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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风早的背影对我而言,十分陌生。
那一刻,我才惊觉自己逗留在完全错误的地方,面对着完全错误的人。
如果我的灵魂还留在世上,我应该奔跑着去见最后一面的人,是阿贤啊!
一定心急如焚地在餐厅等待着我的阿贤。
我想起我手提包裹的行动电话里的IcB一栏,登录了阿贤的名字和联络电话。
警方应该已经跟他联络上了吧。
他已经赶去医院了吗?
我真笨!如果刚才搭上救护车,就可以见到阿贤了。那部载着我肉体的救护车会开一往哪间医院,我一点概念也没有。
我在马路中央踱步思忖着。来来往往的汽车明明一次又一次撞上了我的“身体”,但我一点感觉也没有。
我……真的变成幽灵了啊!
那样想的时候,就觉得很不可思议。
除了来往的人们和车子看不见、碰不到我以外,我完全感觉不到自己有甚么改变。
我拍拍身体。身上那袭我最喜爱的连皮草帽子外褛完好无缺,没有破烂,也没有血迹。
我摸摸后脑,薄薄的齐肩直发干干爽爽。
那样,我应该没有变成血流披面或长出獠牙的幽灵吧?我放下心来。
想到连幽灵也会介怀自己漂不漂亮,我不禁失笑。
幽灵也会笑啊!我觉得更不可思议了!
但是,我对自己已经死亡这个事实的感觉仍然很淡薄。
自己已经死了,变成了幽灵这件事,对我而言,一点真实感也没有。
仿佛正置身一个虚构的梦里。
在虚幻的梦里颠沛流离。
我还是我啊a点头、会摇头、会思想、会走路的我。
我敲敲自己的额头,不要老是魂游太虚,好好想想,接下来该怎么办?
真是伤脑筋啊!我真的是幽灵吗?电影或小说中的鬼魂幽灵甚么的,不是都会飘移,神出鬼没的吗?
我望望自己脚踏着的黑色直筒长靴。
看起来我是属于不会飘移的幽灵了!我叹口气。那要怎样回家等阿贤?
我垂头丧气地走回行人道上。
平常我都是自己驾车或搭计程车的,但幽灵不可能自己驾驶或截乘计程车吧?
真是伤脑筋!
我望着地铁站入口。
我对搭乘地铁一向敬谢不敏,因为我有轻微的幽闭恐惧症,明知道那只是心理作用,但只要进入地底,就会觉得呼吸困难。
既然变成了幽灵,应该没有呼吸了,那也可以克服可恶的幽闭恐惧症吧?
我站在地铁站入口踌躇不定。
不过,即使变成了幽灵,还是会感到害怕。
实在好奇怪喔!那我不就是名副其实的胆小鬼了?
我叹口气,走向巴士站,慢慢研究哪一号巴士可以抵达位处半山的家。
每个巴士站前都排着长长的人龙。
我找到了要搭乘的巴士号码,然后,第一次发现当幽灵的好处。
那是说,我既不用排队,也不用付钱喽!
我心里洋洋得意起来,大模大样地站在原本排在队伍最前头,抱着小女儿的大叔前。
约四岁的小女孩,在爸爸眼前不断摇着手中的洋娃娃,不知何故大声叫嚷着。
那么大块头了还不会走路嘛。
我最讨厌向爸爸撒娇,又无故喧哗的孝了!
“给我安静点啦!”我大声说。我平常就很想这样骂骂孝子的了。
她听不见我!
我把脸孔凑近小女孩,朝她扮个鬼脸。
她也看不见我!
幽灵不是法力无逼的吗?我泄气地垮下肩膊,实在太没趣了!
我圈起手指,弹弹女孩手中的娃娃。
娃娃竟然掉落地上!
女孩圆睁着眼睛呆住了!
我也怔住!
那是说,我能移动东西喽!
看起来就一脸刁蛮相的小女孩哗哗哭起来,一瞬间,我闪过要不要替她拾回娃娃的想法。
不过,那样太吓人了吧?
掉在地上的娃娃,不会无故飞升吧!
“好好拿着娃娃呀!你看!你把娃娃摔痛了。”小女孩爸爸俯身拾起娃娃。
小女孩一脸无辜地抓着娃娃紧紧抱回怀中,还继续作状地抽抽噎噎。
我调过脸不看她。
黄色巴士终于椅着车身来到。
我领先爬上车厢,找到空位子满心欢喜地坐下。
下一瞬,一个大胖子一屁股压在我身上。
虽然我没有任何感觉,但实在好哚心!
