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柯契敦在床上虚弱地呻吟。「我的头。」
迪生一直站在窗前不耐烦地等待柯契敦清醒。听到呻吟声时,他离开窗户,掏出怀表,打开表盖察看时间。
「我想你伤得不重,柯契敦。你只失去知觉一、两分钟,你很幸运没在那间储藏室里跌断颈子。你怎么会想到要跑到那里面去?」
「啊?」契敦眼皮颤动,苏醒过来。他眨了几下眼睛,一脸迷惑地望向迪生。「出了什么事?」
「你不记得了吗?」迪生故意露出讶异的表情。「我回房间时听到楼上传来不寻常的声响。上楼察看时正好看到你打开一间储藏室走进去,你被放在门边的一个旧箱子绊倒。」
「是吗?」契敦小心翼翼地触摸后脑勺。
「你一定是跌倒时头撞倒架子。」迪生巧舌如簧地说。「听说头部受伤有时会很棘手。你一定会想躺在床上休息到晚上。」
契敦龇牙咧嘴。「我的头痛得要命。」
迪生淡淡一笑。「那是一定的。」
「我要叫魏巴瑟请医生来。」
「你想怎么做就怎么做,但我可不会想把我的头交给乡下医生治疗。」
契敦面露警惕。「你说的对,他们全是江湖郎中。」
「你需要的是好好休息。」迪生关上表盖,把怀表放回口袋里。「容我失陪了,魏先生邀请男士们到撞球室小聚。」
契敦皱眉蹙额。「我可以发誓那间储藏室里有个胸部丰满的女仆。我记得我心想她会很适合爽一下。不知道她——」
迪生停下脚步,手放在门把上。「天啊!你是要告诉我一个整理房间的女仆拒绝你的示好?真逗趣。我可以想象今晚你边喝酒边叙述这件事时其他人会说什么。」
契敦满脸通红。「我不是那个意思,我只是说我确定房里还有别人——」
「我可以向你保证,我发现你时房里没有别人,我只看到地板上有个箱子。要不要我把你的贴身男仆叫来?」
「他妈的!」契敦低声咒骂。「好的,拜托你务必叫郝吉到这里来。他会知道怎么处理我可怜的头。我今天真倒霉,下午赌马输了一百磅,现在又发生这种事。」
「我倒认为你应该庆幸被绊倒时没有跌断颈子。」迪生轻声说。
迪生折返爱玛的卧室,小心不让人看到他上楼。他轻声敲门,房门立刻打开。
「看在老天的份上,在有人来之前赶快进来,先生。」
她严厉的语气令他感到好笑,但他还是遵命照办。进入房间后他看见她探头到门外察看。确定走廊上没有人时,她才匆匆关上房门,转身面对他。
「怎么样,施先生?柯契敦相不相信你的说法?相不相信他是被箱子绊倒的?」
迪生打量着房间,药皂的味道似有若无地传进他的鼻孔。昨夜在密闭的衣橱里勾引他的就是这股幽香。他强迫自己把注意力转回手边的事情上。
「柯契敦相不相信我告诉他的细节,我无从得知。但他不愿承认可能有个地位卑下的女仆拒绝他的示好,或是她在试图逃跑时制伏了他。信或不信,他都不会反驳我的说法。」
爱玛扬起眉毛。「高明,施先生。宝莉和我会永远感激你。」
「你才是这事件中的英雄,葛小姐。若非你及时出手干预,在那间储藏室里势必发生令人不堪想象的事。」
爱玛打个哆嗦。「我一点也不后悔那么用力地打了他。我受不了那个人。」
「我向你保证,柯契敦迟早会为他的行为付出代价。」
她面露惊讶。「会吗?」
迪生点点头。「包在我身上,但这种事需要时间好好酝酿。」
「我不懂。」
「你有没有听过报复最好做成冷盘上桌?」
她杏眼圆睁。「你是认真的?」
「没错。」他走到她面前停下。「我只希望当初你在雷府的储藏室遇到柯契敦时,我就在附近,葛小姐。我会立刻采取报复行动。」
