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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继续下。
浙沥沥,哗啦啦。
湿冷的空气,满布空气中,让他皮肤上热烫的汗,逐渐冷却下来。
脚步声,再次响起。
他微僵,想动,却没有力气,连一根手指都抬不起来。
跟着,一只手,掀开了他脸上的毛巾。
阿南的笑脸,出现在他眼前。
“嗨,帅哥。”
他抬起浮肿的眼皮,看见那个医生蹲在他身边,左手撑在脸上,右手拎着毛巾,一脸有趣的打量着他。
“你也真了不起,我认识那家伙到现在,第一次看到他发火。”
他闭上眼,等着这无良医生的嘲笑。
可谁知,那家伙却丢开了毛巾,开始拿着沾了酒精的棉花来回卢他的脸。
“不过你也别怪他,他和小肥都是孤儿,难免看不惯你这么待她。其实他是很疼你的,这个叫……那句中文怎么说去了,爱什么……责什么切八断的。”阿南边说,边伸手把他的眼皮撑开,拿手电筒照了一下。
阿震没力反抗,只能任他拿手电筒,试图弄瞎他。
“很好,你应该没脑震荡。”阿南开心的宣布,然后关掉手电筒,弹了手指,道:“啊,对了,爱之深、责之切啦,我想起来了。你武哥对你,是因为爱之深、责之切,才会下手这么狠啦,哈哈哈哈……”
他一边笑,一边粗鲁的检查他的肋骨,并旋转他四肢的关节,确定他没有骨折或脱臼,还不忘啰唆的问:“你知道他为什么要开这间公司吗?”
阿震心口又一缩,保持着沉默,没有回答。
“他说,是为了一个女人。”阿南一把将他拉坐起来,拿了杯水给他,道:“来,漱个口,把血吐出来。”
他勉强让自己坐着,接过水杯照做。
阿南则继续在他耳边讲古:“我说到哪里了,对了,他爱上了一个女人,他想要让自己成为一个配得上她的男人。所以他开了这间公司,因为他想帮忙解决那个女人的麻烦,你知道,那个女人真的很麻烦,那些麻烦有多少,你应该比我还清楚,其中一个呢——”
在阿震漱完口之后,他夹起棉花,沾了药水,强迫他打开口腔,替他破掉的口腔止血擦药,一边说:“喏,就是她有个天才小弟。”
阿震痛得眼泪飙出来,差点想伸手推开他,但最后只是紧握着拳头,强忍。
阿南边说,边乐此不疲的替他擦药,用双手和言语,粗鲁的折磨着他。
“但是那位天才小弟,身体随时可能会出状况,为了解决这个问题,所以呢,我这个稀世难得一见,技术高超的天才医生,就被请来这里了。”
说着,他心情愉快的拍了拍阿震的脸。
“好啦,搞定!放心,你没事,了不起身体痛个几天而已。”
再一次的,阿震抬起浮肿的眼皮,看着他。
阿南蹲在他面前,双手搁在曲起的膝头上,微笑道:“你应该知道,把你痛扁一顿赶回去,他会有多大的麻烦,不只将来的岳父岳母可能无法谅解,你岚姊看到你这副德行,恐怕也会冲来把他大卸八块,他这几年来的心血,全都会就此白费,但他还是扁了你,你知道为什么吗?”
他抿着唇,继续保持沉默。
不过反正阿南也没有要等他回答,那狠心的医生只是哈哈笑着,大力的伸手拍着他受伤的肩头。
“因为,他不想要让你长大之后,变成一个彻彻底底的猪头啊!小鬼!”
疼痛,让他的脸孔微微抽搐扭曲,但他没有因此闪躲。
阿南满意的看着他痛苦的脸,然后站起身,道:“对了,之前莫森帮你送验的血液检查报告出来了。”
闻言,阿震猛然抬首,这一回,终于开了口。
“结果呢?”
阿南将两手插在口袋里,歪着头,微微一笑。
“没事,和我判断的一样,你只是感冒,流行性感冒。”
他瞳孔收缩着,哑声再问:“你确定?”
“确定。”阿南噙着笑说。
“他们……”迟疑了一下,阿震舔着干涩破裂的唇,阴郁的开口又问:“验过白血球的数量吗?”
