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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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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日后

“你珍二爷那边有什么消息捎回来?”游岩秀一身风尘仆仆,俊面淡淡蒙尘,长发未冠起,仅随便抓作一把绑在脑后。他快马回到游府,见到几天前随二弟游石珍出门的贴身护卫小范迎门而出,他两眼一膛,翻身下马,双腿尚未落地,已冲着小范沉声询问。

此时管事德叔亦迎将出来,叹道:“秀爷,有事进屋再说,您都几日没合眼了不是吗?这么下去哪撑得住?”

游岩秀恍若未闻,面无表情直视着小范。“你二爷追到什么了?”

“二爷跟‘飞霞楼’那头的人接上了,少夫人被钟翠带走的事,对方也已知晓,但至于钟翠的行踪,目前仍无下落。”见主子脸色陡寒,小范忙补充说道:“不过二爷派人盯梢了,只要钟翠一与‘捻花堂’接触,又或者直接奔回江南‘飞霞楼’老巢,咱们会知道的。”

小范见主爷抿唇不语,又道:“秀爷,我一回来就听说您今早带人出城了,说是离城十里外的渡头,有位梢公在出事那天见过钟翠和少夫人,您去过了,结果如何?有找到那位梢公吗?”

找到又如何?

只查问出禾良如病了般昏沉不醒,由着人把她带走,她们渡了河,身边有马,接下来究竟往哪里走,那名梢公也说不出个所以然。

此时,马童看德叔的眼色行事,上前来照料主爷手里的马匹。

游岩秀动着思绪,动得很慢,这几天,他脑中如同灌进满满桐油,粘呼呼,不太好使,胸中空荡荡。他常说自己没心、没肺、没天良,这一次,他真觉左胸里的那块肉被挖掉了,没有痛觉,就是空空的。

他下意识举步跨进宅子里,德叔暗暗吁了口气,和小范一块儿跟上。

“德叔,老太爷今日有按时用药吗?”游岩秀忽问。

德叔连忙答:“有的。老太爷今儿个胃口也还不错,一顿能喝两碗粥,只是……只是他又问起少夫人……”

禾良被强行带走,游大爷让府内上下全瞒住老太爷,只说禾良被他气哭,一怒之下回“春粟米铺”住了。这种事以前也曾发生过一回,最后还是老太爷出面去把禾良说服回来,用这理由,应该能瞒得过老太爷。

“秀爷,等会儿您先沐洗一下,咱再吩咐灶房弄几盘热食,您——”

游岩秀身形蓦地一顿,不走了,德叔和小范也跟着停下,小心翼翼看着他。

“秀爷……您想到什么了吗?”小范问。

“江北的‘捻花堂’把事推回江南,江南的‘捻花堂’又把事推回‘飞霞楼’她们不知钟翠踪迹,怎可能不知?怎会不知?”他嘴里喃着,依旧面无表情。小范适才回报的事,他到现在才想出结论。

陡地,他车转回身,往大门方向急步。

“秀爷、秀爷!太阳都下山了,您这是要去哪儿呀?都好多天没见您吃喝了,您好歹坐下来吃一顿,有啥事等吃饱了再办啊!”德叔真急了,在游家待这么多年,还真没见过游家大爷这等模样。说他得了失心疯,又似不是,说他与寻常时候一般,眉目间却时不时透出让人发毛的神气。

“小范,跟上。带我找你二爷去。”说着,游岩秀人已到门口。

他的马被牵回马厩了,正欲扬声命人备马,这一方,小范受德叔所托,只得硬着头皮赶上前来劝阻。

“秀爷,您先别走,二爷那边再等等吧,很快会有消息的。再说您这么一走,咱们行里许多事找谁发落?好不容易摆脱‘捻花堂’纠缠,生意重新接续上,您这一走,不又得乱了吗?”小范嚷嚷着,一急,不由得伸臂按住游岩秀肩头。

接下来的事,游大爷全凭本能而行。

他反手扣住小范的臂膀,一招擒拿便想反制对方。

小范这护卫可不是当假的,几路大小擒拿的招式,游石珍也曾点拨过他,只不过他平时怯于主爷的威势,才会乖乖遭“欺凌”,如今情况不一般,他可不能再相让。

游岩秀反制失败,倏地再来第二次,他面部表情沉沉的,两眉甚至动也未动,过了几招后,忽然,小范粗壮臂膀缠得更近,从他身后勾住他的颈项。

“秀爷,您冷静些啊!咦……呃……啊啊啊!秀爷啊!”