「那次我用夜壶打他的头。」她苦着脸说。「但没有把他打昏,只让他晕了一下。我必须承认,那个淫虫的脑袋不是普通硬。」
他露出微笑。「你是说柯契敦在雷府攻击你时你救了自己?」
「他没有得手,如果你要问的是那个。」她交抱双臂,用手摩擦肩膀。「但他害我丢了那份差事。当我的雇主打开储藏门时,我们两个还在地板上。那幅画面说好听是令人尴尬,雷夫人理所当然地归咎于我。」
「原来如此。」他点个头。「你是位奇女子,葛小姐。」
爱玛停止摩擦臂膀,双手垂到身侧,怯怯地朝他微笑。「谢谢你刚才见义勇为,先生。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好。我不习惯被解救。」
「你显然不常需要别人救你,葛小姐。我不曾遇见过像你这样的人。」
她在镜片後的眼睛清澈敏锐。他感觉到她在估量他,他纳闷自己会不会通过她的考验。
「我也不曾遇见过像你这样的人,先生。」
「真的吗?」
「真的。」她突然有点上气不接下气。「我对你钦佩不已。」
「钦佩。」他淡漠地重复。
「以及感激不尽。」她连忙补充。
「感激。真好。」
她紧握双手。「我永远不会忘记你对我的大恩大德,我会牢记每天晚上都为你祷告。」
「真令我感动。」他嘀咕。
她皱起眉头。「施先生,我不明白。如果我说了什么惹你生气的话——」
「你怎么会认为我在生气?」
「因为你在瞪我。天啊!这样说好像更不恰当了,是不是?也许我应该解释一下,我对这种谈话没有多少经验。」
「我也是。」她恼怒地翻个白眼,然后出其不意地踮起脚尖,双手抵着他的肩膀,蜻蜓点水似地亲吻他的唇。
迪生不敢动弹,唯恐破除了这一刻的魔咒。
爱蹲低声惊呼,满脸通红地抽身后退。「对不起,先生。我不是有意使你感到尴尬。我道歉,我的放肆显然令你窘迫不安。」
「我不会放在心上的。」
「恐怖小说里的女主角向来都是用这种方式感谢男主角。」她沙哑地说。
「是吗?看来我得扩大我的阅读范围了。」
「施先生,拜托,你真的得离开了。如果被人撞见我们在—起——」
「哦,对,品德问题。」
她瞪他一眼。「如果你得靠名声维生,你就不会觉得好笑了。」
「没错,那句玩笑话太不为别人着想了。」他顺着她的视线望向房门。他没有权利危及她目前的伴从工作。如果害她未获推荐信地被解雇,那么他在她心里不会比柯契敦好到哪里去。「别担心,我这就走。」
她在他经过身边时拉住他的衣袖。「你怎么会在那紧要关头到这层楼来?」
他耸耸肩。「我注意到柯契敦往三楼走。我知道你的房间就在这一层,我担心他可能是想起在何时何地见过你而决定……」
「原来如此。你真是观察入微,先生。」
他不回答。没有必要告诉她,看到柯契敦鬼鬼祟祟地登上后楼梯时有多么令他气愤。
爱玛放开他的衣袖,用手指轻揉太阳穴。「天啊!今天真是多灾多难。」
迪生微微一笑。「柯契敦刚刚对我做过类似的抱怨。」
「是吗?这并不令人吃惊。脑袋上挨了那么一下,他这会儿一定也感到有点头晕目眩、身体不适。」
她的话引起他的警觉。「葛小姐,你身体不适吗?」
「谢天谢地,现在已经好了。但先前我真的很不舒服,所以我才会在房间里休息,因而听到柯契敦企图欺负宝莉。」
「也许是你吃的东西?」
爱玛皱皱鼻子。「应该是我喝的东西。梅夫人坚持我们大家试喝她的特制草药茶,然后逼我们玩一些愚蠢的猜谜游戏。」