“验了,他们什么检验都做了,你很正常。”阿南瞅着他,挑眉道:“你以为自己得了白血病?”
阿震直视着他,喉头紧缩,“以我的情况来说,那是有可能的。”
“确实。”阿南不想骗他,反正这小子太聪明,骗了也没用,所以他点头同意:“以你的情况来说,是有这个可能。”
无言的恐惧,在他眼中闪过。
那一秒,曾剑南知道这小子确实去查过相关资料。屠震的状况,是史无前例的,但有种种相关的动物实验报告足以告诉他,处在他这种情况,因为基因异常而得到血癌或其他病变的机率有多大。
显然,过去几年,他一直在担心这件事。
慢慢的,阿南又蹲下身来,平视着那个被打得鼻青脸肿的小子,缓缓开口。
“阿震,有这个可能,不代表一定会发生。”
“但也不代表一定不会发生。”他粗嘎的说。
“对,我不能保证一定不会。”阿南瞧着他,老实坦承:“事实上,像你这样的案例,会因此发病死亡的机率很高,高得吓人。”
闻言,他双瞳微暗,下颚紧绷。
“不过,过去所有类似的案例里,出现病征都是在成年之前,大部分都在青春期之前就会出状况,没办法生存下来,但你今年十八岁了,初静也快十八了,你们两个都已经发育的差不多,成长之后,身体状况也比较稳定,如果要有什么问题,该出来的也会出来了,当然我不能说你从此就不需要再担心,没有什么是百分之百的不可能,不过相对的,也没有什么,是百分之百的可能。”
阿南搔抓着下巴,露出微笑,道:“你知道初静的健康状况比你更好吗?”
阿震一愣,再抬眼。
“我上个月才去看过她,不管是身体还是心理,她一整个是健康宝宝,我认为你应该学学她,尽量让自己乐观一点,开心一点,不要老是往坏处想。更何况,再怎么样,若是有了什么问题,我们都可以一起面对。”
不知怎,看着前面这个老是嘻皮笑脸,会故意捉弄他的医生,阿震喉头竟有些紧缩。
“你并不是一个人。”
他还没来得及感动,阿南露齿一笑,一剑再戳过来。
“不像小肥,你很幸运的有一群爱你的家人,有房子可以住,有床可以睡,你真的要偷笑了,小鬼!”
他满心的不爽和愧疚,却无言以对,只能任那无良医生,伸手拍了拍他的脸。
“要长成好男人啊,不然你今晚这顿揍,可就白挨了。”
阿南哈哈笑着,再次提起药箱站起来,跟着想到一件事,忍不住又低头问。
“对了,阿震,如果你以为自己有血癌,为什么还答应要陪武哥练身体?你没想过要是你真的有病,一个不小心会让他害死你吗?”
韩武麒是早和他确认过阿震的状况,但这小王八蛋在这之前根本不知道自己还满健康的,怎么会做出这种找死的行为?
阿南好奇的问题才出口,那臭小子的脸上闪过错愕、惊慌,然后转为窘热,他紧抿着唇,狼狈的撇开视线。
妈的,这小子想过,一定想过,知道在确定血液检查报告之前,要尽量避免剧烈运动,但刚刚他却忘了这生死交关的大事——
阿南瞪着他,瞬间领悟了一件事,因为太过震惊,他不禁脱口。
“狗屎,你故意要让她死心,是因为你喜——”
一条毛巾,狠狠朝他脸上扔来,阻止他将那件事说出口。
阿南接住毛巾,难以置信的看着坐在地板上恼羞成怒的惨绿青年,跟着噗哧一声,笑了出来,赞叹道:“哇靠,我没见过像你这种猪头耶!力刚那样随便逗你两下,你竟然就中招了,你的定力也未免太差了,果然是个小鬼啊,哈哈哈哈——”
阿震想否认,但不知怎,却再也开不了口。
难堪、狼狈全数上涌,他狠瞪那医生一眼,但阿南根本无视他的不爽,他笑得停不下来。
“相信我,你成功了,非常非常成功!从今以后,小肥一定会对你保持安全距离!”
