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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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秘密,只有死人才会完完全全守住它,若想靠活人来守,鸭蛋虽密也有缝,更何况是人嘴?

当日救治秦关一事,公孙谦事先清了场,要众人退出房外,然而,仍是有心急如焚的当铺同仁在纸窗扇上戳洞,想知道公孙谦如何抢救濒死的秦关,结果看到教人惊呼连连的景象,尤其是隔日大早,昨天气虚孱弱的秦关竟已能下床与众人同桌用膳,若非神迹又该称之为何?

于是,古初岁的事,从当铺传往外头去,口语的扩散速度,更胜瘟疫。

当铺里,住了一位神人。

当铺里,那位神人,衣袖轻挥,便能治天下百病。

当铺里,那位神人之血,只要饮下一口,有病医病,没病强身。

开始有人上当铺来求神人赐血。

当铺外,排起的队伍,不为典物,而为治病。

甚至,久病卧榻的国舅爷也派人前往严家当铺,半利诱半威逼地要他们双手奉上神人之血来。

这可糟糕了,国舅爷是皇后亲爹,身分尊贵不在话下,若救他,后头好处自然源源不绝;若不救他,严家当铺想在南城存活下去,根本是痴人说梦。

皇亲国戚的心眼最小,动不动就诛人九族,一不开心,杀个几百人也不眨眼,严径衡量利益关系后,亲自走客房一趟,说服古初岁捐出鲜血一罐,再趁其新鲜,快马加鞭送进国舅府,孝敬国舅爷。

古初岁的血,能解万毒,却不能强身健体,如果饮者并未中毒,喝下鲜血,等于喝下另一种更猛烈的剧毒,国舅爷歪打正着,以为是老迈龙钟而导致的“病”,实际上是经年累月被厨子下以无色无味的微毒,在体内一点一滴积存,直至十年后才发作,饮下古初岁的血,国舅爷顿时舒筋活血,久靡不振的精神重新回来,能跑能跳能喝酒,没几日,几箱金锭赏进严家当铺的同时,一纸书面命令随之而来,这一回,换成另一个皇亲国戚也来讨神人之血喝。

神人治病的讹传更炙,慕名而来之人,几乎要踏平严家当铺门槛。

欧阳妅意不再因为有怪人上门典当怪东西而折断毛笔,但她折笔的次数却不减反增,更加频繁。

开店不过一个时辰,她笔下登记的全是想求一口神人之血的百姓,随便数数就有几百个人。

几百个人耶!

一人喝个一杯,古初岁就被喝干了好不好!

她无法谅解严径连这种黑心钱都敢赚!

也无法谅解古初岁为何会答应如此吃力不讨好的蠢事!

更无法谅解自己为何心头有把火,正噼哩啪啦地狂烧着!

她抹抹脸,忘记自己方才折笔时溅了满手满脸的黑墨,这一抹,粉颜上一片狼藉。她无心去管,望着满桌白纸密密麻麻的求血人名,她眯眸瞪着,她深深吸气,胸口起伏,一个人名,一杯血……

一个人名一杯血!

该死的一个人名一杯血!

她气愤操起名单,火气腾腾直奔严径厢房,平时见到严径就像见着猫的软弱耗子气势,今天暂且搁下,她被充塞在胸坎的不满所淹没,无暇去管太多小事,跶跶脚步声挟带焦急和莫名的愤怒,花颜绷紧紧,红唇嘟高高,柳眉锁紧紧,欧阳妅意一掌拍开阻挡她去路的棱格花门,闯进严径的私密香闺——

暖阳透进光线的室内,严径正坐于夏侯武威腿上,柔荑搭在他宽阔双肩,软香的唇,吸吮着他的唇瓣,樱粉色小舌,忙着进进退退探索男人刚硬的气息,欧阳妅意突兀的撞门声虽然打扰到他们,却没让他们立刻分开——严径人如其名,在径之前,她不会中止享乐。

亲昵暧昧的濡沫,贪欢嬉戏的呵笑,教人脸红心跳,识趣之人早该自己摸摸鼻子滚出去,偏偏欧阳妅意是个不识趣的家伙,她伫着不动,等待这个亲吻结束。

夏侯武威转开脸,制止严径继续下去。“……别。妅意来了。”

“啧。”严径又狠狠重重地在夏侯武威唇角啾啵一声,才发出不悦轻啐,美目扫瞪而来,像无形利刃,刺穿欧阳妅意,兴致被破坏的怨懑,化为酸下溜丢的哼问:“你有什么遗言急着想交代?”非得喘吁吁赶来坏人好事?忙投胎吗?!

