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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洺芃生气了。
她的怒意显而易见,但不是惊天动地的,而是清清冷冷的。
她不说话,不管是面对什么人都不开口——只要他在一旁,甚至就连简单的“嗯”或“喔”都不愿意发出。她厉害,完全知道他耳朵好了,最渴望听见的是什么,所以一个字都不给他,顾恒止只好努力说些能使她发笑的东西,可她始终无动于衷。
像是——
“有一个老人家,他到户政事务所办理老人津贴,结果忘了带身份证,柜台小姐说没关系,给我看看你的胸膛。老人家脱了衣服,露出白色的胸毛,小姐说可以了,看得出够老。老人家回家以后喜孜孜地跟老婆说,老婆听了,就问他:‘那你怎么不连裤子也一并脱了?’老人家问:‘为什么?’老婆说:‘这样你就可以领到残障津贴啦!’哈哈哈、哈哈哈!”
他讲得口沫横飞,徐洺芃的反应是瞥他一眼,再瞥他一眼,澄黑而无波的眼仿佛在说:这很好笑吗?此时无声胜有声,顾恒止脸皮再厚都尴尬了。
“我、我去上厕所……”可耻啊!居然来尿遁这一招。
距他手术结束已经快一个月,他醒后接受复健,复原情况良好,几乎没有后遗症,若无意外,过两天就能出院,等回台湾再定期挂科复诊。原本照他安排,徐洺芃会在他一切好转以后抵达费城,她不必承担手术时候的磨难,他们可以共览这个悠久而充满古老文化的城市,不料……
“唉!”
顾恒止在洗手间大叹了口气,这时艾伦进来,见他一脸吃到苦药的脸色,笑嘻嘻调侃。“嫂子还是不跟你和好是吧?”
这个唯恐天下不乱的家伙!顾恒止白了他一眼,随即无奈地摊了摊手,“她气死了。”
“活该。”艾伦一点都不同情他。“我记得她听到你开刀完毕的消息,那个脸色啊,啧啧啧,真是比纽约的雪还要白。”
“纽约的雪?难不成费城的雪是黑的?”
“这只是一种文艺的形容!”艾伦抗议。
你这个念理科的搞什么文艺!
顾恒止受不了,手肘往后背抵洗手台。他当然明白徐洺芃生气的理由,可他不知道要如何解释,该道歉的该解释的都做了,她看起来也不是不能理解的样子,但……就是不开心。他这一辈子最怕的就是冷战,偏偏徐洺芃刚好是深谙其道的高手。
就好像打网球,他发球,结果对方理都不理,这是要怎么进行下去?
顾恒止没辙了。
就在这种尴尬的氛围下,他出了院,住到徐洺芃预定的旅社。前两天他第一次来的时候就劝她换一间。“这里会不会太破旧?你知不知道费城鬼故事多?我们去找别的地方……”
她的回应是冷冷瞥了他一眼,然后在簿子上写着。“我临时要来,只能预约到这里。”
一句话,彻底把顾恒止打蔫了。
她提早来是打算给他惊喜,没想到反而被将一军,顾恒止自知有愧,只好摸摸鼻子不敢再啰嗦,还好旅社的主人还不错,又懂得一点中文,给他们做了一些导览,房间尽管破旧了点,但住起来还算舒服。
他傍晚出院,把行李搬到旅馆,两人在附近的餐厅吃了顿沉默的饭。现在窗外天色已黑,顾恒止躺在陈旧的床铺上,扳着手指计数,一天、两天、三天……七天,整整一个星期,她还是一个字都不肯和他多说。
顾恒止叹息,倾听着她在浴室里的动静,水声哗啦啦地响,他脑内几乎能立即浮现那水流滑过她柔润肌肤的画面。水停了,接着是拿起什么的声响,嗯,他想她开始在身上抹泡沫了,她习惯从胸口那儿开始洗,接着涂抹四肢,仔细清洗身体各处,最后再拿起莲蓬头,冲洗着因热气而透出一层淡粉色的肌肤……
完了,脑内浮想联翩,顾恒止浑身燥热,难以抑制。
三月来到美国,现在都快五月底,足足三个月没跟老婆亲亲抱抱,如今好不容易共处一室,她刚好在洗澡,他会有这么“健全”的反应也是可以理解的。
问题是老婆还在生气呢,他的火也只能设法自行掐灭。
顾恒止深呼吸,开始设想一些比较清新、健康的事。他想象一片大草原,有着美丽的碧绿色草皮,蓝天白云,芳草如茵,他在里头深呼吸……这是他之前看睡眠门诊时医生教导他的放松方法,很有效。
但下一秒,他的幻想里出现了一个人,那女人袒露着一身瑰丽的雪白,一头及肩的蓬松黑发随着她的脚步轻快跳跃,柔丽的面容带着极尽诱惑的甜美笑容……老天,这不行!
顾恒止瞬间睁眼。很好,他的草原全被烧光了。他想要她,很想要她,他势必得和她好好谈谈,不能再侥幸地得过且过,以为她迟早会自行消气……但眼下,他得先在她出来之前搞定自己的“小兄弟”。也许来看看《圣经》?