迪生突然有种拨云见日的感觉。
「梅夫人给你们喝一种特制草药茶?」他小心翼翼地重复。
「难喝死了。」爱玛再度扮个鬼脸。「我无法想像她怎么会喜欢喝它,我不认为我们有谁喝完一整杯。我几乎无法集中精神在她那些愚蠢的游戏上。」
他伸手抓住她的肩膀。「什么样的游戏?」
她杏眼圆睁,不安地瞥向他的手。「我只玩了其中一种。梅夫人把一张纸牌正面朝下地放在桌上,我们轮流猜那张牌是什么。我赢了,但身体太不舒服而无法继续玩下去。」
「你赢了?」迪生目不转睛地注视着她。「你是说你猜对了?」
「是的,全凭运气,我对这种事向来很在行。梅夫人要我继续猜,我坚持要回房休息,惹得她很不高兴,但我真的别无选择。」
「该死!」他和罗老都没有考虑过偷走药方的贼可能是女性。迪生突然想到,如果他要抓的当真是个女贼,那么一位女性助手对他的调查会很有帮肋。
「葛小姐,昨晚你告诉我你当伴从是因为最近陷入财务困境。」
「若非迫于无奈,没有女人会愿意做这种工作。」她愁眉苦脸道。
「如果有人愿意提供你另一份待遇更优渥的工作呢?」
她先是呆若木鸡,接着两颊胀得绯红,眼神变得冰冷无比。奇怪的是,在乍然涌现的敌意下似乎隐藏着伤心失望,迪生心想。他发现在梵萨嘉拉岛的多年修行对于了解女人毫无助益。
「你想必认为我应该为如此过分的提议感到受宠若惊,先生。」她愤怒地轻声说。「但我向你保证,我还没有走投无路到那个地步。」
「你说什么?」他大惑不解地问。
她挣脱他的手,转身背对他,拳头紧握在身侧。「你和费夫人有许多相似之处。她认为我应该在婚姻市场上出卖自己。你提议的是非正式的卖身契。在我看来,这两者并无不同。但这两条路我都不打算走。我发誓我会想别的办法脱离目前的困境。」
他恍然大悟。「哦,你误会我的意思了,葛小姐。我不是要你当我的情妇,我是想雇用你当我的助手。」
她回头眯眼注视他。「支薪的助手?」
他知道她上钩了。「你不必为了接受我的雇佣而辞去目前的工作。事实上,担任费夫人的伴从反而使你更适合替我办事。」
她的绿眸闪着精明的神采。「你是说兼差?我可以同时向你和费夫人支薪?」
「完全正确。」他故意停顿一下。「我不是个小气的雇主,葛小姐。我给你的酬劳会很丰厚。」
她犹豫了几秒,然后转身面对他。她的眼中燃起希望之光。「你可不可以把丰厚说得更精确一点?」
他缓缓微笑。他知道伴从的薪资低得可怜。他想要出个令她目眩神迷的高价,但价码也不能高得过分,以免她起疑而吓跑。
「你目前薪资的两倍,如何?」
她的手指在床柱上轻敲着。「费夫人目前给我的待遇包括食宿和一份季薪。」
「我显然没有立场提供你食宿。」
「显然如此。况且,你需要我效劳的时间并不会很久。」
「没错。我想最多只到这个周末。」
她的眼中闪过一抹狡猾。「既然你如此需要我的协助,那就改成我目前季薪的三倍。」
他扬起眉毛。「工作一周就要三季的薪资?」
她立刻面露不安,无疑是在担心她的要求太大胆了。「你说你需要我效劳的。」
「没错。你很会讨价还价,葛小姐。也许你应该在接受前先听听职务内容。」
「实不相瞒,我现在不是很挑剔。只要你保证付我三倍季薪和不要求我跟你上床,我就接受这份工作。」
「一言为定,葛小姐。现在我给你的第一项任务是,按照梅夫人的要求,喝她的特制茶和玩纸牌游戏。」
爱玛噘起嘴。「茶非喝不可吗?」
「只需要喝一点点,让她相信你有喝就行了。」
