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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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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只古玉环,是不足够的,必须加上那颗四千两的夜明珠。

她应该在拿出古玉环之时,拨个工夫,去库房将夜明珠一块儿带出来,然后,就跟着李梅亭回西京去买回宅子老街。但当时的她,没办法思索太多事情,一切只能凭着麻木的本能,以及达成阿爹遗愿的誓言来支配自己的行为,偷走了古玉环,可并没有解决燃眉之急,她必须——

拿走夜明珠。

李梅亭阻止她,他不忍见她二度哭着回来,提议干脆由他蒙面,夜探严家当铺偷夜明珠。

李梅秀立刻拒绝,严家当铺中卧虎藏龙,个个身怀武功,连尔雅温文的公孙谦都能以一柄扇打碎一堵墙,她甚至怀疑连娇小的欧阳妅意也有一身好功夫。能在当铺业界中独占鳌头,成为南城最大当铺,严家自然有一套自卫之术,否则客人来来去去,龙蛇杂处,有些家伙带着恶念上门,明着说要当,暗着是来抢,见多风浪的严家当铺皆能轻易解决,何况是一名偷儿?

李梅亭若上严家当铺行窃,下场只有死路一条。

“我去。”她擦干眼泪,按住李梅亭的肩,不让他起身离开家中。

“阿姊——”

“最后一次。”她嘴里说着,字字坚定。

“阿姊……”

“我去。”她用力吸气,重申。

“我在门外接应你,东西一到手,我们就连夜赶回西京。”李梅亭也有所坚持,不让李梅秀一个人独自承担。

“我不走。东西一到手,你拿回西京去脱手,将老宅买下来,我要留在严家当铺。”至于还差的一百两,姊弟俩再以其他方式来凑。

“阿姊!你在胡说八道什么?你不走?你留在严家当铺干什么?!你想被他们活活打死吗?!”偷到东西当然就该脚底抹油溜了,留在案发地,不是摆明要让人捉起来送官吗?!

“我不走!”

应该说,她无法走,她离不开严家当铺,她不小心,将心典在里头,她没办法舍下她的心。她不能走了,走了,她就会变成一个没有心的行尸走肉……

“不要说傻话!你脑袋坏掉了吗?!被查出来是你偷走古玉环和夜明珠,严家当铺里的人怎可能放过你?!当然要在事迹败露之前快逃呀!”李梅亭很清楚被偷被骗的受害人有多愤怒不甘,他们出手之狠,比痛欧杀父弑母仇人还要更重,他不能留李梅秀面对这些,一定要带她一起逃!

李梅秀困难地摇摇头,“梅亭,我真的走不掉……我想一辈子待在那里,那里有他,我想要……留在他身边。”

留在噙着教她眷恋的笑靥,告诉她,“梅秀,我也喜欢你”的公孙谦身边。

李梅亭没听懂她口中的“他”是谁,那些是李梅秀没有向他吐实的部分,他更在意她句子里“一辈子待在那里”这几个字。

“你怎么可能一辈子待在那里,他、他们不可能留一个偷儿在铺子里!”呀,他警觉自己失言,忿忿地重咬自己的舌头一记当做处罚。白痴呀他,说啥偷儿不偷儿的!

“我知道,要是他们查出古玉环是我……偷的,他们会好生气、好愤怒,或许赶我出去、或许把我送官严办……”

“那你还敢留下来?!”李梅亭瞠眼问。

“我走不掉……”即便明白自己的下场,她仍存有一丝丝希冀,说不定,没有会发现东西是她拿的,她不承认就好了……

只要别是公孙谦开口问她,她就能理所当然的扯出一句又一句的谎言,面对别人,她能说谎,面对他那双清澄正直的眼眸,她半句谎话都说不出口……

不承认自己偷走古玉环,公孙谦会信她的,一定会……

“阿姊……”李梅亭还想劝,李梅秀已经没有心情听,她拍拍他的肩,起身,步伐与她回来时一样沉重,跨出门槛,游魂般地飘回严家当铺方向。

李梅亭哪可能眼睁睁看阿姊独自涉险,他不顾她的阻止,马上跟了出去,悄悄尾随其后,视情况而采取行动,若苗头不对,就算是打昏阿姊,他也要带着她一块儿逃命去!