游岩秀眼前一黑,意识尽灭。

昏昏睡睡,欲醒不能醒,她离家多久?五天、六天?她像是离家好远了呀……

昏梦中,她乘着小舟飘荡在黑川上,无橹无桨,没有方向,只有那股淡香的奇异气味一直纠缠,避不开,挥之不去……

不要了!

她不能再嗅那气味,拿开、拿开!

她得醒着,好好醒着,她要回家,家里有她最最牵挂的人儿,她的孩子,还有那个孩子气的爷……她要回去他们爷儿俩身边啊……

“不要了……拿开,我不要……救命、救命……”禾良以为自己在大声呼救,实则气若游丝,眼皮沉重,她费劲儿地想睁开眼,模糊瞥见又有东西置于她鼻下,要她嗅闻。

“我这是在帮你啊!你和我都是一样的,你嫁的那位爷模样肖似她,又俊又美,将来你到我这年岁,老了、丑了,你那位爷容貌却能十年不变,他还会喜爱你吗?”叹息。“这几天骑马乘船、乘船骑马,你再忍忍,咱们再乘一日船,就进自家的地界,届时便啥都不怕了。你跟我去,我们是一样的,一样的啊……”

不一样!

就算将来她顾禾良老了、丑了,也还能疼着她的爷,只盼夫妻情缘长长久久,倘若往后真会生变.她也非提不起、放不下,任其纠缠于心三十年。但,无论如何啊,她和秀爷的缘分不该断在此时,不能以这种方式了断。

“拿开……”她双手胡挥,听到小瓶摔碎的声响,她身子被用力推到一旁。

伏着身子,她喘着气朝乌篷子外爬,爬爬爬,探手要撩开那厚厚的帘子,一股力量又把她倒拖回去。

“连你也嫌弃我吗?”嗓音变冷,压制的力道变大。

禾良动弹不得,又要晕了,忽地,天光喷进,那幕厚帘子被高高掀开。

“翠姨,可找着你了!唉,你这么蛮干,是想害我头更疼吗?”

有人来了?谁?是谁?是来救她的吗?还是……还是……

禾良眨着眼,拼命要看清楚来者,但那人背光蹲在船篷前,笑笑的声音颇为清亮,面庞朦胧,隐约知道是名年轻女子。

救命……救命……求求你……

禾良张唇想喊,偏不能成声,眼泪流了出来。

“瞧,翠姨把这位姊姊弄哭了呀!咱们‘飞霞楼’向来以女为尊,大家都是女人,怎能相互为难?之前放手任你玩,拿着‘捻香堂’作赔,赔了那么一大笔,楼中姊妹可没谁眨一下眼,反正那些钱都是翠姨这些年赚回来的,但翠姨把游家少夫人偷偷带走,唉,头痛头痛,我花三想护短,都不知该怎么护?”

“三……三姑娘……呜呜呜……”

“翠姨,要哭也是我先哭吧?你把游家少夫人迷得昏昏沉沉,唉唉唉,咱们‘飞霞楼’的独门薰香可不是让你这么胡使的。”声音听起来真的相当头疼似的。

禾良感觉压在背上和大腿上的力道不见了,她吐出口气,流着泪合起眸子。

模模糊糊间,她听到钟翠放声大哭,那哭声仿佛有无限委屈,又仿佛忍了整整三+年,如今内心那股强撑的力量终于崩坍,不能自持。

她还听到那个自称“花三”的姑娘长长叹气,道——

“翠姨,你病了,我带你回家养病吧。”

“她的病,能好吗?”

说是以毒攻毒也不为过,能迅捷俐落地解去那股奇异迷香的,也只有“飞霞楼”的独门薰香。昏沉间,禾良又被迫嗅闻了某种香气,这次的气味不一样,她心绪渐渐静下,”思绪亦缓缓静下,她真睡了,是这几天以来最安稳的一觉,没有真实与虚幻的错乱,就只是睡着,在温暖的黑甜中休息。

醒来时,人已离开原来那艘简陋的乌篷小船,她依然在江河上,却是在一艘有着两层楼的中型船舫里。

身边有人,同样背着光俯视她,那姿态和轮廓与她记忆中的那一个重叠,是那个“花三姑娘”。

定下心,禾良润润唇,略哑又问:“她的病,能好吗?”