爱玛叹口气。「恕我无礼,但可不可以请你说明一下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他直视她的眼睛。「我有理由相信兰妲认为她正在用她的药水对你进行某种实验。」
「实验?」爱玛伸手按住胃部,恶心感又开始作祟。「那个难喝的茶是某种毒药?」
「我向你保证,没有理由认为它会对你造成伤害。」
她眯起眼睛。「那么它到底会对我怎么样?」
「根据传说——」
「传说?」
「只不过是神秘学的无稽之谈。」他连忙说道。「我告诉过你我在替友人找寻一件失窃的物品。那是一本古书,来自遥远的梵萨嘉拉岛上的园圃寺。它被园圃寺的僧侣通称为秘笈。」
「梵萨嘉拉岛。」爱玛眉头微蹙。「听过。」
「佩服。很少人听过那个岛。」
「我的祖母很喜欢研究地理。」
「我的那位友人就是几年前发现梵萨嘉拉岛的罗义泰,他来日无多了。」
她端详着他的脸。他从她的眼神中看出她察觉到他心中的悲伤,这一点令他感到不安。他必须提防爱玛异常敏锐的观察力,迪生告诉自己。
「很遗憾。」她喃喃道。
「罗老最後的心愿就是找到那本失窃的古书,把它还给梵萨嘉拉岛的僧侣。」他犹豫一下。「他感到内疚。」
「为什么?」
「他觉得要不是他发现了梵萨嘉拉岛,使它在欧洲声名大噪,就不会有外人前往那座偏远的小岛,更不会有窃贼去那里盗取它最重要的宝物。」
「他知不知道是谁偷走了那本古书?」
「不知道。但谣传那个贼把秘笈带去意大利,卖给了—个名叫蓝法瑞的人。那个谣言有其可信性,因为秘笈里的秘方是用一种古代文字写成的,而蓝法瑞生前是少数有可能解读那种文字的学者之一。」
「生前?」爱玛问。
「他在罗马的寓所发生火灾,他不幸葬身火窟。」
「关於那个神秘学的传说——」
「我说过,完全是无稽之谈。但根据传说,那种药水能强化女性天生的直觉而预知纸牌的翻转。」
「女性的直觉?」
他点头。「据僧侣说,它只对女性有效,但不是所有的女性,只有极少数原本就具有高度直觉的女性。」
「因此需要做实验?」
「是的。」迪生在背后反握双手。「那种药水显然对兰妲无效。这并不令人惊讶,因为它很可能对任何人都无效。但她显然还不死心地在拿你们做实验,她可能在找寻同谋。」
「同谋。」爱玛缓缓重复。「听来她不安好心。」
「如果她认为药水能使人看穿纸牌,那么她很可能会想在牌桌作弊。」
「上流社会每周在牌桌上的赌注都是天文数字。」
「没错。」她若有所思地看他一眼。「但你说那种药水只是古书上的传说。你为什么要找寻它?」
「只要找到拥有药水配方的人,就有可能找到偷窃秘笈的贼。」
「我懂了。但如果药水不灵——」
「我非常确定药水本身并无功用,但许多人会为了得到他们认为很有价值的东西而冒极大的风险。这该死的秘方已经使不少人送命了,最近的一位受害者是伦敦的一名药师。」
她惊骇地瞪大眼睛。「因为他喝下了药水吗?」
他摇摇头。「我认为他是被他的顾客杀害的,那人向他购买了秘方中的特殊药材。」
她皱起眉头。「你知道秘方的成分?」
「不知道。但我知道那些药材都是梵萨嘉拉岛的稀有特产。伦敦只有少数几家药材店出售梵萨嘉拉药材。罗老跟那些药师打过招呼,如果有人想要购买,就立刻通知他。」
「原来如此。其中一个药师通知说他出售了一些稀有药材?」
「是的。罗老病得太重,无法出门。所以信一送到,我立刻去找那个药师。但我慢了一步,他已经惨遭毒手。他在断气前告诉我购买药材的人打算参加在魏家堡举行的宴会。」