我跳起来,穿越胖子的身体站起来,退到窗旁,把身体紧紧贴在窗边。
我终于明白为甚么大家都说走路时不要靠墙,以免撞上爱靠墙而行的幽灵。
让我把真相告诉大家吧!不是幽灵爱贴着墙壁走路,而是因为路上没有幽灵专用行人道,公共汽车上又没有幽灵专属座位哟!在那么拥挤的城市生活,幽灵要经常穿过别人的身体,是很暧心的事耶!
明明变成幽灵了,不只没有特异能力:还要靠边站,我心里不禁气呼呼的。
净顾着替幽灵遭受的不公平待遇伤春悲秋,黄巴士摇椅晃地去到半山上时,我竟然错过了下车的站头!
我着急地跑到巴士车门前,徒劳地想把刚关上的车门扳开,然而,下一瞬间,我的身体竟然穿越了车体,眼看就要趴跌在马路上,幸好在千钩一发之际,我俐落地翻了个筋斗,以潇洒的姿势蹲在行人道上。
简直有点变成神探俏娇娃的感觉呢!我拍拍手站起来,高兴地蹦跳着跑向公寓大楼。
我想奔进阿贤的怀抱里。
或许,只要扑进阿贤的怀抱里,爱情的魔法就会实现。只要躲进他的臂弯里,从他怀里一觉睡醒,时光就会逆转,刚才发生的一切,就会幻化为一场奇异的梦。
我站在家门前。
门缝中渗溢出温暖的灯光。
阿贤回家了!
我想着是不是要揿揿门铃,然后待阿贤来开门时走进去。
应该不用那么麻烦吧?
既然可以穿越人体和车体,一道木门算不了甚么呀!
我深吸一口气,鼓起勇气把额头撞向木门。
不费吹灰之力,我己站在公寓的客厅里。
然而,我的脚步无法再向前移动半步。
阿贤和美姬相拥着坐在深蓝色沙发上。
那是我和阿贤一起挑选的沙发。
呆了半晌后,我才对自己的神经质感到可笑。
阿贤双眼红肿,美姬正在他怀中啜泣。
对不起喔!我到底想到哪儿去了?我在心里跟他们说。
“都是因为我……”美姬抽泣着。
“你不要胡思乱想!”阿贤重重吸了一口气。
“我在心里,一直希望她从这世上消失。真的……我好想……她会因为某种原因消失……因为……我们谁也无法开口跟她说……不是吗?我们两人只能一直偷偷摸摸下去,你甚至会跟她结婚,因为,你永远不会硬得起心肠跟她说……不是吗?”
“染林她,就只有我……”阿贤揉着布满红丝的眼睛。“她这个人,从小就很自卑,连要好的朋友也没一个……”
“我也喜欢染林呀!就是因为那样,我才一直忍耐着,不是吗?像平安夜这种节日,看着她欢天喜地去跟你约会,我却只能孤零零一个人,你有想过我的心情吗?不是因为喜欢她,我才不会一直忍耐着……”美姬泪如雨下。“但我其实是个虚伪的女人……我好想她消失……不过……没想过她会死去啊!”
“医生说,她没有怎么受苦,在救护车抵达前,她已经脑死亡了。”阿贤一脸痛苦地揉着脸。“虚伪的是我。我没有勇气跟她说……到最后,我仍然在欺骗她。”阿贤流下了泪。
“但她是幸福的吧?直到最后一刻,她一直深信自己被爱着……”美姬从阿贤怀中抬起脸。“幸好我们没有告诉她。车好……”美姬低声说。我呆呆地瘫跌地上。
感觉像被卷进了一个逃不掉的恶梦中。
我想拔脚就跑,但是双脚发软不听使唤。
我闭上眼睛,但阿贤与美姬相拥的身影,己深深烙印在我的眼帘内。
我捣着耳朵,但阿贤与美姬的话,却不断在我耳膜深处震动着。
“别瞧不起人了!”我把脸埋在地上低吼着。“你们别瞧不起人了噢!我才不要你们施舍的爱情和友情,我才不要……”
那一刻,我才发现,幽灵是会流泪的。
泪水如决堤般从我脸上滑下。
我的手心可以感觉到泪水热暖的温度。
为甚么?为甚么,我明明已经变成幽灵了啊!为甚么幽灵还要拥有七情六欲,我茫然地听着自己的啜泣声。
一切不过是趁影。
阿贤早已不爱我了。为甚么?为甚么他不好好跟我说?
为甚么美姬不像其他嫉妒的女人般,好好跟我说?
我才不要被他们保护!
那样算是在保护我吗?
那样费心地保护着我,是温柔,还是冷酷。
“别瞧不起人……别瞧不起人了……”我嘶哑着嗓音低喃。
然而,在心里某一隅,我知道被骗的自己是幸福的。
被阿贤和美姬瞒骗着的我,一直活在被爱的错觉中。
或许,欺骗也是一种爱的方式。
我抱着头。我已经无法弄清楚,到底坦诚是爱,抑或欺骗才是爱?