他不算太虔诚的教徒,但偶尔会做些祷告,毕竟是长久以来的影响。他起身,走至置放行李的地方,结果却错开了她的行李箱,这是当初蜜月前他们一起买的,为了在机场辨识方便,特地买了一模一样的两只。他正要盖回去,却见里头纸张散乱,似乎是从外套口袋里散出来……他一愣,随手拈起一张,看见内容以后却震愕了。
喀!浴室门开启的响声自背后传来,顾恒止却恍若未觉。他把她行李箱里头四散的纸条一张一张拿了出来,上头印着航空公司名称,显见是她在飞机上头写下的。
徐洺芃发现他在看什么,也慌了。“你——”
她终于出声,尽管是带着浓烈不满的一个音节,落在他耳里却有如圣歌。那上头的一字一句击打着他,顾恒止再难掩饰发烫的眸眶。他潜意识里一直觉得自己的决定是正确的,他不想让她担心,所以选择隐瞒正确的手术日期,甚至觉得徐洺芃不该这么生气,就算要气,也气得够久了——
不是这样的。
原来,他错了,而且错得离谱。
“芃芃,对不起……”见到她的这七天来,这三个字他已讲了太多遍,但没一次是如此真心实意的。
那些纸条上,写着徐洺芃想在手术前传达给他的话,他一遍一遍看着,被感动、被震撼。徐洺芃上前把纸条抢过来,刚沐浴而酡红的脸更是一下子红到耳根去。她确定他不是故意偷看,偏偏在这种毫无预料的情况下被窥知,她不知道自己应该要做出怎么样的反应才好。
恒止,这是我们认识的第十八年,一个孩子都要上大学了。
其实我第一个喜欢上的对象,是你,但你这个人傻乎乎的,说我们是兄弟,又叫别的男生来追我,我难过地哭了一晚,又不能怎样,只好告诉自己兄弟就兄弟吧……没想到上了大学,你居然给我跑去交女友,我只好死心。
就这样,我们和不同的人历经交往、分手,关系却始终不变,好像爱情做不到长久,但友情可以。我觉得我们这样很好,没想到……你居然说要结婚。
我吓死了。
我把这件事跟薇亚她们说了,她说人与人之间要长久在一起,重要的并非是爱情,我们走过这么多年,就是一个很好的见证。所以我答应嫁给你,好好过日子,但我一直都没有说,我很羡慕薇亚她们,因为她们每一个都是恋爱结婚,只有我不是。
但……慢慢地,我知道我再也不用羡慕别人了。
我们之间怎么会没有爱情?那些日常生活一点一滴的积累,看着你在手术房里,我知道我不能承受失去你的痛,但这样的担负,也是爱情的一种证明,我甘之如饴。
我们发誓不论贫困、喜乐、潦倒都会在一起,我不想被排除在外,看到你把房子转给我,我一开始很不开心,不想你觉得这样就责任尽了、一了百了,当真有个万一也无所谓。其实我们之间还有许多遗憾,有一句很重要的话,我也始终没对你说……
亲爱的,不用为我担心,我现在充满力量,那是你十八年来给我的,我把它交还给你。我会在手术室外为你祈祷,这是我的权利,你一定会好起来。
字条零零落落,没标顺序,顾恒止把每个句子都看了很多遍,才把整个意思拼凑出来。那是草稿,爱的草稿,他不知道她是用什么心情在独自一人的飞行中写下这些字句,可她好不容易来到这里,结果听到的却是他瞒着她,迳行接受手术的消息,一定很不好过。
“芃芃,对不起……”他又说了一次,不顾她的挣扎,抱紧了她。
徐洺芃颤抖着,手握成拳,却还是抑止不了喉头涌上的酸楚。她问:“你有没有想过,如果……如果真的有个万一,我来的时候看到的会是什么?”
一具尸体……他老大麻醉一打,不省人事,或许就这么干干净净地去了,可她千里迢迢跑来竟是等着收尸,那样的打击……既然他都揣想过这么多的“万一”,怎么就没想到这个?
他拥着她,一年多不曾听闻她的声音,不管是什么他都觉得无比珍贵,他终于领会了自己的错误,总是固执地认定什么是为她好,但事实却不然。她早已不是那个十八年前被班上同学欺负、需要人帮助的小女孩了,她是他的妻,是能和他比肩一同走过风雨的存在,即便路途再崎岖,都不曾说过要放弃。
“谢谢你……”是他错了,他错估了她,以为她始终脆弱缺乏保护,但其实他能够来到这里,仰赖的全是她的坚强支持,他一再小看了她,独断做出决定,也难怪她会这么生气……
徐洺芃喟然,任他抱着,失了力气。这些天的佯装冷漠已经让她非常疲惫,顾恒止不知轻重地忽略她的感受,她觉得痛,无法坦然……可她其实多想在他醒来的第一时间上前拥抱他……
“以后……不管是为了什么,都不准再这样对我。”
“好。”顾恒止答应,也只能答应、只想答应。
她终于柔顺在他怀里,因他的同意软下了本来坚硬着的心。她并不是想逼他认错,只是需要时间来处理自己的心情,夫妻之间不该是单靠一方的自以为是、独断独行,而是相互依持。她不要自己一直是那个受人照顾的弱方,她可以证明,她也能够成为他前进的力量……
她把自己这些心情说出来了,顾恒止听着,苦笑。“傻瓜,你早就是了。”
他没有在失去听力以后自暴自弃、荒废度日,都是因为有她,她总是能够在他最低落的时候拉他一把,他只是太珍惜了,舍不得她伤、舍不得她痛,更舍不得她背负苦痛,却忽略了她的感受,她其实心甘情愿。
他们在费城照顾仍带着些凉冷的春夜抱在一起,紧紧依靠、紧紧守牢,这一切太难能可贵。顾恒止心头的躁动慢慢得到平静,一如过去每一次,在她的身边那样。他们在这一座陌生的城市里享受这一份最熟悉的温暖,他们的心都完满了,满得几乎要溢出来……
真的,很不简单啊。
良久,徐洺芃开口。“其实,我一直有一句话想说……”
“嗯?”
顾恒止瞅着她,在一片昏暗的房间里,她的眼睛,就像是永夜里那恒久不变的星子,闪烁着光。
她说:“我爱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