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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并没有在山上待得太久,只在傍晚时分就下山来了。也没有马上回去,阮阅带着叶繁去了他们以前常去的一家小餐馆。他们最穷的时候,就会来这里花上三块钱炒份小菜,白饭不用花钱,可以让他们吃得肚子滚圆。说起来那也是好几年前的事了。小店的老板是个很好的人,见谁都是笑呵呵的,遇到他们这样的客人,也不会冷言冷语,端上来的小菜分量都比别的顾客多得多。老板娘是个极高极瘦的中年妇女,喜欢双手叉在腰间骂人,叶繁看到她就会想法鲁迅笔下那“细脚伶仃的圆规”,尽管如此,她和阮阅也没讨厌过这里的老板娘,因为他们都知道,这小店掌勺的正是老板娘。
老实说小店的饭菜并没有很好的味道,开了多年依然是几年前那样不咸不淡地经营着,可当阮阅有钱后,带着叶繁吃尽所有的顶级餐厅,却还是觉得这里的东西最好吃。
进门的时候,天已经擦黑了。仅有的五张饭桌只被占去一张,他们的老座位却还空着。阮阅一笑,拉着叶繁坐了过去。这店因为男主人的洁癖(事实上平时还真看不出来),东西虽然老旧,却都很干净,桌椅没有别家小餐馆那样的油腻感,筷子也不是一次性餐筷,竹筷每天都消毒,熟客都是知道的,所以很放心。
因为先来的那桌客人点的菜都上齐了,老板娘一时空闲下来,就跟胖胖的老板一起在灯下剥大蒜,为第二天的营业做准备。说起来这老板娘也是五十来岁的人了,眼睛却尖,阮阅和叶繁刚一进门就被她看见了。
“哎哟!今天可算看见了稀客!”老板娘叫起来,丢下手里的蒜瓣,踩在小凳上的光脚也放了下来,趿着拖鞋走到叶繁和阮阅桌前。
“小子,你们老不来,我还以为你们忘恩负义,不照顾我家生意了。”老板娘的阔嘴一张一合,却是带着笑。她眼睛瞄着叶繁,细细打量,“这又是谁?怎么,终于换人啦?”这话是问的阮阅。看来老板娘一直误会叶繁是阮阅的女朋友,今天见阮阅旁边换了张面孔,自然会这样以为。
阮阅却只是笑,“我们都饿惨了,你还是快点去后面给我们炒菜吧!”
老板娘撇了撇嘴,慢慢走开,“所以说这年头哪儿有什么真感情哪,这么多年还不是说分就分……今天还是不是老规矩?”
“跟往常一样。”阮阅回答,一边偷眼去看叶繁。
“你看我做什么?”叶繁发现了,笑道,“怎么,你也有段时间没来了吗?”
以前他们是隔三差五地就会来一次,吃东西是其次,聊天才是主要的。在“眉飞色舞”里也不是不能说话,只是真正想聊天的时候,总觉得那里的气氛不对。也许她和阮阅都是怀旧的人。
但自从她成为“业茵”,便没了再来这里的心情。看来阮阅也是如此,所以老板娘刚才见了他才会说是“稀客”。
阮阅扯动嘴角一笑,又拿出烟来。叶繁自然不是非得要他的答案。她环顾四周,没看到什么变化。是啊,想来也没过多久,但于她来说却像是隔世了。
不知在阮阅眼里,她还是以前那个她呢,还是有很多不同?毕竟人都容易被视觉上的感受所影响,就像此刻阮阅在香烟萦绕里眯着眼凝视她的样子,就让她颇不自在。
发生在她身上的事,无论对她或是对阮阅,都是很有影响吧?
菜很快就一一端了上来。回锅肉、小菜汤、炒时蔬,还有风格很独特的自制咸菜。老板娘的手艺丝毫没有变化,他们虽然吃得津津有味,小店的生意要靠它红火却难了。叶繁和阮阅随意地聊着不着边际的话题,时光仿佛又回到了从前。阮阅边抽烟边吃饭的习惯仍然不变,后来叶繁终于受不了,一把抢过他手上的香烟踩熄,抬头正准备迎接阮阅的瞪视,却看见他认真的脸,“叶繁,跟我在一起吧。”
叶繁确实愣了一下,然后很快笑起来,“你这家伙,开什么玩笑!”