“我们当铺什么时候开始做起丧尽天良的生意?!”欧阳妅意俏颜铁青。

“我们是正当生意人,不做丧尽天良的生意。”严径昧着良心说。他们当铺一直都有在做丧尽天良之事,压低收受典当物的价码,转手卖出时再狠赚一笔。

“正当生意人不会逼人卖血敛财!”欧阳妅意愤愤丢出手上名单。

原来是为这档事而来。

“逼?我可没逼他。”严径没从夏侯武威腿上离开,反而在转向欧阳妅意的同时,双臂一摊,仿佛威风凛凛上早朝的女王,夏侯武威瞬间变身为女王臀下大龙椅,她娇笑吟吟,嗓儿细甜:“我有开价要花钱向他买,是他摇头说不用。”让她省下一大笔钱呢,真是感激不尽。

一开始,救国舅爷,是被胁迫下的劣策,弄个不好,国舅爷一挂,全当铺几十颗人头也得跟着落地,虽然后来救治成功,得到丰厚奖赏,却为当铺带来另一种麻烦,那便是闻风而来的人潮与钱潮,钱摆在眼前不赚,令人心痒难耐,加上一些开罪不得的商场老友动用世伯世叔关系也来讨罐神人之血,严径只好再找古初岁密谈,毕竟,古初岁虽以典当之名进入严家,实际上三个月取赎时限未到,她无权要求古初岁做任何事,况且古初岁救活秦关,这笔恩情,她严径不还都说不过去,没好好犒赏恩人不打紧,反过来要恩人割腕卖血,向来没心没肝没肺的严径亦觉不妥。

没料到古初岁听完她的来意,仅是牵起淡淡笑容,说道——

无妨,你有需要的话,尽管开口。

得到古初岁许可,严径当然不跟他客气,反正只要遵守古初岁开立的几项条件,彼此就能皆大欢喜。

一,不许对外透露他的名与姓,必要时,另找替身假冒是百姓口中的“神人”也行。

二,他的血,并非万灵药,求血之人,必须是因用药过量或误食毒物之类,才可以允售,否则他亦毒亦药的鲜血,有可能会弄巧成拙,害人性命。

三,他希望能留在严家当铺,不限三个月取赎期限。

轻而易举,严径立即答应,没有第二句啰唆。

“这会出人命!你就算养条牛来卖牛乳,天天夜夜这样不人道压榨,牛也会奶尽牛亡!”更何况是人类卖血!

“放心吧,我有请大夫密切注意他的身体,一天照三餐诊脉。”可惜的是,没法子煎补血汤药给古初岁饮用,因为药即是毒,所有毒一进古初岁肚子就会解得干干净净,补血汤药也不例外。

“马上停止这种生意!”欧阳妅意听严径风风凉凉的口吻,一把火更是烧得炙旺,她双手使劲拍桌大喝:“严径!马上停止这种泯灭人性的鬼生意!不许你再去取他的血!不许你再害他伤害自己!你敢再动他一根寒毛,我欧阳妅意就——”

“就怎样?”严径挑眉,起身叉腰,迎向口不择言的欧阳妅意。混蛋家伙,吃了熊心豹子胆?敢连名带姓喊她,更想撂狠话?她严径软硬都不吃,放马过来吧!

就怎样?

冲上去打严径几拳吗?怕她还没碰到严径半根头发,便被夏侯武威轻易制伏。

远远站在原地狂吠严径吗?这对严径根本毫无杀伤力,她早已练就左耳进右耳出双耳只听佞言不听实话的好本领。

“怪哉,你干嘛这么生气?古初岁都不吭声了,你气嘟嘟杀进我房里,扰我正事,吠我、瞪我、忤逆我,怎么,发现他是你失散多年的亲爹呀?”才会不顾代价,上演第二十五孝,妅意救父。

对呀,她干嘛这么生气?古初岁都不吭声了……

他跟她一丁点关系都没有呀。

可是……

她没办法漠视严径对他的剥削,这是不对的,不可以这样待他,就算他是药人,就算他的血能救人,就算他的伤口恢复速度飞快,刀子划破肤肉时,他仍是会痛呀!失去维持生命的鲜血,他还是可能会死去呀!