「天啊!」爱玛惊呼。「你认为兰妲杀害了药师?」
「如果秘方为她所有,那么她极可能就是杀害药师和其他人的凶手。但你别担心,葛小姐。你只要装儍就不会有危险。」
「这个我在行。装傻是做伴从这行的必备本领。」爱玛嘟囔。
他露出奇怪的笑容。「在认识你之前,我一点也不知道伴从会这么精明机灵。」
「做这行并不容易,先生。」
「我相信。」他故意停顿一下。「如果你对职务内容都没问题了,还有一件事我想先跟你说清楚。」
「什么事?」
「如果你发现你上了我的床,葛小姐,那绝不会是因为我付钱要你那样做的。」
翌日傍晚,在更衣晚餐前,迪生点燃一枝蜡烛放在地板上。他盘腿坐在蜡烛前面凝视火焰。他在很久以前就舍弃了大部分的梵萨仪式,但偶尔在需要自我省思时,仍会使用蜡烛。
利用加味染色蜡烛来帮助沉思是梵萨嘉拉的一种古老习俗。每个梵萨师傅都会教导徒弟如何利用烛焰来集中注意力。按照传统,徒弟从师傅那里得到他的第一批蜡烛。每个师傅都有他独特气味和颜色的蜡烛。梵萨嘉拉有句古谚:观其徒之烛,知其师之名。徒弟依照惯例使用师傅的蜡烛,直到晋身第三圈后才有资格挑选香料和颜料制作他自己的沉思蜡烛。
迪生从罗义泰那里得到他的第一批蜡烛。他永远不会忘记那些深紫色蜡烛的独特气味。
就像爱玛的气味一样独特。
那个念头从哪里冒出来的?他懊恼地心想,再度全神贯注在烛焰上。
就在可以晋级时退出了梵萨修行圈,因此他始终没有自己的蜡烛。偶尔在想要沈思时,他会使用一般家用的蜡烛。常识告诉他助人看清真相的不是蜡烛的气味或颜色,而是意志力和专注力。
他凝视烛馅,有条不紊地祛除杂念,使心情沉淀下来。烛焰变得更加明亮,他一边凝视焰心,一边让思绪自然发展。片刻后它们逐渐成形。
把葛爱玛扯进失窃秘笈的紊乱谜团里也许是个错误。但在仔细确认后,他很满意自己的推理正确。如果梅夫人是窃贼,如果她相信灵药对爱玛生效,那么爱玛已经身陷罗网。如果他的推论无误,兰妲需要爱玛,她不可能在此时伤害爱玛,所以爱玛暂时不会有危险。雇佣爱玛帮助他在魏家堡调查反而使他更能保护她。
烛焰燃烧得更加明亮。迪生让自己被拉进真相灼人的更深处,在那里不曾有影像是完全清晰的,他最多只能捕捉到短暂的心灵意象。
仍在那里闷烧的是少年时代愤怒和痛苦的余烬、长久以来的孤寂,以及原本可以使他成为梵萨大师,但后来被他用来建立金融帝国的坚强毅力。
他略过旧有的真相,专心找寻新真相的微光。
他仔细观看许久。片刻后看到它亮了起来,但一秒钟后它又消失在烛焰深处。虽然它出现的时间十分短暂,但已足够让他确定它的存在,而且他有预感它会一直纠缠着他。
这就是烛焰里的真相,迪生心想。他雇佣爱玛不只是因为他认为她这个星期对他有用。他雇用她为临时助手不是因为他想要保护她或帮助她脱离财务困境。
他所做的是把握机会将她拉近。这种动机对他来说很不寻常,可能也很危险。他发现他不想望进烛焰更深处。
「你又赢了,葛小姐。」柏荻姬啪地一声合起扇子。「不公平,你已经连赢三次了。」
同意参加兰妲最新游戏的女士们纷纷低声附和。爱玛偷偷瞥向身边那群贵妇。她很清楚她们的不悦;她们可以容忍一个无足轻重的伴从跟她们一起玩游戏,只要她懂得放水,但无法容忍她不知分寸地赢个不停。只有兰妲似乎对爱玛的好运感到十分满意。
