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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几日,黄昏时分都会下一场蒙蒙小雨,天灰灰的,不见放晴。许绍羽出门时,路面仍微湿,薄衣已挡不住丝丝凉意。路上行人不多,本该很适合慢悠悠地欣赏夜景,可他却有些心不在焉。
走到书店对面,他停下来,抬腕看了看表,时间尚早。不想进去,他便留在这边,隔着马路凝望那个灯下埋头工作的女孩。
两人虽然什么都没说,却自然而然地亲近起来,原本只是半生不熟的邻居,现在,应该算得上朋友了。有时候早起,他会顺便带一份早餐上楼给习惯赖床的莫咏;每天晚上,他也会到店里,帮总是值夜班的莫咏关门,与她一道回家。如果肚子饿,还能在路边摊吃一顿夜宵。莫咏呢,更是租了一大堆日剧韩剧文艺片,抱过来与他抢电视机。托她的福,他已经能在面对屏幕时不下意识地找游戏控制面板了。
他原以为日韩片都很媚俗,不过莫咏租的碟倒颇合他的口味。莫咏似乎偏好于唯美有深度的影片,她有个习惯,连续剧只要看第一集感觉不好,就整部都封杀,不会浪费时间看下去。还有,她对奇怪的剧情特别感兴趣,像心理变态、师生恋之类的。可她偏偏对“电锯杀人魔”等不屑一顾,搞了半天,他才明白她喜欢的是那种可怕又可悲,没有绝对对错的人物……
当她向他敞开心扉时,他只看到一个有些奇怪、有些可爱,除了人世界上一切事物她似乎都喜欢的女孩。谁会想到,她的豁达知足,竟是源于对生命不抱想望呢?
许绍羽发现他越来越喜欢注视莫咏了,就像现在一样,不愿在店里面看书,贪恋着能明目张胆地远远望着她的乐趣。这样望着的时候,心里其实有点涩涩的,很希望这一刻能延续下去,这个女孩,不会在某一天,像她自己所说的那样,带着年轻的容颜消逝。他不知道他们以后会怎样,也许她会离开,也许他离开。但是,不管他能不能再见到莫咏,他都希望她留下来。只要知道她在世界某一个角落存在着,即使不在一起,即使不相见,心中总是安慰的。
好几次,话都到了嘴边,却又说不出来,他隐隐有些害怕,害怕不能留下莫咏,害怕知道在她心中他其实不算什么。
视线里的女孩突然动了,许绍羽看见她捂着嘴匆匆进了书店后间。发生什么事了吗?他不由有些担心。快步穿过马路走进书店,店里空无一人,洗手间里传出声响,莫咏从里面走了出来,脸上湿漉漉的,唇色发白。
“你来啦。”她说,无精打采地擦干水渍。
“不舒服吗?”许绍羽问她,视线停留在她的嘴唇上。
莫咏耸肩,若无其事地说:“没有啊,你怎么会这么想?”
他正要再问,门外突然响起沙沙声。两人不约而同地转头望去,却是又下起了雨,一朵朵水花跳跃在被水光照得闪闪发亮的马路上。
“下雨了,”莫咏说,转而问他,“你带伞了吗?”
“没有。”他唯一的一把伞不知何时遗落了,后来一直没想到再买一把。
“店里面剩一把伞,不知道够不够大。”
“那等雨停了再走吧。”
莫咏摇头,“这种雨一般会下半个晚上,我现在就想回去。”
许绍羽应了声,动手帮她收拾东西。拉下门,等在屋檐下的莫咏打开伞撑在他头上,两人立刻就感到这伞实在太小了。
“真的要走吗?”他不确定地再问了一次。
莫咏沉默一会,小声道:“雨不是很大,我现在就想回家。”语气中带丝歉意,更有浓浓的疲倦。
许绍羽不再多说,把伞接了过来。
雨在昏黄的路灯下交织成密密银丝,纷纷扬扬,在无人的夜里分外静谧。莫咏转头看了他好几次,欲言又止,最后突然靠了过来,挽住他撑伞的手。他脸上微热,轻声说:“没关系的。”
莫咏不理,垂着头低声道:“你肩都湿了……”
雨点沙沙洒落伞上,伞下小小的世界却分外安静。莫咏搭在他臂上的手,隔着薄薄的布料传过来丝丝凉意。他可以感觉到她在微微颤抖,不知是因为寒冷呢,还是因为这样的亲昵而感到不安?他也是,很多时候,和莫咏在一起只觉得温暖安心,如相识了很久的朋友般自然。但在这样温柔的雨夜,这般潮湿的心情,心也不由颤抖起来,仿佛企盼着什么,不安着什么。害怕一说话就会泄露出这种异样的情绪,而沉默,只会让气息中的暧昧越来越浓。
直至回到他们所住的楼层,两人都没有再说一句话。在楼道上停了好久,不愿就这样结束,却又找不到待在一起的理由。最后,还是低声道了“晚安”,各自回到自己的门前。在听到莫咏的门锁开启那一刻,许绍羽终于叫住了她。
“莫咏,你能不能留下来,为我?”他说,尽力不让自己的声音颤抖。
语焉不详,但他知道莫咏会懂。可是,为何那背对着他的身影是那么沉默,沉默得让人忧伤?