李梅秀一步一步,缓缓地、慢慢地,都好像蹬着铁制的重靴在走,一步一步,举步维艰。

当铺里,发觉古玉环不见了吗?

当铺里,是否正为了寻古玉环而弄得鸡飞狗跳?

是否,怀疑到她身上?

是否,正在痛骂她?

是否……

严家当铺,关起朱红色大门,门上挂上“今日东家有事,暂停营业”的告示木板。

方才她离开前,铺子仍有营业的……现在却关门不做生意,她没听说今日有任何重要大事足以让铺子歇业……

李梅秀带着忐忑,由侧门回到铺内,忍住想转身逃避的怯懦,走向正厅,她本能知道,那儿,正发生着什么……

“不可能是她。”

公孙谦的温嗓,带着一丝不容质疑的笃定,力抗众人对李梅秀的污蔑。

就在方才,古玉环的主人带着银两要来取赎商品,两个月前,因为一时周转不灵,不得不忍痛把心爱之物送进当铺,换取一笔足够钱财来解生意上之急,现在问题解决,古玉环主人便急着要将对自己意义非凡的宝贝赎回去。

怎知,全库房翻透透,古玉环不见踪影。

古玉环主人气急,以为是当铺要私吞掉他的宝物,在铺里吵闹一阵,好不容易才安抚下来,小当家严径允诺定会给对方一个交代,今日暂请对方先回府。送走怒气冲冲的客人,当铺门窗尽数关门落栓,内部展开大审查,最后查出最后一个碰触古玉环的家伙就是目前人不在铺子里的李梅秀!

“我手下的人,个个手脚干净,除了新进员工之外,其他才真的不可能。”严径双手交叠抱胸,小脸严肃,总是轻佻懒散的娃娃嗓,难得一见地饱含怒火,声音高扬:“我当家这么多年,不曾碰见铺子里哪样东西不翼而飞的荒谬事,她来不到几个月,贵重的古玉环就长脚跑了?不是她是谁呀?!”还差点损及当铺声誉,若传出去,对铺子伤害恁大。

“这事得要查清楚,胡乱指控人,万一错了呢?你要向她奉茶致歉吗?”公孙谦信任李梅秀,除非有血淋淋的铁证指出她当真做出错事,否则他绝不会怀疑她。

“你还敢一直跟我顶嘴?!”严径站起来,发觉身高与气势都不及公孙谦,她裙一撩、腿一跨,站上太师椅,居高临下俯睨他,辅助的食指就抵在公孙谦鼻前:“我狠话还没说齐,容得你插嘴?!人,是你带进来,也是你在罩的,她惹出事,你一样是共犯!一样有事!”竟然有胆反问她,误会了李梅秀,是否愿意向她奉茶致歉?!她堂堂一位严家当家,在这里她最大,她说谁有罪,谁就有罪!

“不会是她。”公孙谦迎战严径的火辣目光,毫不畏惧。

“谦哥,你方才有托梅秀外出去买东西吗?”始终站在一旁沉思的欧阳妅意冒出了与此时大家讨论古玉环跑哪儿去的大事全然无关的怪问题。

“没有。”公孙谦简洁回道,他仍在与严径做眼神厮杀。

“……她骗了我,她说,是你叫他出去买东西。”虽然是件小事,但也说明李梅秀当时的不诚实。她与李梅秀相处数月,感情不差,两个姑娘有空时还会窝在厨房里啃甜糕、聊闲话,她相当喜欢李梅秀,在绿叶多于红花的严家当铺里,她很高兴有个新姊妹作伴。按道理来说,李梅秀不该欺骗她,她却说了谎,有这个必要吗?若是想溜出当铺打混摸鱼,她欧阳妅意又不会去告密,若是想去外头买零嘴打牙祭,实话实说就好,两人说不定还能手挽着手一块儿去,李梅秀选择瞒她,怎么想都有鬼。

欧阳妅意并非准备指挥李梅秀,仅是陈述事实。

“看吧,她偷走古玉环,骗了妅意,逃出当铺!”严径自我解读欧阳妅意那番话,气焰嚣张。

相较于她,公孙谦显得冷静许多:“她若要偷,不会只偷古玉环。没有人这么笨,放着库房里更多珍宝不拿,单单仅拿一只玉环。”库房中,比古玉环更珍稀的物品数之不尽,古玉环能值多少?