花三像是这时才听明白她的话,眨眼微笑。

“翠姨病在心头,一病病了数十年,她好不容易才决定干这一次,拿游家医心病,结果唔……不太理想,好像还更糟了。唉唉,只好先带她回家,再另觅其他良方。”她话中虽有感慨,但语气带笑,似觉钟翠这种“拿游家医心病”的行径没什么不好,效果虽差,但想做就做,即便扰得江北行市大乱、粮作杂货价格大波动也都无所谓。

……好不负责任!

花三该是瞧出她的想法,挑着眉,揉揉鼻子,那神态竟有些赖皮,仿佛在说“是啊……我就护短!如何?”不禁让她想起家里的那位大老爷。

禾良幽幽叹了一声。“我得回去了。”

花三笑道:“这几天,一江南北有不少人手在打探你的下落,再不让少夫人回去,事情真要闹到不可收拾了。”略顿,她神色稍正,继而又道:“至于咱们家翠姨带走少夫人的事,我花三替她向你道歉了,往后少夫人若遇上什么事,用得上花三的话,可到江北‘捻花堂’的柜上说一声,他们会找到我的。咱们‘飞霞楼’的生意也许没有‘太川行’的活泛,但在道上还是有几分名气,少夫人想要什么、想如何索偿,尽管说,花三会尽力办到。”

或者,这位三姑娘也算得上是性情中人……禾良怔怔想着。

至于索偿……唉,现下的她,什么都不愿再追究,只想快快返家,快快回到孩子和大老爷身边。

游岩秀被抬回“渊霞院”寝房后,人也就醒了。

德叔忙要吩咐家丁请大夫过府,被他喊住,他又没病,看什么大夫?

这“渊霞院”内,他向来不爱府中仆婢待在这儿伺候,安安静静的最好,此时方醒,他又把德叔、小范等一干人全“请”出去。

躺在榻上,神智稍稳了,但脑中思绪依旧沉沉粘粘。

他望着榻顶,静静望着,忘记自个儿有无眨眼,也忘记发呆发了多久,直到夕照尽退,房中整个暗下,他才懒懒坐起身。

好暗。

禾良没来帮他点灯。

他起身,下意识走到桌前,取出袖底的火折子点燃油灯,房中漫开微光,他仿佛觉得不够亮,又把矮柜烛台上的两根蜡烛都点燃,烛光映着他的俊脸,在他晦暗瞳底跳跃。他把烛台移到桌上,拉来一张椅凳坐下,望着桌面。

桌上有个装糖的漆木盒,他没动,因为盒里的糖早已吃完。

禾良没再帮他补糖进去。

桌上还有一盘果子,禾良没来削给他吃。

所以,他若想吃,得自己动手。

于是乎,他动手了,拿了一颗鸭梨,拿起盘边的小刀。以前禾良削果子给他吃时,会先把果皮弄下来,禾良手好巧,常是一刀在梨子上头转啊转的,不一会儿工夫就能弄好,而且果皮从头连到尾,不断。

他学着妻子的动作开始削梨,转转转,削削削,转转转,再削削削——唉!

他脸部表情有些怪异,有些迷惑,搞不清楚眼前的事是如何发生——那把小刀怎会切进他虎口里?

鲜血瞬间涌出,濡湿他的袖,他头歪歪,美目眨了眨,下一瞬已把刀子拔起,他双肩一震,似是这时才整个回神,才意识到自己弄伤自己了。

禾良不在身边,他伤着了,没有人会为他的痛而痛。

禾良不在了……

禾良不在了……

他为什么还在?

起身,他取来脸盆架上的巾子裹住伤手,伤口并不大,但有些深,他缠了一条巾子,缠得紧紧的,血仍淡淡渗出,他也懒得再理。

他拿起滚到桌面的那颗梨,上面还带着果皮,而且沾了点他的血,他不管,张口就咬。禾良说,不能浪费食物,他不浪费,他会吃光光。

蓦地,他咬梨的动作一顿,眼珠子慢吞吞溜动,似在确认什么。

有谁在哭。

呜哇呜哇地大哭,哭得好不伤心,好可怜、好可怜地哭着。

他放下梨走出内房,“渊霞院”虽冷冷清清,园子里覆着薄薄雪花,而夜风寒心,回廊上倒已挂起成串的火红灯笼,为他指了一条明路。

他循着那哭声走啊走,在回廊上绕着,来到那处摆满大小玩意儿、专给孩子嬉玩的厢房前。他高大修长的影子映在门窗纸上,随即听到里边传出惊呼——

“小少爷乖,别哭别哭,嘘!嘘!呜……大魔来了,您别哭啊!”

孩子哭声更响亮,无法收拾,该是哭了许久、许久,喉儿都有点哭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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