许多女士在晚餐后继续喝香槟。不等舞会开始,她们恐怕都已经醉了。爱玛只敢喝茶。当兰妲坚持她再尝些特制混合茶时,她已有了心理准备。这次她啜饮得更加谨慎,所以晕眩和恶心感都不像昨天那样强烈,但她还是觉得不太舒服,脑袋里像是弥漫着滚滚黑雾。
「再来一次。」兰妲兴致勃勃地洗牌。「看看谁能打败葛小姐。」
荻姬唐突地站起来。「我不想玩了,我要出去透透气。」她看看其他人。「谁要跟我一起去?」
「我。」
「还有我。」
「每次都是同一个人赢实在不好玩。」裴可玲含沙射影地说。「希望舞会赶快开始。」
在衣裳悉窣声中,几个女人离座走向阳台。
兰妲对爱玛露出和蔼的笑容。「她们真是输不起,葛小姐。运气好又不是你的错。」
兰妲兴奋的眼神令爱玛担心。该是输的时候了,最好别让兰妲对茶的药效太过自信。
「再玩一次我就要回房休息了。」爱玛说。
兰妲眼中闪过一抹不悦。「好,葛小姐,最后一次。」她看似随意地挑了三张牌,端详片刻后把它们正面朝下地放在桌上。「好了,看你能不能猜中这些牌。」
爱玛摸摸第一张牌。透过脑海中的迷雾,她可以清楚看到一张梅花四。「红心老K。」她无精打采地说。
兰妲皱着眉头把牌翻开。「猜错了,葛小姐。辛旺,再替葛小姐倒杯茶。」
辛旺拿着茶壶上前。
「不,谢谢。」爱玛说。「我不想喝了。」
「没那回事。」兰妲不耐烦地瞪男仆一眼。「辛旺,没听到我叫你替葛小姐倒茶吗?」
辛旺哀求地看爱玛一眼。她不忍为难他,於是谅解地朝他微微一笑。「好吧,那就再来一杯。谢谢你,辛旺。」
辛旺满眼感激。茶壶在他手中微微颤抖。他倒完茶退到一旁。爱玛伸手去拿茶杯,假装没抓住细细的杯柄,让茶杯从指间跌落到地毯上。
「天啊!」爱玛低声说。「瞧我笨手笨脚的。」
兰妲一副快要气炸了的模样。「去叫女仆来,辛旺。」
「遵命,夫人。」辛旺冲出房间。
「我好像洒了一些茶在衣服上。」爱玛站起来。「容我告退,梅夫人。反正我刚好想要回房休息。」
兰妲的目光变冷。「但是时候还早,葛小姐。」
「你也知道我不太常参加社交活动,不习惯玩到这么晚。」爱玛甜甜一笑。「我怀疑有人会注意到我不在。」
「你错了,葛小姐,我就会注意到。」兰妲微微前倾,身体散发出一股热气。「我想玩另一个游戏。」
爱玛感到颈背寒毛竖立,掌心发麻刺痛。我害怕,她心想。强烈的危险预感令她吃惊,莫名其妙的恐惧袭向她。可恶的女人,我不会让她对我这样。
兰妲用猫看老鼠的眼神看着她。
另一阵恐惧和警觉窜下爱玛的背脊。我是怎么了?她又没有拿枪指着我的头。
爱玛鼓起勇气,拎起裙子。「晚安,梅夫人。我今晚玩够了纸牌游戏。」
她不敢回头看兰妲的反应,强迫自己不慌不忙地从牌桌边走开。行经舞厅门外时,她看到蕾蒂啜着香槟与人谈笑。知道蕾蒂今晚不会需要她的陪伴,爱玛这才安心地走向楼梯。
在她这星期的两份工作里,担任迪生的助手恐怕远比担任蕾蒂的伴从来得辛苦。若非受雇于迪生,她说什么也不会再碰兰妲的特制茶。那些关于失窃秘笈和神奇灵药的胡说八道使她非常怀疑新雇主的头脑是否正常。
就算迪生果真是疯子,他也是非常有钱的疯子,爱玛在拾级而上时提醒自己。只要能熬过受雇於他的这星期,她就会有三倍于平常季薪的收入。想到钱,她就比较愿意视迪生为头脑清楚的正常人。
抵达三楼的走廊时,舞厅的乐声笑语迅速被古堡的石墙吸收。她的脚步声在没有地毯的石头地板上空洞地回响着。她停在她的卧室门外,打开小手提袋拿钥匙。
另一阵战栗窜下她的背脊。
那个该死的茶。迪生十分肯定它不可能对她起作用,万一他错了呢?