良久,莫咏终于轻轻摇头。
一早起床,莫咏就觉得胃部有些沉重。她吞了片药,怔怔地看着镜中脸色略显苍白的女孩,手上无意识地把玩着药瓶子。这一年多来,她一直都很注意,有规律地生活,饮食上也小心了很多。也不过就是几日前回老家,情绪低落没有好好吃饭,还有照顾许绍羽那晚漏吃了一顿晚餐而已,胃竟然就不舒服起来。
有人敲门,她知道是许绍羽送早餐来了,叹口气,她放好药瓶,用力拍拍脸颊,让自己别想太多。
开了门,许绍羽并不进来,只把手上的早点递给她,例行道了句“早点吃”。莫咏乖乖点头,看他回到了对屋才关上门。她吃了几口早点,突然皱眉停下来。胃在隐隐抽搐,而且有越演越烈的势头。莫咏推开桌子,起身走到洗手间干呕了一阵。什么东西都没有吐出来。人却折腾得筋疲力尽。
从洗手间出来,她看着桌上的早点发呆,仍是坐了下来,小口小口地硬逼自己吃下去。还好,胃没有再作怪,她不由长长吁了口气。
上午的时光在书店里匆匆过去,又到了吃中餐的时间,小敏问她想吃什么菜,她犹豫了一下,摇摇头,说:“今天胃口不好,晚点再吃吧。”虽然这样又打乱了饮食,但她实在不想在吃饭时胃又闹腾让小敏担心。撑过了下午,大家下班时莫咏到面包坊买了面包,又回来值夜班。晚上没什么人,她可以慢慢吃,不用担心会引起同事的注意。
果然,吃完不久,她又跑到洗手间吐了一次,这次倒是把早餐和刚吃的面包吐了出来,胃部也终于轻松不少。洗脸的时候她看见自己的脸色分外苍白,嘴唇也没了血色,很憔悴的样子。
再出来时许绍羽已经到了,莫咏暗自庆幸没有被他目睹那一幕。浓浓的疲倦感从心底涌上来,她突然好想回家,好好地睡上一觉。
许绍羽没有带伞,店里剩下的那把伞又太小了,她却是宁可被淋湿也要回自己的小屋去。许绍羽是不会拒绝她的,但是在路上,莫咏发现他一直护着她这边,自己的半个肩却都露在了伞外。她心里犹豫着,仍是像情侣一样挽住了他。两人之间的距离拉近了,一把伞,对朋友而言太小,对恋人却是刚刚好的。她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恋人?她和许绍羽算是吗?即使同床共眠过,即使现在已熟稔到一起吃饭,一起看碟到依偎着睡熟了,可仅仅这样一个挽手动作,她都要积聚好一会勇气,而且还不能控制地发抖。这样的恋人,未免也太可笑了吧?
莫咏的思绪滞留在恋人这个词上无法离开。很久以前,她就决定自己的生命中再容不下恋人的位置,至少,容不下那种真心相待,将对方看得很重要的恋人。认真起来,许绍羽处于朋友之上恋人未满的位置。但最近她未免太在乎他了,这种感觉,她不喜欢。
默默想着心事,不知不觉就回到了家。在跨入房门之际莫咏听见许绍羽问了她一个问题,一个她最害怕的问题。她不知道怎么回答他。为他留下来,那就放弃了她的梦想,虽然是个可笑的梦想,但她却是很认真地呵护着它的。放弃它,就等于否定了自己,又得重新面对令人疲倦的一切。拒绝他吗?可为何会想哭,为何说不出口,为何不敢转身面对他?
