信就不计后果地饕餮起来,一日三餐全是牛肉。煮着吃,蒸着吃,炖了吃,蘸酱吃,仅仅过了十天,脸上就丰润了,体重增加了不少,各种感觉也丰富起来,特别是一到夜晚,结婚时的那种要求,就强烈了,身上某些些部位,长时间处于亢奋状态,把他折磨得十分难受,常常大半夜都无法入睡,翻来覆去地在床上折腾,必须靠手和臆念帮忙,才能获得些许安慰。这种折磨带来的最坏的毛病,就是白天他在女香客身上关注的时间,明显比过去多了些,无论是脸、胸部、臀部,他都比以往任何时候愿意看了,甚至女香客身上散发的粉脂气味,都能让他长时间陶醉,陶醉之余,便是难以实现的种种幻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