他们一直承受痛苦,交换我的快乐。
我没有甚么好抱怨。
只是……如果没有回来就好。
如果……那时候……在马路上跟随那道光流离去就好了!
我无力地捣着脸。
我到底为甚么要留下,为甚么要回来?
为甚么?
从开放式厨房传来开水烧沸的滋滋声。
我抬起脸凝望着炉头上的紫蓝色火焰。
客厅中萦绕着我们三个人细细的哭声。
剪不断,理还乱。
我跌跌撞撞地离开了我和阿贤的家,漫无目的地坐上经过公寓大楼前的巴士。
我变成了无家可归的幽灵吗?我茫茫然地想着。
车内乘客很少,我瑟缩着坐进最后排靠窗的位置。
从窗外流过的风景看来,这似乎是与刚才路线逆方向行驶的同一号巴士。
那样的话,我或许可以回去精品店。
已经没有其他可以让我耽待的地方了。
阿贤早就不属于我了。
我真是个笨透了的女人。
我用手背抹去不断从眼眶滑下的泪滴。
幽灵需要睡觉吗?我把额头贴在车窗玻璃上,想着不着边际的事情。
虽然我一点也不困,但总得找个地方栖身。
巴士晃晃荡荡地来到我遭遇意外的马路上。
如果几个小时以前,我好好长着眼睛走路,此刻,我应该仍然活在幸福的幻影里在漂亮的餐厅跟阿贤一起喝香槟。
我突然感到悲从中来。
到底为甚么会变成这样的呢?
我一直以为自己是幸福的。
为甚么就不能怀抱着被爱的错觉死去,在这世上从此消失?
为甚么都已经死去了,还要发现自己的人生是个谎言?
就在那一瞬,文风早的身影映入眼帘。
那个人……
我不断眨着眼睛。
那个人……还没有回家……他……失神地倚在行人道上的灯柱旁,怔怔地望着行人信号灯发呆。
我站起来,在还没意识到自己在做甚么之际,已穿越车体朝他走去。
我站在文风早身旁,把双手插进毛褛口袋里,和他一起凝望着行人信号灯。
街上还有不少行人,有些人朝我们的方向投以奇异目光,但我知道大家在看的不是我,而是像掉了魂魄般倚在灯柱旁的风早。
那个人……一脸虚脱无助的表情。
信号灯里,绿色发光小人很有活力地蹦蹦弹跳,然后,换上一脸酷相静止不动的红色小人登场……绿色小矮人……红色小矮人……像两个从童话国来的顽皮精灵。
绿色小人和红色小人筋疲力竭地不断交替出场。
我一向很喜欢交通灯。
特别是静夜中的交通灯。
有试过在夜深人静肘,在家里站在窗边,望着四周黑漆漆的窗户,空无一人、也没有车辆经过的夜街吗?
整个世界都沉睡了,大家都掉进了甜美的梦乡,世界上只剩下自己独自清醒的时刻。
那样寂寥的时间里,惟有交通灯,仍然不眠不休地辛劳工作。
不理会、也不介意没有人注意到它们,孜孜不倦地默默转动着美丽的红、黄、绿三色。
那样的时候,总觉得好感动,好希望自己能变成像交通灯般坚强的人。
如果能变成那样坚强的人就好。
“好漂亮!”我喃喃说着,但身旁的风早没有听见我的话。他只是以一脸悲伤的表情,一动不动地凝视着红、绿灯号。
这个人……为甚么那么悲伤呢?
“我已经没有关系了。”
我想好好告诉他。
“我们不过是擦身而过的陌生人。请你回家睡觉吧!”
我想好好安慰他。
但他已经无法听见。
当风早终于移动脚步时,我不自觉地跟随着他。他走路时膝盖微微向外弯,走路的姿势有点笨拙。
看起来就不是个很俐落的男生。
实在叫人担心!
我提起精神来,跑到他稍前的位置,领先走过马路。
“好好长着眼睛走路哟!马路如虎口!”我转过身来跟他说:“如果有汽车横冲盲撞跑来的话,我会替你挡着车子的。我有移动东西的能力噢!为了感谢你对我这个陌生人那么好,我会好好保护你。”
我踏看细碎的步伐,一直在旁守护着他。
实在乱得太不像话了!
我和妈妈都有洁癖,套用阿贤的说话,就是达至“有点神经质的程度”!
但我想,即使没有洁癖的人,走进这样的家里,也会觉得浑身不舒服吧?
首先掠夺我全部视线的,是客厅地上靠墙排列的一排红陶泥花盆。
我瞪大眼睛咂咂舌。我偶尔也抽抽烟,但每抽一两根,就会把烟蒂清理掉,把烟灰盅抹拭干净。
如果我是“神经质”的话,眼前这个男生想必是“神经病”了!
