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蒋誉低头,看着胸前熟睡的小矮人,笑了。
昨天,他什么都没问出来,因为她只是一个劲儿猛哭,好像要把满肚子的委屈哭光,才肯善罢甘休。
他捺住性于,轻拍她的背,好不容易哭声浅了,他想说总可以问问来龙去脉了吧,谁知道低下头,才发现她已经在自己怀中沉沉入睡。
这样也能睡?佩服。
也是啦,一路从美国飞到台湾,再加上十几个小时的等待,累坏也理所当然,于是他把她抱进客房,为她整理床被。
原本把她抱进客房后他就要退出房间,可是她的手却紧紧抓住他的衣角不放。
蒋誉想过把她的手扳开,将自己的衣服救出来,但是他的衣服一离开她的手心,她的眉头就往中间靠拢。
考虑两秒钟,他最后决定把衣角塞回她手中,和衣躺下。
结果,她的睡相超烂,整个晚上都把他当成尤加利树干,紧紧攀、紧紧攀。
他是成熟男人,即便是讨厌女人的男人,但基本的生理反应还是有的,这一晚,没有想像中那么好熬。
商天雨、商天晴是姊妹花,两个人整整相差六岁,在他和晴天谈恋爱的青春期,她是个只会在公园秋千上荡来荡去的死孝。
跳跳,这个绰号是他取的。
他爱上天睛,没有道理和原因。
天睛的舞蹈很棒,她说要到旧全山大学念舞蹈系,所以原本计划在国内考大学的他,开始准备托福成绩,因为,他决定两人的未来一定要在一起。
和天睛交往的唯一坏处,是常常要当临时保母。
约会的时候带个孝子很杀风景,幸好这只笨孝识趣,到餐厅的时候会躲到另一桌看漫画,两人到公园约会,她也会乖乖跑到游乐区东跳西跳,消耗过剩精力。
「天雨在闹脾气。」天睛靠进他怀里,抓着他的指头把玩。
「闹什么脾气?」那家伙不是只会笑得一脸呆,哪会发脾气?
「她说你叫我晴天,应该叫她雨天才公平。」
这种事也有公平不公平?「你看她那个样子,哪里像雨天?叫她艳阳天还差不多!」
「对啊,天雨很呕,她说好名字被我抢走,她只能用坏名字,害她三不五时掉眼泪。」
「流眼泪好啊,才不会得乾眼症。」
天睛笑笑。「她真的很介意自己没有外号呢,你勉强叫她雨天吧。」
勉强自己可不是他蒋誉会做的事。
「要外号?可以啊,我叫她跳跳,她从早跳到晚,跳个不停……对啊,她为什么不跟你一起学芭蕾?」
「天雨也喜欢跳舞,但受不了芭蕾舞刻板固定的动作。」
「爱新鲜的黄毛丫头。」
他看向远处的跳跳,她把平衡木当成竹竿舞,从左边跳到右边、右边又跳回左边。
「昨天她跑来问我,姊,为什么阿誉爱你?」
他笑。「你怎么说?」
「我说,我和阿誉的心绑在一起啊。她又问:要怎样,才可以把阿誉的心和我绑在一起?」说完,天晴横他一眼,要不是天雨年纪小,她肯定要大吃醋。
「没办法,我太有女人缘。」他得意的咧。
「她很喜欢你。」
「我也喜欢她啊,不然,你看我几时带我们家那只阿烲出门?」在他眼里,没长大的小人都是以「只」做为计数单位。
「要不,下次你把阿焚带出来,有人陪天雨,她才不会无聊。」
「不行,我怕触犯儿童保护法。阿烲国二就破除童子之身,和他混,我担心青出于蓝,还是让她孤独一点,在平衡木上面跳来跳去比较安全。」
天睛听完咯咯笑不停,然后又勾住他的手臂问:「阿誉,你的梦想是什么?」
「你的梦想又是什么?」
「我要好好练舞,以后开一间舞蹈教室。」她爱死了舞蹈教室里时不时传出来的铃鼓声,和穿着粉红色篷篷裙的小天使。
「我的梦想是赚大钱。」他说。
「为什么?你很缺钱吗?」