“说不定她就只中意那只玉环,其余全看不上眼!”严径哼声。

“她并没有中意那只玉环。”他从李梅秀眼中,未曾看见她对古玉环的极度喜爱,她不是一个偏好首饰的姑娘,每回听见有客人花费大笔银两,只买下一只戒环或是耳饰,她都会露出既不解,又觉得奢侈的不妥,嘴里喃喃碎语“不过是一只戒环,花几百两买,又不能吃,值得吗?要是我,宁可换一碗热乎乎的汤面来填满肚子。”她佩戴的简单饰品,全是赝物,不值几文银两,也不曾见过她在意,一支镀金假金钗,一对镶嵌假珠贝的耳饰,她天天簪、天天戴,爱不释手,全身上下最贵重的一件饰品,是他送她的纯银耳饰,没有复杂繁琐的样式,只是一对圆形环状的素净耳饰。

这样的她,没有道理要取走古玉环。

“你不懂女人的心思啦!女人嘴里说不要,心里爱得哩!”严径纤手挥扬,像在赶苍蝇一样,将公孙谦扞卫李梅秀的辩驳全数挥赶掉。

“满嘴歪理。”有人在嘀咕,嗤哼一声。众人很默契地把全数目光移动到撇颜看窗外的夏候武威。

“不然你说呀,李梅秀跑哪里去了?怎么在这样恰敲的时候不见人影?!”严径呛公孙谦。

“兴许她是买块饼。”公孙谦坚信。说不定等一会儿,她便会拎着满满两手的芝麻大饼,笑得如糖似蜜,嚷嚷吆喝着大家一块儿来吃。

“最好她是。”严径冷笑:“否则我会叫义哥拗断她的狗腿。”

严家当铺处置内贼,绝不留情。

门外的李梅芳,每一个字句都听得清清楚楚。

公孙谦的维护,严径的恫吓,她全没遗漏。

比起后头,前者的全盘信赖,教她几乎要崩溃,他的声音像条鞭,正将她的心鞭笞得鲜血淋漓、破烂不堪。

他这么相信她,她却……

“呀,梅秀!梅秀回来了。”从厨房端来茶水的小婢女看见她,惊呼出声,厅内数十双目光焦点瞬间全集中在她身上,她难堪地垂着头,停在原地无法动弹,进也不是,退也不是,直到公孙谦步出,牵着她的手,领她进厅,她仿佛能感受到众人的打量,仿佛能听见众人的细碎交谈,品评她的清白与否。

“还知道要回来呀?饼呢?饼哪去了?”严径嘲弄着方才公孙谦替她搪塞的买饼藉口。

公孙谦回她一记凝眸,他不爱听见严径这种已拿李梅秀当贼看的态度。

他转回李梅芳,眉眼间的凛冽完全褪下,放柔了神情:“梅秀,早上有一只古玉环,你将它收到库房哪一处去了?客人拿银两准备来取赎它,我们一时之间找不到它。”他仍认为古玉环是被李梅秀收进库房,只是因为它并非醒目的大型物,才会遍寻不着,现在梅秀回来了,定会取笑大家的大惊小怪,然后从库房的某处拿出古玉环,凉凉说:“瞧,不是在这儿吗?”

“……”她说不出话来。

“你不小心摔破它了?”他看出她的迟滞及有口难言,猜测道。

“……”若点个头,就没事了,点头呀,李梅秀……快点头呀……

“你偷走古玉环,对不对?”严径跳下椅,杀到李梅秀面前,问得无比直接。

“你无凭无据,不能说得这般笃定!”公孙谦出言反驳。

“她是最后一个碰古玉环的人,要嘛就马上拿出古玉环来堵我的嘴,即使摔破,我也要见尸!”严径当家架子摆得恁高,她不得不,要带领一干子奴仆,没有严规,无法容众,若开了先例,往后是不是大家都悄悄藏个戒环偷个发钗?!