难道储存烟蒂,可以像储存汽水罐拉环那样换钱吗?
我漏漏鼻前。
无论如何应该开个窗让清爽的空气流通流通哟!
钦?这是说……我还有嗅觉了!
当幽灵真不是盖的!
风早一屁股坐进深绿色布沙发里,但他的沙发上,茶几上、客厅地上,全散乱地堆放着电影光碟,音乐cD、吉他、模型甚么的,简直是寸步难行、举步维艰。
开放式厨房的流理台上和水槽里,堆满了脏污的杯碟碗盆。
我翻翻白眼。这个家,还散发着某种极端不协调的气氛。
我再环视了约五百多平方尺的开放式公寓一遍,终于明白了。
白纱窗帘、铺着草莓图案小毛毯的深绿色布沙发、玫瑰花造型的磨砂玻璃吊灯,床板绘上童话小熊图案的床……
家具和地板上都沾上了灰尘和污垢。
“住在这样的地方怎么受得了耶?”我自言自语地踢踢风早的脚。
反正他不会感觉到嘛!
谁知他突然弹起来坐直身体,我吓了一跳般往后退。
啊!我舒一口气。原来他是想找东西。
风早弯下身,把手探进沙发底下四处摸索着,然后从沙发底抽出一具无线电话来。
真是败给他了!我咂咂舌。
风早按着无线电话的键。
“我回到家了。”风早朝话筒另一端的人说,也不知那边回应了甚么。
“我去了那个地方。明知道不应该去的……还是去了。”
风早沉默了一下。
“我看见你。”
风早不断揉着脸孔。
“那是你吗?”风早的肩膀耸动起来,我没发现他甚么时候开始在哭泣。
“为甚么……我要眼看着你在我面前再死去一次?”
我呆呆地望着紧握话筒,像孝般恸哭起来的他。
“为甚么?你要在我眼前再次死去?华聪……”
华聪?
那时候,他蹲在被车撞倒的我的跟前,也是喊着这个名字。
为甚么你要在我面前再死去一次?
这到底是甚么意思?
每个人只能活一遍,也只能死一遍,不是吗?
而且,今夜被汽车撞倒的人明明是我呀!
电话另一端的,到底是谁?
华聪?风早把放在沙发上的一个布玩偶拥进怀中。
那是有着胖嘟嘟的雪白身体,兔子耳朵与蓝宝石色眼睛的布玩偶。
手工有些粗糙,但造型很可爱。
似曾相识。这是……
在他眼前死去的华聪……
我怔怔地凝视着布玩偶蓝宝石色的眼睛。
那一刻,我终于明了风早那颗眼泪的意义了。
第一个梦,那一夜,文风早做了一个梦。
暗夜的树林里,琉璃的月色像雾般飘动着。
跪在草地上,男人背光的背影。
女人白皙的指尖,聚捏着男人的肩头。
指甲深深陷进男人肩膊的肌肤里。
男人的背影不断椅着,发出像野兽喘气的声音。
男人的背影不断不断地前后晃动。
女人白皙的手指,缓缓滑过男人的右臂,颓然垂下。
陷于恍惚状态的男人,猛然回过神来,倒吸一口气。
他的双手,正紧紧捏着女人幼嫩的脖颈。
披着长发的女人头颅,像断了线的布偶娃娃那样,朝左侧以奇怪的姿势垂下。
男人的十根手指,传送着像揉压着一团棉花般的软绵绵触感。曾经是温暖的、软绵绵的女人肌肤。
男人倏地放开手。
女人的身体骤然失去重心地向左边滑下,以匍匐的姿势,伏在草地上。男人呆呆地跪坐着不动,脸上一片濡湿。
最初,男人以为自己在哭,抬起头来,才发现那是天空落下的雨点。
豆大的雨点,滴滴答答地打在树叶上、草地上、女人的黑发上。
风吹过树梢,像女人凄凄的哭声,在树林间迥荡。
狂风扫落无数秋叶。
叶片在草地上沙沙舞动,像拥有某种意志般,降落在女人的发上、身上、脚踝上。
秋叶像怀着某种意志般,瞬间掩埋了女人的身体。
眼前只剩不由秋叶堆叠而成,女人身体形状的墓冢。
雨还是不断落下。
滴答滴答滴答滴答。
男人举起自己一双手,茫然地凝视着那颤抖着的十根指头。男人抬起头,向着雨夜的天空张开嘴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文风早霍然从床上坐起来。
滴边口滴答滴效口滴效口。
是枕畔座台时钟的声音。
然而,他仿佛还是闻嗅到树叶和雨水的气味,渗染着房间每一个角落。
还有,女人肌肤的气味。
香如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