胸口,再次因他的话而紧缩。
不自觉他又握紧了拳头,抵挡那不适的感觉。
“了不起、了不起!真的了不起啊!”瞧着他那模样,阿南好笑的挥舞着毛巾,摇着头往外走去:“实在是好样的,好一个猪头!哈哈哈哈……”
阿南开心的笑声,一路远去,消失在隔壁的客厅。
狗屎,那家伙根本完全把他当笑话看了。
阿震窘迫的紧抿着唇,握着拳,又待在原地半晌,才艰难的站了起来,拖着疼痛的身体,一拐一拐的走下楼梯。
十一点了,他原以为她应该己经上楼回房,但一楼办公室里,依然有灯亮着。
通往办公室的门,嵌着一面毛玻璃的窗,他能隐约看见她的身影,听见她打字的声音。
下楼的双脚,不自觉停下。
他在那扇门外,看着那微亮的灯光,模糊的身影,久久无法移动。
时间悄悄溜过,他不知道自己在那边站了多久。
然后,她站了起来,关掉了台灯。
反射性的,他闪身进入楼梯下的阴影之中。
没多久,她抱着笔记本走了出来,他看着她开门,看着她关门,看着她停在楼梯口前踌躇着。
她吸着鼻子,眼角微微泛红,不断反覆做着深呼吸。
那张小脸上,满布紧张与犹豫。
然后,她牵动嘴角,但不是很成功,扯动的唇角微微的抖。
她又试了一次,再一次,然后又一次,她一直没有办法很成功的露出笑容。
挫折的泪水,滚出她的眼角。
她飞快抬手遮住泪湿的双眼,硬咽咒骂。
“什么狗屎……”
一声啜泣,从她嘴里冒了出来,她瞬间咬住了唇,紧紧抱着她的笔记本缩成一团,整个人都在抖。
虽然她没有再发出丁点声音,但他知道她在哭,她把唇咬得很紧很紧,晶莹的泪水,溢出她遮眼的手指,滴落。
她的痛苦,弥漫充塞在空气中,紧紧包围着他,责备着他。
愧疚感,无端充满心中。
有那么一瞬,他想上前,但他不敢,他不敢让她发现自己,不敢让她知道他在这里,看着她哭。这一次,他才是那个把她弄成这样的罪魁祸首,不是凤力刚,不是武哥,是他。
他只能屏住了所有气息,僵站在原地,不动。
那短暂的几秒钟,宛若延长成恐怖的永恒。
看着她颤抖的双肩,他真希望自己没有对她说出那些话,不曾对她这么残忍。
不知过了多久,她终于抹去了脸上的泪水,放下了手,看着楼上,再次试图牵动嘴角。
她一试又试,一直试到她能露出像样的微笑,才再次深吸了口气,像是下定决心要去屠龙一般,她紧紧的抱着那个拿来当成盾牌的笔记本,保持着那个戳刺他胸口的笑容,勇往直前的爬上了楼。
楼梯间,昏黄的灯光微亮,他可以看见,她原先站着的地方,蓄积着小小的水洼。
他听着她上楼,听着她回到房间,关上了门,却还是只能盯着地上那小小的水光。
那,是她的泪。
而他,觉得自己真的是个猪头。
***
那一夜他几乎彻夜未眠。
第二天,因为他的脸肿得像猪头,所以干脆请了假没去学校,睡到一半就听到隔壁砰砰作响,阿震爬起来走出去,只看见屠勤、屠鹰、凤力刚三个人,在阿南的指挥下,陆续搬了几台全新的机器下来,放进实验室里。
看见他脸上精采的模样,凤力刚瞪大了眼,然后噗哧一声,笑了出来,虽然他把头转了过去,但双肩却不断耸动。
阿震没好气的翻了个白眼,但没有多说什么,只看着阿南问:“这些是什么?”