公孙谦不同严径争辩。此时确实拿出古玉环便能化解干戈,若严径污蔑李梅秀,他也决计会为李梅秀争个公道,要严径放下身段,低头认错。

“梅秀,把古玉环找出来。”

他用的字眼是“找”,而不是“拿”,他确信,古玉环不在她身上。

“它不在库房……”李梅秀的声音好沙哑,一方面是方才抱着李梅亭哭了足足半个时辰之故;另一方面,是她此时要说的话太沉重,每一个字,都割伤着她的喉、刺痛着她的心,它们是实话,最痛苦的实话:“也没有被我摔破,我拿走它了,因为它很值钱,我需要它……对、对不起……”

即便她说得好小声,但已经够清楚明白,她没有否认自己犯下罪行,她认罪了!

公孙谦怔忡望着她,她细若蚊呐的声音,比雷更响亮,震得他耳膜抽痛,几乎以为是自己听错。

“好!真好!养了个贼在铺子里!”严径前一瞬间猛拍手鼓掌,下一瞬立刻换上罗刹凶相,拍桌大喝:“尉迟义!不用跟她客气,拗断她的狗腿!”

比尉迟义动作更快,是洁白衣袂一旋便驻足于李梅秀面前的公孙谦,他凝觑她,沉沉噪音中充满最压抑的激动,已经不若他平时温稳的平缓。

“你再说一次。”是他方才听错了,一定是。

“对不起……玉环是我偷的,我、我……我是回来拿那颗夜明珠……”李梅秀边哭边说。她控制不住自己的嘴,总是谎话连篇的她,在他面前,无法撒谎,她什么都说了,说出她回来的用意,说出她还打高价夜明珠的主意,说她是个贼,说她有多坏……

公孙谦沉抑地闭上眸,故作冷静的容颜,被眉心那道深深的蹙痕破坏殆尽,藏得住袖里抡紧的双拳,却藏不住他紊乱急促的呼吸。

不可能是她。

对不起……玉环是我偷的。

这这事得要查清楚,胡乱指控人,万一错了呢?你要向她奉茶致歉吗?

对不起……玉环是我偷的。

不会是她。

我是回来拿那颗夜明珠……

不会是她。

我是回来拿那颗夜明珠……

他信任她,在她开口之前,他完全是信任她!没有半分怀疑,甚至还替她说话,不容任何人将莫须有罪名加诸她身上,结果,错的人,是他!

我拿走它了,因为它很值钱。

她把他的信任,践踏至此!

又是一次的欺骗!

她让他两度尝愚蠢的滋味。

第一次,她踏进当铺,教人心怜的无助,成功自他手中骗取六十两典当金。

第二次,她留在当铺,教人心醉的善解人意,令他难以自拔地付出情意,

她的目的,却是值钱的典当物!

他的指,深深陷入肤肉。血,在指节间晕染开来,他却感觉不到痛。

最痛的,是心。

它被她的坦白,捏碎得血肉模糊。

他从不曾像此时此刻一样,痛恨着“实话”。

“你走。”

良久,死寂的沉默厅里,公孙谦开口了,区区两字,仿佛耗尽所有力量,仿佛一只兽,在气竭濒死之前,最后一声哀呜。

“怎么可以轻易放她走?!”严径第一个回神,像只被烧着尾的公鸡直跳直叫:“古玉环不吐出来,我们拿什么向客人交代?!应该要把她给吊起来呜呜呜呜呜——”

她的嘴,被夏候武威一掌封住,盖得密密牢靠,不闷死她,只闷死她的哇哇大叫。她气得将绣鞋跺在夏候武威脚背上,要他松手。他皮厚肉粗,不把这么一点疼痛看在眼里,她扭动挣扎也逃脱不出夏候武威的箝制,反而窝囊地任由夏候武威把她抱出战局正中央,完全失去了端架子的最佳地位。

“气氛已经够僵,你别再火上灌油。”夏候武威压低声,在她耳边说。

“呜呜呜呜……”我是当家,我有权处置偷儿啦!