“我说认真的。”
认真的?叶繁收起了笑容,手上的筷子也放了下来。
“那我也很认真地告诉你,以前不可能,现在就更不可能。”
“为什么?”虽然明知道是这个答案,他还是忍不住问。为什么?为什么他们就不能在一起?
叶繁轻轻叹了口气,“阮阅,如果我们之间可以的话,早就成了,也不会等到今天。”
“原因呢?原因是什么?”
她看着别处,沉默半天。
“不知道,其实我真的没有很特别的理由,只是不想改变而已。”
阮阅望着她,看了很久,然后垂下眼去。
他笑了一笑,“行了,别说这个了……听说你现在的爸妈是明星,怎么样,他们对你好不好?”话题转移得自然之极,好像很久之前就是如此,他们说什么话题都没有了尴尬。彼此都太熟悉不过,想尴尬都无从尴尬起。
叶繁也笑了一笑,转头看着他,“我只能说,如果我是业茵,恐怕也会受不了。她太寂寞,比你我更寂寞。”没有一个人能真正走入她的内心,没有一个人真正了解过她,没有人。
江惟也许疑惑过,但是他的疑惑只是“业茵”奇怪的改变而已。他是关心业茵,但那种关心远远给不了业茵充实感。司南也不曾真正了解过业茵,而业氏夫妇则更不必说了,业霄堂的眼里只有自己的老婆,蒙玲珑则一直在丈夫的保护下没有长大过,又怎么可能懂得还有一个女儿需要关心和保护。
“那……你以后打算怎么办?”不过总算是新的人生,也许重新开始也不错。
叶繁笑笑,“我也在等一个人给我答案呢。”
“等别人给你答案?什么人?”阮阅微微皱眉。
叶繁还是笑笑,这次却没再回答。她吸一口气,“你吃完没有?吃完就送我回去吧,我几次三番地逃课,老师们又不是瞎子,可能告状的电话已经打到业霄堂那里去了,我还是早点回去装乖宝宝的好。”
阮阅听了“嘿嘿”地笑,开始埋头大嚼。叶繁转头,喊:“老板娘,结账!”
老板娘又趿着鞋“啪啪”地走过来,叶繁掏出钱包,零钱刚好够。老板娘报价的话音刚落,她的钱就已经递到老板娘手上。
“哟,你算账倒是很快嘛,不过看样子不像是常进普通馆子的主儿。”老板娘睨了她一眼,神色有点不以为然。
叶繁心里奇怪,虽然知道老板娘嘴巴刻薄,但她没招她又没惹她,这算怎么回事?
“喂,小子。”老板娘的巴掌在桌上拍得砰砰响,“你的眼光,是越来越差啦!”说完,哼了一声,才走回摇头苦笑的老板旁边,继续剥她的蒜瓣。
叶繁这才明白过来,眼睛瞪了半天,凑到阮阅旁低声道:“我说呢,原来她把你当程世美了!”
阮阅差点被噎着,他又是笑,又是咳嗽,望向叶繁的时候,连眼睛都笑弯了。
不过叶繁心里还真是感动。她从来没想过老板娘会为她“打抱不平”,也许很多时候都是如此,你觉得根本没人将你放在心上,事实上却是某些人的关心,被你忽视。
阮阅老远就看见了叶繁所说的房子,漂亮是漂亮,想必价格也不菲。以前他们年轻气盛的时候,也曾说今后挣了大钱买套这样的房子来住,如今才知道,这样的房子别说他们买不起,就算买得起也不会买。太大太空的房子,根本感觉不到温暖。
难怪叶繁也不喜欢那个所谓的“家”,阮阅对此一点都不奇怪。
阮阅将VALKYRIE轻巧地停在了业宅的门口,叶繁一站到地上,就看见司南站在别墅门口,一脸阴沉地望着她和阮阅。叶繁立刻皱起了眉,她没想到司南竟然追到这里来了。
阮阅注意到叶繁的视线,转过头来看见司南,却笑了。
“有意思。”阮阅从车上下来,搭上叶繁的肩,虽然笑着,眼里却是明显的挑衅,“司少,你真有闲情啊,等多久啦?”