除了使她头晕目眩以外,她开始怀疑它真的有效。她对猜谜游戏向来拿手,但今晚的运气好得令人不安。她发誓明天绝对不要真的把茶喝下去。她纳闷着要不要告诉迪生她对茶的疑虑。经过一番思量後,她决定只字不提。她大可以在这里猜测他的头脑是否正常,但可不愿他质疑她的精神状态。
她进入卧室锁上房门。更衣准备就寝的例行公事并没有使她越来越紧张的神经平静下来。她身穿睡衣注视着床铺,心想自己不可能睡得着。上床前呼吸点新鲜空气的冲动突然变得极其强烈。到古堡的城墙上散个步正好可以帮忙驱散茶的残余药效。
她从衣橱里取出褪色的莹棉布睡袍穿上,系好腰带,趿上拖鞋,走出卧室,习惯性地锁上房门,把钥匙放进睡袍口袋里。抵达通往屋顶的橡木门时,她不得不整个人靠在门板上才把沉重的木门顶开。
出了木门,她发现自己置身在古堡的城墙顶上。她走到墙边,倚着城垛眺望远方漆黑的浓密树林。她深吸口清新的空气,开始走向城墙的另一头。夜色中传来舞厅里的音乐和谈笑声。她走得越远,嘈杂声就越小。她在南城墙的尽头转身往东走。清新凉爽的晚风吹走茶的残余药效,却吹不散萦绕心头的不祥预感。
讨厌的预感。她不能因为有点不安就在这外面待上一整夜。
心意已决的她开始沿着城墙往回走。抵达橡木门前,她用双手握住古老的铁制门把,费了好大的劲儿才把门拉开。一踏进幽暗的走廊,大难临头的不祥预感立刻增强。正要强迫自己走向卧室时,她听到脚步声在石墙间回响。
有人从走廊另一头的回旋梯上来。
恐惧袭向她。除了她以外,任何人都没有理由在这种时刻到三楼的这侧厢房来。
她不再质疑涌上心头的急迫感。她只知道她绝对不能冒险回她的卧室。在楼梯上的那个人无疑就是要去那个房间。
她不假思索地冲向最近的一扇门,门把在汗湿的掌心轻易转动。她溜进闲置的空房间,在身後悄悄关上房门。她把耳朵贴在门板上倾听,她的呼吸在自己听来显得格外大声。
脚步声停下。她听到钥匙在铁圈上互相碰撞,接着是其中一把钥匙插进她卧室房门的锁孔里。她闭上眼睛,努力轻声呼吸。
第一把钥匙未能打开门锁时出现一声低沈的咒骂,另一把钥匙插进锁孔里。有人拿了管家的钥匙串,她心想。那人显然试遍所有的钥匙也要打开她的房门。
另一把钥匙插进锁孔里,另一声低声咒骂。她判断是男人的声音。他越来越不耐烦了。
接着她听到她的房门被打开。她打个寒颤。闯入者进了她的房间。如果几分钟前没有到城墙上散步,她现在不仅无路可逃,甚至有可能无助地躺在床上熟睡。
「这是怎么回事?」柯契敦因气愤而提高的声音从敞开的门口传到空荡荡的走廊上。「狡猾的小贱人,躲在床底下吗?」
啃噬爱玛的恐惧被窜升的怒火取代了一部分。淫虫。她昨天敲他的那一下显然不够重,可惜迪生阻止她把他推下楼梯。
「不在床底下?那么一定在衣橱里。躲也没有用,亲爱的葛小姐。我知道你在——」他突然住口。「谁?」
爱玛的胃揪成一团。还有别人在她房间外的走廊上。她太专心倾听柯契敦的动静,所以没有注意到另一对脚步声。
柯契敦显然也没有。
「你在这里做什么?」柯契敦咆哮着说。「这是怎么回事?」
对方没有回话,但柯契敦再度开口时声音中充满惊慌。
「慢着。看在老天的份上,把手枪收起来。你不能这样做,你——」
低沈的枪响打断柯契敦的抗议。一秒钟後传来重物落地声。
爱玛在漆黑的空房间里屏息以待。仿佛过了一世纪之後,她听到她的卧室房门关上。地板上没有脚步声响起,但在经过许久之後,爱玛相信第二个闯入者已经离开了。但她又等了几分钟才敢冒险从藏身处走出来。
没有受惊的叫喊,主楼梯上也没有脚步声。她一点也不惊讶没有人听见枪声。厚厚的石墙吸收了大部分的声响,其余的则被舞厅的音乐声淹没。
爱玛停在她的卧室门外。她不能永远站在走廊上,她告诉自己。她必须采取行动。
她鼓起勇气推开没有上锁的房门。门板缓缓向内移动。
死亡的气息扑鼻而来。
她望进房间,看到地上的尸体。在银色月光下,柯契敦白衬衫上的鲜血仿佛是黑色的。
淫虫这次真的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