他……

我的嗓,因为每天饮下太多药与毒给灼哑,身体也因为药与毒而磨损,有几回喝完不知名的汤药,剧烈的腑脏绞痛、揪疼的浑身撕扯、火焚似的难熬翻腾、寒冰似的刺骨颤抖。

她听见他轻缓却沙哑地说着这些话时,他同样淡然无谓,仿佛毫无感情地木然诉说别人的故事,他越是这样,她却越是……

我以为自己终于就要解脱死去,然而,我最后仍是会从浑沌中睁眼醒来。

她现在的感觉,与听见这席话的那时,一模一样。

揪心。

心窝口像有人正在绞拧,不留情地捏住她的心,扭绞再扭绞,疼得她无法开口和严径顶嘴。

“妅意?”夏侯武威瞧见她神情痛苦,右手紧捉胸口衣料,摇摇欲坠,他迅速从椅间起身扶住欧阳妅意的同时,没忘记一手掩住严径的嘴,避免她再说出浑蛋话刺激欧阳妅意,他忙不迭问:“你的心绞痛又发作了?!”

心绞痛是欧阳妅意自小便有的毛病,虽不严重,发作次数更是屈指可数,可疼起来仍是会让她浑身颤抖,逼出无数冷汗,大夫诊过,却诊不出病因。好动的欧阳妅意从不管这种小事,依旧跟着大伙学打拳、玩刀剑,大伙见她没因习武而发病,身体也练得健健康康,于是便随着她玩。

欧阳妅意摇头:“我没事……”并非宿疾缘故,那种疼痛是不相同的,她试图吐纳几回,吸取大量空气,稳佐吸,不懂为何光是想起古初岁,心就好疼痛。

握于手心间的名单,一个姓名,代表着一刀,她每记下一笔,心就抽痛一回,这一张密密麻麻写满满的白纸黑字,得在他手臂上划下多少刀?

我是人,非神非妖非怪,我只是……有些不一样。

我是药人。

你别怕我。

他的不一样,不会教她恐惧,她一点也不怕他,甚至不讨厌待在他身边,他让她感到自在,在他面前可以省掉矫揉造作、免去惺惺作态,明明才认识十来天,却更胜十来年。每次他软着破碎的声音,央求她留下来陪他多说一句话、陪他吃顿饭,她哪一回不允他了?不是同情作祟,更不是心软作怪,而是……

她也想留下来呀,若非如此,谁想强逼她,都不可能得逞。

谁也逼迫不了她,拉着古初岁去逛园圃。

谁也逼迫不了她,揪着古初岁,跃上屋顶,赏月吃饼吹凉风。

那是她自己想做的事,谁都逼迫不来。

欧阳妅意脸上的痛苦稍缓,她不再像方才鲁莽。与严径硬碰硬,不能解决问题,用火气来吵架,不如冷静说服。

“小当家……拜托你,不要再接受这种生意,咱们当铺光靠梅秀的金刚钻就赚得足够,不需要再拿古初岁做这种事。”

严径贝齿朝夏侯武威挡在嘴前的厚实掌心狠狠一咬,要他识相点挪开它,确实清空阻碍物,她清清蜜似的娇嗓:“这生意接不接,决定权在他不在我,若他真不肯,我也拿他没辙。难不成命令夏侯去杀他取血吗?”她严径虽然性劣,还不至于丧失人性,一丁点的良心,她仍是有的,好呗?

“你敢下这种命令,我也不会去做。”夏侯武威不是盲从之人,并非严径所有无理要求,他都必须遵守。

“听见了吧?”严径拨开夏侯武威撑扶在欧阳妅意腰后的大掌,一把将他推回椅上当座垫,自己再坐回他腿上,柔若无骨地以纤美背脊枕在他胸膛,慵懒托腮:“没有夏侯的帮忙,我动不了古初岁,所以你该去啰唆的对象是古初岁,不是我。”

听懂就快滚,她这位严家当家可是相当忙碌,日理万机,要做的事还有很多很多很多,目前正赶着先做的,是方才被欧阳妅意打断的那一件好事。

严径说得对,问题症结全指向古初岁。

他可以拒绝严径,为什么他没有?