“阮阅!”叶繁瞄了吊儿郎当的阮阅一眼,低声警告他。
阮阅耸耸肩,没有再说什么,手却在她的肩上不肯移位。
司南看着这一幕,怒气冲天之余,又有些疑惑。上次在“眉飞色舞”的时候,面前两个人还根本不认识,怎么今天就这么熟稔的样子了?不对……说起来,连上次,似乎都是业茵主动去找的阮阅……
“你们以前就认识?”司南怀疑地盯着叶繁。
叶繁也不想否认,“可以这么说。”
“哼。”司南冷笑一声。原来如此,难怪中午他在后面大叫她停下,她却头也不回地跟阮阅走掉。
“你是因为他……所以才拒绝我的吗?”司南的脸色更难看了几分,他死死盯着阮阅,而后者在注意到他目光后,嘴角扬得更高。
叶繁咬着嘴唇。她就知道司南会这样想!可是这却是不能让他误会的……谁知道他会为此冲动得做些什么。
“……对,你说得没错。”
话出了口,叶繁立刻愣住,连身旁的阮阅也收敛了笑容惊讶地望向她。
司南一震,低吼道:“什么?你再说一遍?”
“我说没错,因为我喜欢他,所以我不可能接受你。”冷淡而毫不留情的语言从她口中吐出,看着阮阅更加疑惑的样子,叶繁的心却在急跳!不!这不是她想说的话!这些话根本不是她的意思……
“你——”
司南爆怒,但他才说一个字,就听见少女更加冰冷地说:“我什么时候喜欢过你?呵呵,不是你一直都在扮演自作多情吗?别人说你是唱独角戏的小丑,你又是怎么跟我说的?觉得我有意思,所以逗我玩玩……这样的话,你是不是打算再说一遍?”
“叶繁,你怎么了?”阮阅越听越不对劲,这样的话,根本不像是出自叶繁之口。就算她刚才说喜欢他是为了故意让司南误会,但这样讥诮的语气,还有她眼里闪动的寒光,都跟刚才那个叶繁大相径庭。
司南“哈哈”大笑两声,红了眼,冷冷道:“行,你说得真明白,我现在完全明白了。我以后不会再来骚扰你,上次是我说话不算数,你放心,绝对没有再下一次。业茵……我真的佩服你。”
尽管司南的脚步根本就不稳,但他仍是硬撑着昂首阔步走过叶繁面前。叶繁很想叫住他,却无法张嘴发出一个音,只能眼睁睁看司南走远。尽管如此,心里却有一种很悲哀的感觉在蔓延,她像是沉在了蓝色的海底,离水面越来越远的感觉……
眼前骤然暗了一下,叶繁的身子晃了晃,立刻被一只有力的手臂扶住。叶繁抬头看了一脸担心的阮阅一眼,轻轻摇头,“我没事……”
恢复正常了。叶繁立刻意识到这一点,然后在心里问:你这是何苦?
业茵,你这是何苦?
没有回应。仿佛刚才那一切都是突然出现又消失的妄想,叶繁苦笑一下,挣开阮阅的扶持,定定神,道:“我真的没事,你不用担心。回去吧,今天我就不邀请你进去了,改天我再去‘眉飞色舞’找你。”
阮阅掩住心底的失望收回手来,却还是不敢完全放心,“刚才你是怎么了?我看你脸色好奇怪,是不是你人不舒服?”
叶繁笑笑,“还好,原主人的身体本来就很糟糕,比我以前那具好不了多少。”
其实阮阅还想问她刚才那样说到底是什么意思,迟疑再三,到底忍住了没有问,只道:“那你注意多休息……要我送你进去吗?”叶繁已经让他回去了,如果他硬要留下来,她一定会不高兴,但阮阅还是不想就此离去,毕竟他今天才重新找回她啊……
“不用,我这不是都到门口了吗?你走吧,我在这里看着你。”
叶繁的神色已有不耐,阮阅垂目,掩去黯然的神色,脸上却是笑,“那我走了。”
说完,他也干脆利落,戴头盔,转动钥匙发动油门,然后挥手,驾车离开。
叶繁原本微笑的脸上笑容渐渐凝固。她慢慢转身,移动僵硬的脚步。
叶繁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回房间的。掩上门,她盯着穿衣镜,过了好久才走到它的面前,反射的影像在镜子里渐渐清晰,是的,这就是她已经开始熟悉的业茵的脸孔以及业茵的身体。叶繁看着镜子里的自己,突然开口,声音却极低:“已经忍不住了吧?”
沉默。然后叶繁弯起嘴角,镜子里的人也笑,诡异的。
到底是自己想笑,还是身体原来的主人在笑?叶繁问自己,却没有答案,只是感到身体像是浸在冰水里,从骨子里冷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