“你现在叫阿义去动她,谦哥也不会准。你没发觉谦哥直至现在,依然护在她面前吗?”

经夏候武威点醒,严径稍稍停下挣动,黑翦浑圆的眼,看清楚公孙谦转身背对李梅秀,却于同时,挡在当铺众人与她之间,无论谁想动李梅秀,势必要先碰上公孙谦。

他站的位置,用意昭然若揭。

“呜呜呜……”没关系,我叫大家一块儿上,一群打一个!不信打不趴公孙谦!

“我当然知道你想干什么,所以才必须堵你的嘴。”剥夺她下达无理命令的机会。

严径随即又使劲挣扎起来,在她听见公孙谦的下一句话脱口之际。

“去将夜明珠取来给她。你拿了,就走。”

什、什么?!

去将夜明珠取来给她?!

一个古玉环不够吗?!谁准他买一送一,拿两千两的东西送四千两的高档货?!

“呜呜呜呜呜呜——”该死的公孙谦——你敢——你敢——该死的小纱,你还真的给我乖乖听话去拿夜明珠?!——可恶的李梅秀,你敢拿你给我试试看!

没有人料想得到,公孙谦竟然要把夜明珠给李梅秀,包括李梅秀在内,她完全呆住,只能泪眼朦胧看着他紧绷肌理的背影,他没有回头,所以她看不到他此时的神情,是怒极,或失望,或难过,她无从得知,直到小纱将沉沉的夜明珠塞至她掌心,她才低头,觑着盛装夜明珠的织绣锦盒,泪,落得更凶。

她没有一刻像现在这么恨着自己。

她太差劲!

她伤害了他!

“你快走吧!”小纱丢下这句,便退到一旁,与当铺众人露出一样对她不谅解的态度。亏大家将她视为自己人,她竟然行窃,真是令人伤心难过和打击。

李梅秀双手在发颤,手中锦盒,比大石更重、烙铁更烫,灼痛她的掌心。

她突然收手,锦盒刷的一声,自半空坠地,盒盖弹开,锦盒摔得破裂,浑圆玉润的珠子缓缓从锦布围绕中脱离,有锦盒的保护,它因而毫发无伤,柔和的光芒,慢慢散发开来。

那样温和的光,刺痛李梅秀的眸,她不敢也不能直视它,它在她的惊恐眼中,犹如洪水猛兽,正张牙舞爪对着她狰狞咆哮。

它用它的光亮,照耀她的丑陋和贪婪。

她退了一步,它还在滚动,从锦盒中央落下,滑过桌面下、椅凳下,朝着她的裙襦方向滚来。

她又退一步,它仍是过来了……

像在告诉她,你不是要我吗?你拿呀,你将我拿去卖呀!瞧,公孙谦多慷慨,即使被你这样对待,他仍是要把我交给你,多笨的男人,你就利用他吧,别辜负了他对你的情意,是他蠢,来呀……

她奋力放声尖叫,扯疼咽喉。

转身,逃命似地奔出严家当铺。

因为,她,无地自容。

人财两失。

这四个字,将李梅秀后来的情况简洁又俐落地叙述完毕。

人,是从严家当铺跑出来了,却整日对着远方失神发呆,三魂七魄大概回来不到半条,其余的,仍徘徊在严家地盘,严格说来,她的人,不算被李梅亭平安带回西京。

财呢,凯子爷都愿意双手奉上珍稀夜明珠一颗,解他们姊弟俩燃眉之急,她却没将它给拿出来,让他们痛失四千两进帐。

李梅亭无语问苍天,但也无法对姊姊有任何埋怨或逼问,问她为何不拿夜明珠,它是多重要的救命钱呐……

救他们和邻居一共十间老宅的命。

他不忍苛责或数落李梅秀,他并不清楚她对严家当铺里的人们抱持着怎生浓厚感情,他只知道他躲在当铺外,看见她面对一位长袍男人时,该说的、不该说的,全都说尽了;看见长袍男人脸上闪过的痛楚;看见她哭得无法自已;看见长袍男人唤人取来夜明珠;看见她摔掉盛装夜明珠的锦盒;看见她,失控尖叫,踉跄逃窜出来,最后昏眩在他面前……