最后,翻腾的胃拉回了她的思绪,她摇头,听见自己用很冰冷的语气说:“那是不可能的。”身后没有动静,她知道许绍羽仍站在那里,固执地要求更多的解释。莫咏强迫自己转过身,面无表情地迎上他难以言明的眼神。
“你是以什么身份这样问我,邻居?朋友?还是情人?我是不会为了普通的邻居或朋友舍弃我追求的人生的。至于情人,我想我们两个还算不上。”
“还有,”她又道,“你不是问小敏我与人交往的第三步是什么吗?我现在告诉你,那就是在牵扯变深之前,远远逃开。所以许绍羽,我想我们最近走得太近了,以后,就当个普通邻居吧。”
她当着许绍羽的面关上了门,同时她感到在心里头某个角落,有一扇门也随之关闭了。面对着冰冷的门板,莫咏在漆黑的屋里抱着胃蹲下来,“好痛。”她呻吟,给了眼角流下的泪一个很好的解释。
被莫咏这样直截了当地拒绝,许绍羽出乎意料地并未觉得沮丧,那晚他睡得很安稳,一夜无梦,直至天亮。也许,是早就做好了心理准备,或者,他并没有如自己所想的那么看重她?正如莫咏问的一样,他到底是以什么立场干涉她的生活呢?这个问题在许绍羽脑中一闪而过,他却放弃深究下去,因为他自己也不知道答案。
朝阳依旧绚烂,楼下那棵空心果树依旧神采奕奕,早餐店的老板脸上仍挂着和气的笑容,他也如往常般多买了一份早点。上了楼,来到莫咏的门前,刚要敲门,手却在半空中凝住了。莫咏的话在他耳边响起,她说:“许绍羽,以后就当普通邻居吧。”
许绍羽慢慢把手放下,怔忡了半晌,轻轻将袋子挂在门把上,转身回到自己的房子。普通邻居吗?那是否意味着,再也不能为她买早点,再也没有人抢他的电视,也不会看影碟看到头靠着头睡着了。普通邻居,该是那种见了面点个头,寒暄几句不咸不淡的话的关系吧?不,以莫咏的个性,是连一句话都吝于说的。
他被巨大的失落感淹没了,直至这一刻,他才意识到被莫咏拒绝代表着什么。如果昨晚他知道会和莫咏回到原点,甚至决裂,他还会把心中的想望说出口吗?
会的。许绍羽下结论,嘴角轻扯,有点苦涩。也许不会在昨晚提出,但在今天,在明天,总有一天他还是会问莫咏,能不能再好好想一下,能不能再将自己的生命看重一点,能不能再仔细找找值得留恋的东西?只因为他真的希望她如此。就如夕阳罔顾人们的感叹惋惜,仍是隐没入黄昏的霞光中一样,莫咏不会晓得,她的存在,对他会是多大的安慰。
他回想起与莫咏相识以来的事情:那个午后的倾盆大雨,他为躲雨进了一家书店,店员们打发无聊时光的游戏,那个长发遮面、戴着令人咋舌的笨重眼镜的女孩说他“眉间很寂寞”,当天晚上,他就发现她是他的邻居。
然后,女孩的眼镜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头发上的大衣夹,夹子缠住纽扣的乌龙事件,因为好奇女孩蹲在墙角看的什么而被锁在门外,以为她忘了带钥匙却会错了意,她对他的莫名热情又莫名冷淡……
后来,当两人相处终于自然起来时,一次酒醉,一抹无意间唇上的温热如石子在他的心湖中激起涟漪。在他为理清自己的心绪之前,却亲眼目睹了她灵魂中苍白憔悴的一面,也是第一次,产生了如此强烈的渴望把一个人拥在怀中,不让她消失的情感。他用他的袒露换来了她方式奇特的安慰,一夜之间,就如相知多年的好友般熟稔起来……
真的仅仅是以朋友的眼光去看待她的吗?对她抱有的那种异样心情只是因为彼此灵魂间残缺的部分引起的同病相怜感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