他可以拒绝严径,为什么他不要?

欧阳妅意必须去弄清楚,更要告诉他,当铺不需要靠他来卖血营生,他不必伤害自己,他不是大夫,救人济世这种伟大事,让更具医术知识的人去做,不是每个病人喝他的血就能痊愈,万一医死人,他心里又会无比自责……

离开严径的房,欧阳妅意往古初岁的客房方向挪移步伐。

一路上,她混乱思索着许多教训他的句子,她要骂骂他的不爱惜自己、骂骂他轻易被严径操弄、骂骂他害她去顶撞严径、骂骂他害她这么生气,这么失控,这么担心,这么的……

淡淡的血腥及药味,从她推开的门扇里飘进鼻腔,她才吸入一口,竟觉鼻翼酸软,连眼眶都缓缓刺痛起来。

古初岁躺在古董大床上,闭目养神,脸色比她印象中更白更没有血色,睫下覆盖一层淡淡阴影,更彰显他肌肤的苍白,他仍有在呼吸,平稳、均匀,一吸,一吐,带动胸口起伏。

欧阳妅意咬疼自个儿下唇,慢慢靠过去,伫在床边,俯身觑他。

仿佛感应到凝视,浅眠的古初岁睁开双眼,看见她,他面露吃惊,两成是为她满脸黑墨残迹的狼狈;两成是为她灿亮眸子盯着他时,蕴在眼眶里的水湿;两成是为她咬唇静立的无语沉默;四成则是他明明告诉过她,孤男寡女理应避嫌,尽量不要独处一室……

自从那日,她被尉迟义强行抱走,他隐约察觉她与尉迟义的感情兴许不若他想像的单纯,尉迟义待她,超乎兄长与妹妹的界线。

兄妹,并不会同床而眠。

尉迟义那句“你跟我睡是理所当然,你跟他睡算什么?!”的咆哮,仍在他耳边,纠缠不休,扰得他心烦意乱。

她回应尉迟义的态度,也教他瞧得含糊,他无法猜测,她是否心仪尉迟义,两人是否早已心心相映?否则欧阳妅意怎会说出“我不也常常睡你床上,你说,男人和女人在床上还能干嘛?”的理直气壮?

他才开始反省自己每回请求她留下来陪他用膳,或许对她是极大困扰,或许会让尉迟义误会她,或许会害他们吵架。

于是,他缓着嗓委婉笑道,饭菜就麻烦另一位姑娘送来吧,你有事去忙,别顾忌我。

于是,他不再开口为难地请她留下来,甚至她端来托盘,他接过手,在门扉外便挡下她,虚与委蛇几句,饭菜进内,她隔绝在外。

于是,他恢复到一个人独处,默默咀嚼食物,也默默咀嚼寂寞。

“妅意?你……”古初岁坐起身。

欧阳妅意以为自己脱口的第一句是“你这个笨蛋!割什么腕卖什么血呀?!你当你是救苦救难的观世音菩萨吗?!”之类的狠话,但不是,第一个从咬得发红的唇瓣间跑出来的字眼,是哽咽,第二个第三个第四个,除了模糊不清的呜呜呜外,什么也没有。

她就像个在街市上与爹娘走失的迷路娃儿,担心害怕地号啕大哭,仰着颈,豆大泪珠断线一颗紧接一颗滑过墨脏的脸庞。

措手不及。

古初岁完全不明白她站在他床畔哇哇哭泣的理由为何,他认识的欧阳妅意,勇敢、固执、傲骨,她不是爱哭的柔弱姑娘,不以眼泪当武器,也不会在人前示弱,她带些大剌剌的男孩子性格,女孩子擅长的手段,她一点都不懂。

那么,令她失控哭泣的人,是谁?

是谁让她受了委屈?

是谁让她伤心落泪?

……尉迟义吗?

她与他,吵架了?他给她脸色看了?他骂她了?