他不曾见过阿姊会在行骗之后,流露出那么浓烈的自责和痛苦。

古玉环,只当了三百两,他没有好口才和当铺讨价还价,无法拉高当价,东凑西凑,仍凑不齐那条吸血蛭开出的卖价,加上带回李梅秀时,她一直高烧不退,他必须照顾好她,李梅亭无心也无力为银两奔波,另一方面是他很清楚,短短几天内,他赚不到几千两的巨大差额。

没能买回的老宅子,今天就要被拆掉了。

听说下一任买主准备利用清除老旧房舍后的广阔腹地,兴建西京最大的烟花柳巷,他们自小玩耍奔跑的空地,就要变成妓娘与嫖客追逐嬉闹的酒池肉林;大人们辛劳耕耘着的亩亩洼田,要被泛满华丽大画舫的人造游湖所取代;淫声艳语,取代胡爷爷说故事的笑声;歌舞喧哗,掩盖掉孩子们曾经爽朗哭或笑的记忆……

轰隆,轰隆,轰隆,每一声,都代表着失去和毁坏。

李梅亭与李梅秀并肩坐在对街一户人家门口,眼睁睁,看着老宅子垮下去,每一砖、每一瓦,被敲得粉碎,工人们持着大槌,恶狠狠朝爬满斑驳岁月的老墙敲去、朝糊纸的窗扇敲去、朝为他们遮风挡雨的梁柱敲去,巨大的声音,像雷、雾蒙蒙的尘埃,像乌云。

姊弟俩眼神专注,手握着手,支持着彼此,没有谁哭,也没有谁开口,目送老宅子最后一程。

不是不曾努力过,只是……他们做不到。

人定胜天这句话,是说来安慰人的虚言罢了。

人,怎可能胜过老天?人何其渺小,有太多能力不足的地方。人,连那种势力胜过自己的“人”都胜不了,还夸口说什么大话?

一切,被夷为平地;一切,化为乌有。

老宅子变成了碎石散沙,眼前空旷起来。

他们姊弟俩数年来辛勤奔波的汗水泪水,随着老宅子,消失无踪,一样崩坍得零零落落。

当工人拿起锯刀,打算锯掉老树,姊弟俩像疯了一样冲过去,一人一边抱住树干,不许他们拦腰锯断它,那个时候,李梅秀终于哭了,李梅亭也顾不得“男儿有泪不轻弹”的不人道训诫,哭得眼泪鼻涕直流,誓死扞卫老树。

老树下,下棋、讲古、嗑瓜子、泡茶、扑流萤、赏月吃饼、东家长西家短、阿娘拿竹帚追打孩子、鸟儿在密绿梢间筑巢孵蛋……它见证太多太多太多大家的回忆,它若被锯断,就真的连过去一点一滴都断了——

两只疯子,围着树不肯走,被工人拉开也不退,马上重新扑住树干,他们与人僵持半个时辰过后,工头对他们也无可奈何,只好同意他们有本事在今天之内将树连根挖走,他就可以默不作声,任他们去,若做不到,拜托他们别为难拿人钱财做事的工人们,拖累大家的工作进度。