“血液分析需要用到的仪器,公司会用到,老是和人借鉴识的机器检验太慢了,光排队就要搞好几天,我们自己验比较快。”
回答的不是阿南,是在他身后的男人。
他转身,看见武哥,不禁有些赧然。
这些东西,不只是为了公司需要,阿震很清楚,无敌小气的韩武麒是为了他,才去买下这些昂贵的仪器。
武哥显然早就订了货,不然不可能第二天就到,可见早在他感冒发烧之前,这个男人什么都想到了,甚至完全清楚,他的忧虑。
看着眼前这个昨天才把他痛扁一顿的男人,阿震喉头有些紧缩。
他知道,武哥说得对,他是个还没长大的小鬼。
“对不起。”难以启口的道歉,就这样溜了出来。
“你该道歉的人,不是我。”
韩武麒从他身边走过,把手中的机器放在桌上,然后转过身来,拉开嘴角,眯眼微笑:“不对,是我没错,这些东西贵得要死,我他妈的还以为自己穷到要去卖屁股了。”
阿震微微一僵,垂下了眼,握紧了藏在裤口袋里的拳头,感觉有些别扭,不知该说什么。
但下一秒,武哥却走上前来,抬起大手,轻轻抽了他一脑袋。
“瞧你这傻蛋,瞎杵在这干嘛?”
韩武麒好笑的看着他,道:“还不快去帮我工作赚钱,不然我迟早叫你去街上脱衣卖肉,替我还债,去去去——”
对他摆了摆手,驱赶了几下,韩武麒没等他反应就转过身去,搭着屠鹰的肩膀,走出实验室,边道:“汹,还是你和屠勤最好了,都不会给我惹麻烦。唉唉,当老板真他妈的难。所以看在我这么可怜的份上,你有空记得帮我在你岚姐面前说点好话,知道吗?就说——”
“武哥好、武哥妙,武哥武哥呱呱叫是吗?哈哈哈哈——”
“凤力刚,要你多嘴!我又不是青蛙!你呱什么呱?你那张贱嘴惹的事还不够多吗?我他妈的还没和你算帐,你竟然给我自投罗网!不要跑——”
凤力刚溜得飞快,韩武麒追在后面,屠鹰则笑了出来。
几个男人,嘻嘻哈哈的打闹着上了楼。
阿震既窘又尴尬,却又有些松了口气,知道武哥算是原谅了自己。
还没来得及多想,屠勤已经朝他走来,然后停下,从裤口袋里掏出一罐跌打损伤的药,递给他。
那罐药,很有效,会先冷后热,先镇定,再疏通血路。
他们练武时受伤都用这个,在外面和人打架受伤,回来也是用这个,那是海洋自制的伤药,他们三个从小用到大。
看着大哥,他又想起昨夜愚蠢的行为,屠勤曾经试图阻止他,但他没有听从。
羞惭,浮上了眼。
可屠勤没有责怪他,只温声交代:“去洗把脸,把药擦一擦。”
他垂眼,不再逞强,接过了伤药。
屠勤看着从小脾气就又臭又强的小弟,不记得自己十八岁时,有没有那么冲动?应该是没有吧。
其实一开始,他对这个小弟是有防心的,虽然同样都是从那里出来的,但他清楚阿震是特别的,和他们都不一样,当他们一起被屠家收养时,他也不曾将阿震的特别和大人说,他只是小心戒慎的注意着这个在研究所中被特别对待的怪异孝,直到阿震被绑架——
他清楚记得那一天放学后在校门口,阿震惊慌的看着他,试图和他求救,却又因为怕他被牵连一起被抓回去,而收回了手。
直到那一刹,他才发现其实阿震和他们一样,没有什么不同。
他不是没血没泪的怪胎,他和他们一样,会哭、会笑、会害怕,当然也会内疚。
当了十几年兄弟之后,屠勤更是比谁都还清楚这一点。
只不过,虽然阿震智商很高,但有时候,在情感表达这方面,他真的比较迟钝一点就是了。
屠勤同情的看着小弟,轻轻拍了下他的肩头,开口提醒了一句。
“记得和小肥道歉。”
“嗯。”
他应了一声,很轻的一声,但已经够了。
屠勤知道他会去做的,阿震向来言出必行,所以他收回手,没再多说什么,只是转身上楼,还给他一室清静。
话说回来,当老么真惨,做错一件事,就要被说教好几次。
屠勤在楼梯上甩了甩手,庆幸的想着。
幸好他是老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