“别哭了,别哭了……”他笨拙地想安抚她,她只是一迳大哭,不以姑娘梨花带雨的柔美姿态,而是涕泪横流的耍赖模样,他不得已,暂且放下自我说服许多回的疏远理由,将她揽进臂膀之间,不再急于要她止住突如其来的哭泣,他耐心轻拍她的背,等待她哭至尽兴,心思却不由得复杂猜测,会令她痛哭失声的人究竟是何人。

太丢脸了!她欧阳妅意最不齿女人说没两句就哭哭啼啼,结果她更不济事,连半句话都还没说,就哭得浙沥哗啦……

她并没有愤怒到非哭不可;也没有劝服不了他而无能为力的哭;更没有遭受到任何不满而难过的哭。

她只是看见他躺在床上,削瘦面容有着安详认命的淡然,一副任何加诸于他身上的好事坏事,他全盘接纳,他满不在乎,他无关痛痒。

就只是看见他躺着,眼泪便脱缰而出,完全不受她控制。

她不应该哭的,她应该要赶快教训他,扯紧他的衣领,使劲椅他,跟他吼、对他吠,恶狠狠警告他,没她的允许,不准再伤害他自己!

欧阳妅意好不容易止住大哭,努力压抑抽噎。她现在的样子一定好丑,尉迟义每次在她哭时,都会笑她像只吃了酸的猴子,挤眉弄眼,俏颜扭曲。

猴子耶!

还是吃了酸而扭曲五官的猴子耶!

她不想在古初岁面前变成哭丑的酗子。

她捂脸,用衣袖擦拭满腮狼狈不堪的眼泪、鼻涕,还有墨汁。

古初岁没再听见她啜泣,松了口气的同时,才试图探询惹她落泪的元凶,他小心翼翼拿捏问法,不让她又难过伤心。见她哭,他胸口疼痛,无论她是为谁掉泪,他都不乐见。

“好些了吗?”

她点点头。

“发生了什么事?谁欺负你了?”能让她失控大哭之人,定是好重要好重要的吧……

她吸吸鼻,拿绢子擤涕,用力“吭——”了好几声,好方便她回答他,但他下一个问句来得更快——

“是因为尉迟兄吗?”他已经尽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不含妒意和怒意。思及是尉迟义弄哭她,他多想痛斥尉迟义的不懂珍惜。

“义哥?”她听见这个很突兀的名字。

“你与他吵架了?”所以才会饱含委屈地跑到他这儿哭泣。

“我和义哥几乎天天都在吵架呀。”和尉迟义斗嘴,是两人的例行公事。

“他真是……”该死的人在福中不知福。

为何不善待她?

为何不怜惜她?

为何要让她哭泣?

古初岁不愿在她面前批评她的心上人,他选择咽下后头对尉迟义的责备和评语,含糊一句“太不应该了……”的低喃。他知道,她不会乐于听见有人论断尉迟义是好是坏。

他现在应该做的,是帮助她化解与尉迟义的争执,破涕为笑。

“你跟他可曾坐下来好好谈谈,彼此了解相处出了什么问题?你们既然在一块儿,定是他拥有令你心仪的优点,同样的,你对他而言,是无法被取代的独特,或许,你们只是一时意见不合,忽略掉对方的感受,忘掉该放轻语调说话,忘掉该注意对方是否会受伤,想在言语上争输赢,越是争,越是面红耳赤;越是争,越是态度恶劣,你有口无心,他心直口快,两人都是率性之人,不是真心想令对方难过。”他开导她,并不会因为嫉妒而故意破坏她和尉迟义的感情,他不是一个不择手段的自私男人,不被醋意冲昏头。他不否认自己喜爱她,更深深欣羡被她所爱着的那个男人,但这不代表他有权否决她的爱情,自以为除他之外,谁也配不上她。

她为尉迟义落泪痛哭,像个不知所措的孩子,害怕失去的恐惧,写满她的眸子,让他明白,她待尉迟义的情,何等深刻。

欧阳妅意被开导得没有恍然大悟,反倒是更加迷糊。

“为什么一直提义哥?”尉迟义此时根本没存在于她脑子里,她又不会随时随地想起尉迟义。两个像冤家的兄妹,不用那么浓情蜜意、肉麻兮兮,光用想像都会起鸡皮疙瘩。

“你不是因为和尉迟兄吵架,心有委屈,才会到我这儿哭的吗?”古初岁露出比她更不解的困惑神情。

“才不是!”她嚷着否认。

呀?他料错了?