李梅秀和李梅亭开始扒土,用简陋的工具和万能手挖掘老树,要把它搬迁出去。

两只疯子,奋力挖土,砾石刮破十指,鲜血混着沙,却没有谁想要停手。

工人们将老宅子破坏殆倔剩下的瓦砾狼藉,一扁担一扁担清倒干净,两只疯子还在挖,有一两个工人看不下去,忙完正事后,带着圆铲,加入挖土行列。

逐渐地,第三个、第四个人……靠过来了。

夜越深,人越多,掘地声,响着。

两只疯子变成了一群疯子,他们挖出一个大窟隆,大树终于缓缓横躺下来。

额外增加工作的工人们搥搥双肩,相约去小酒铺打几斤酒来犒赏自己,今儿个就这么收工了,吆喝声慢慢远去,只留下狼狈的李梅秀和姊弟俩依偎在老树干旁。

她与李梅亭脸上一片污秽,直的沿着脸颊流下,是擦了又湿的泪水痕迹;横的画过鼻翼,是沾满沙土的手,胡乱抹拭所残留的泥汗。

老树枝丫依旧翠绿,繁叶片片,包围姊弟俩,仿佛正展臂环抱住失去家园的他们,夜风拂过,叶与叶,沙沙磨蹭,更像同他们低诉谢意。

“阿姊……我现在突然想到,我们挖出这棵老树要做什么?”哭过一轮的李梅亭回复神智,方才和李梅秀一块儿哭哭嚷嚷着“要砍树就先从我尸体上踩过去!”的愚勇如梦一般,若不是喉头残存着吼叫过后的疼痛,他会以为一切全是幻觉。

浑身都好痛,久蹲的两条腿,不住地抽疼打颤,双臂更是完全失去知觉,十指指甲断的断、裂的裂,指腹的伤口,被沙土填得满满。

护树很英勇,但……理智清醒之后,他开始困惑,年岁比他大上数倍的老树,又不能随手放口袋,更无法用布巾打包带走,它是个好大的累赘……

李梅秀整张小脸埋在绿叶后方,病了好几天的容颜有些消瘦,但没有改变的是眸里那抹坚决,她没有先回答他,反倒也问了他一句话:“梅亭,我们手边剩下多少银两?”

嗯?现在问这事儿做啥?

剩下的银两是不足够付清买老宅的天价,但好些年的积蓄相当可观,至少确保姊弟俩过好日子是不成问题。

“三千九百两是咱俩省吃俭用外加招摇撞骗存下来的,古玉环当了三百两,最后几日我得手胡须蔡二十两、丁婶子十五两、蒋大富三十两,算算差不多就剩四千两百六十五——以及一座贱价也卖不出去的破山头。”四千两百六十五这个数字,可以买下一栋新屋子、一整柜新衣、一仓库粮食、以及接下来数年内不愁吃穿的富裕生活。

“三千九百两……可以分给程婆婆他们每户各三百九十两,虽然没能替他们挣回老宅子,但应该能稍稍补偿他们吧?”李梅秀自己喃喃算着,一指一指弯曲下来,代表数字的急剧减少,四千两百六十五,瞬间只剩下三百六十五,只够买新屋子,新衣、粮食、富裕生活全部支付不起。

“阿姊!你在说什么呀?你要把钱分给程婆婆他们?!”

“本来就该这样,那是为他们存的买家钱。”既然老家买不回来,那笔钱,也该替阿爹还给大家,是阿爹亏欠大家,害大家无家可归。

“可……”好吧,算她说得有理,他无法反驳,虽然心为了三千九百两狠狠抽痛一下,他还忍得过去,“钱分完后,我们还有三百六十五两,省点用也能花上好一阵子。”

“没有哦,三百两是要拿去——”李梅秀淡淡说出她的另一项决定,听得李梅亭瞠眸瞪她,怀疑她是让连日高烧给烧坏了脑!

“阿姊你——那三百两——不可以——我反对——”伶牙俐齿的李梅亭难得急到满口结巴。

他还没吠完,她最后一根小指也弯下去:“六十五两,退给胡须蔡、丁婶子和蒋大富。”以前骗过的苦主,早已忘了名和姓,只有这三个苦主姓名还热乎乎的,趁着记得,将骗来的钱,还给人家。

四千两百六十五,归零,一文不剩。

“阿姊!你傻了呀?!这样我们姊弟俩还剩啥?我们会落得一无所有的凄惨下场耶——”

李梅亭跳起来,扳过李梅秀双肩,想要恶狠狠摇醒她,却在汪汪吠完几句之后,看见不该出现在她脸上的玩意儿——

她笑了,是他好几天不曾见过的甜蜜笑容,甜得几乎要招惹蜂儿流连,他以为她不堪刺激过大而发了疯,在此时此刻竟还笑得出来?!

“我们怎么会没剩下什么呢?我们有树,还有一座阿爹留下来的山呀。”

那座贱价也卖不出去的破山头。

……阿姊,你真的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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