与尉迟义无关?

“那你为什么……”

“你还敢问我为什么?!”欧阳妅意终于记起来要办的正事,粉拳气呼呼抡住他的衣领,扯着、摇着:“我才想问你为什么咧!你为什么要答应严径不人道的卖血要求?你可以拒绝她呀!你又不是流当品,这么听她的话做什么?!”

古初岁反应极慢,怔怔咀嚼她恼怒的质问,觉得两人像在鸡同鸭讲。

“我答应严小当家的要求,与你方才哭泣……有关系吗?”他并不在意严径要他提供多少鲜血,比起那等小事,他更在乎惹她掉泪的人是谁,偏偏她不回答他,反而皱眉噘嘴在指责他。

“当然有!就是你害我变成一只吃了酸的丑猴子!”

怎、怎么又扯上猴子?

她变成丑猴子?哪有,她明明还是娇俏俏的美姑娘一只。

他害她?

是他的理解能力太糟糕了吗?毫无意根去弄懂她的答案?

而她下一句指控就简单明了许多,再听不懂便真的是他脑袋不灵光了。

“都是你害我哭的!”都是他躺在床上那副虚弱模样害她失控,用最丑的皱包子脸面对他!

“慢、慢些……害你哭的人,应该是尉迟兄吧?”怎、怎会变成了他?

“跟义哥一点关系也没有!是你!是你!是你啦!”连续的指控,教他无处可逃。

他仍兀自挣扎脱罪:“明明尉迟兄才是你的……”

“你胡说八道什么呀?我现在是在跟你说正经事!义哥那个路人甲不在我们讨论范围之内,少给我顾左右而言他!”欧阳妅意暴跳:“都是你不爱惜你自己,拿刀取血,让严径拿你的血去卖,害我天天都抄下好多好多上门求血的人名!让我——让我——让我看见你躺在床上,以为——以为你——”视哭为耻的欧阳妅意又很窝囊地被呜咽哽喉,双唇止不住颤动,却挤不出话,好不容易停住的滴答泪水重新滚落。“以为你死掉了……可恶!我哭起来像丑猴子一样……”她愤愤想抹去,无奈越是抹,越是多。

他看出她眸子里害怕失去的恐惧,看出她哭泣背后的珍惜不舍,看出她是为了心底重要之人而哭,他却看不出来,那些,是为了他。

晶莹剔透的珍珠,纷纷坠下,每一点,每一滴,都穿透古初岁的心房,它们,是因他而生。

她为了他,正在哭着。

“我不会因为失去一点点的血而丧命,我除了是药人,我还……”古初岁同样是安抚着她,这一回,不像方才心里酸涩难当,反而泛起一股烘烘暖意,他不敢奢想,在这世上,有人会为他心怜,还有人,会为他落泪。

“什么叫一点点的血?!明明就很多——”

“很少。若我失血太多,我的身体会自我保护,你不用担心,别再哭。”他以袖为她拭去泪水,也拭去粉颊上的墨汁,欧阳妅意看见藏在他衣袖底下的手腕瘦归瘦,却干净无瑕,她在这一刻,多庆幸他是药人,那些刀割的伤,轻易就能痊愈,那是书本上未曾提过的药人本领。

“我才不管你身体会不会自我保护、会不会马上痊愈!我就是不准你再帮严径做这种事!你不要跟我啰哩叭唆那些歪理,给我点头!”一边啜泣还要一边要凶狠,看在古初岁眼里,倒像极了娃儿耍赖,只有吠声大,威吓的成效是零,而眼眸里,教人心软的祈求,才是古初岁颔首应允的主因。

“好,我不再帮严当家做卖血的事,你也要答应我,别哭了。”

“你以为我喜欢哭得像只丑猴子吗?”要不是为了他,她才不会哭得这么难看……

之前秦关濒临死亡,她大哭,因为秦关是哥哥,失去亲人,她会好痛好痛的,可是古初岁对她来说,是什么呢?

他不是家人,不是兄长,他只是一个男人……她却对他心疼,为他伤害他自己而气愤,替他抱不平。

“谁说你哭起来像只丑猴子?一点都不像。”不过,笑颜比泣颜更适合她,她一笑起来,像清澄蓝天,教人心旷神怡。

“义哥啦!他取笑我,说我每次哭,五官就会扭皱起来,好似酗子尝到酸果子一样。”真没口德!

“你与尉迟兄……是情人?”古初岁忍不住探问起这个在他心中早已认定的事,问完,又自嘲自己好憨傻,她若点头应是,他如何是好?想真的完全对她死心吗……

欧阳妅意瞠圆大眼,犹如见鬼,小嘴迟迟无法合上,“痴呆”两字形容正好。

“当然不是!”她以不可思议的惊吓口吻怪叫。

她、她和尉迟义是情人?!

太荒谬了!古初岁的眼睛是长在脚底板吗?才会眼拙地将她和尉迟义看成一对!

“我和义哥是兄弟!我没说错,是兄弟!他根本没把我当成女的!他是我哥哥,和谦哥、关哥或武威哥一样,都是兄长而已——咦,你误会了吗?”

“我以为你和他是更亲密的爱侣……”从她的表情看来,他真的误会大了。

“所以你最近才会莫名其妙把我拦在门外,不让我进来,更说了好奇怪的‘要避嫌’啦‘害你被人误解就不好’等等这些话,原来就是你以为我和义哥……”让她还小小沮丧了好几天,不明白他为何疏远她,不再请求她的陪伴。

“我不希望因我之故,害你与尉迟兄争吵。”

欧阳妅意很想赏他一记爆栗,敲醒这个想太多的男人,却看见被他隔离门外的这几日以来,感到闷闷不乐和孤单的人,不是只有她单方面而已——

罢了,她大发慈悲原谅他一次,不同他计较,不过,话全数挑明白说,他若是再胡思乱想,她才不管他看起来有多高瘦纤雅弱不禁风,她也会动手开扁他。

“你现在弄清楚我和义哥的关系了没?”单单纯纯,就是哥哥和妹妹那一种。

“但那天他看见你躺在客房的床上时说……”他静默了。

“说?”她偏头觑着他。说什么?

“你与他,同床而眠。”没有哪一对兄妹在这么大的岁数,仍睡在一块儿。他……很嫉妒。

嫉妒着尉迟义。

“古初岁。”她双臂环胸,冷冷喊他,小脚啪嚏啪嚏在地上打拍。

“嗯?”

“那是七岁以前。”她已经不是那个听见外头风吹过树梢就会哭着不敢睡的胆小鬼。“不只义哥,谦哥、关哥我也睡过。”帮她暖床暖被的男人可不是单数!

七、七岁以前?

“我一并招了,我还和义哥他们一块儿脱光光泡澡盆——”见他抽息,她好整以暇补充,竖起食指中指无名指及尾指:“四岁以前。”

古初岁瞅着抵在鼻前的四根纤白玉指,突地失笑出声。

一切全是自己弄错,他吃了莫须有的飞醋,假想了莫须有的心伤,做了莫须有的退让。

真教人哭笑不得……

“这样,你还吃醋吗?”对,她瞧出来,这个男人的种种行径,只有两个字——吃醋。

因为醋意,他才会三句不离尉迟义。

因为醋意,他赌气不放她进他的房里。

因为醋意,他在长篇大论开导她要和尉迟义和好之际,始终锁紧眉头。

因为醋意,他一定没有发现,他说到“尉迟兄”这三字时,他的声音,会更沉、更喑、更哑。

这个对自己死活不顾的男人,这个要他割腕卖血也无所谓的男人,因为吃醋,俊颜上,有了情绪起伏,有了喜怒哀乐。

“不吃了。”古初岁有些窘涩,白皙脸庞上,浮现色泽鲜艳的赧红,却很诚实摇头。

“还会胡乱把我和义哥凑成一对吗?”

“不了。”

“义哥不是我的菜,我的嘴很挑,你又不是知道,我只吃我爱吃的。”

她的偏食,他一清二楚。

“你才是我的菜。”她顽皮调戏起他,看着古初岁这辈子露出最健康红润的好气色——

他浑身的血液,没有九成也有八成全冲向脑部,炸出璀璨炫目的花火。

她觉得,他脸红起来,比较可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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