「我要赚很多钱给你开一间舞蹈教室。阿誉的梦想就定完成晴天的梦想。一他的脸还是臭,但嘴里飘出来的话,香得很迷人。
还有什么情话比这句更浪漫?天睛笑出甜甜的枫糖浆。
凝睇她的笑颜,他确定再确定,他们的未来一定要相挂勾。
这时天雨从远处跑来,手里抓着一把鬼针草花。「送给阿誉。」
女孩子送花给他?很有趣的经验,他的脸很臭,但心在笑。
他收下花,叮咛一句,「叫阿誉哥哥。」做人要懂得尊敬长辈。
「不要,叫阿誉。」
「你叫阿誉哥哥,我才叫你跳跳。」
「跳跳?」
「你不是想要外号吗?跳跳,像知更鸟在树梢跳来跳去,像在夜市里买的小跳鼠,东跳西跳。」
「跳跳、跳跳、跳跳……」她重复在嘴里发出同样的音节,然后拉开嘴角笑开。「我喜欢跳跳,比雨天好听。」
「对,你不是雨天,你是最舒服、乾爽的二十六度艳阳天。」他被爱情训练了,训练出满口甜言蜜语,而且大小通吃。
从那天以后,他开始叫她跳跳,除了他和晴天以外,没有人叫她跳跳,因为跳跳是他取的,是他和晴天的共同下午、共同回忆。
记忆,全是酸的,因为晴天消失了。
失去晴天,只独留雨天,哪个人能在霪雨霏霏的世界里不忧郁?
蒋誉抽回手,发现跳跳又流口水了。
坏习惯,每次睡觉都流口水,他还以为这种习惯等长大就会好了,没想到她一路流到二十二岁。
二十二岁……真快,当年的婴儿肥女生已经亭亭玉立,变成国际知名舞星。
她不爱芭蕾,怎又去学芭蕾?真想代替晴天完成未完成的愿望?
记得离开台湾前一晚,她冒雨跑到他家门口,郑重说:「阿誉要等跳跳哦,总有一天,跳跳会回来,替你把心底的大洞补起来。」
大洞补得起来吗?他不知道,只知道自己已经习惯冷风浇灌,习惯低温心脏,十度保鲜。
下床、进客厅,他掩上房门,拿手机拨号。
「杜绢,是我。」他压低音量。
「是,总经理。」她的声音中规中矩,不像昨晚刚接受求婚的幸福小女人,看来她对婚姻的盼望真的不太高。
这样很好,他对婚姻也没有过度期望。婚姻嘛,不就是两个人生活在一起,互相陪伴,共同完成繁殖计划?再好的状况就是两个人一起变老,生病时相互打气,儿女不孝时,有个共同的对象可以唠叨。
「今天我不进公司。」
自他正式成为公司一员,从没请过假,假期对他而言并没有太大意义,与其在家里自伤,他宁愿让自己忙得不得了。
「……是。」杜绢的语气里有一丝讶异,但除此之外,也没有多余的话。
「有急需签定的文件,送过来给我。」
他一面讲手机,一面走到门口架前,翻翻片子,下意识地翻出莫札特的小步舞曲,手指头轻轻划过,这首曲子,他已经很久没听。
「知道。」杜绢说。
「还有其他事吗?」
「晚上郭董的生日会,总经理要参加吗?」她的原子笔指在郭董生日会那行,
等他下决定。
「你去找我二哥,问他可不可以代替我去。」应酬这种事,偶尔也该落在二哥身上,他逃避太久了。
「知道。」
「有搞不定的事再联络我。」
「是,总经理再见。」她的口气非常公式化。
结束通话,他回房间洗澡换衣服后,拿起车钥匙,离开屋子。
跳跳起床后,整个房子里外绕一圈,都没看见阿誉,他大概上班去了吧。
她进浴室,彻头彻尾洗去一身风尘,换上黄色洋装。
她不爱穿洋装的,喜欢穿洋装的是姊姊,但为了妈妈,她开始学习穿洋装、扮小公主,努力把「雨天」升级成「晴天」。
进到客厅,湿湿的披肩长发把衣服弄湿了,她也不在意,只是坐进沙发,盘起双脚,愣愣地看着眼前的落地窗。
阿誉,始终没有忘记姊姊,这样一片落地玻璃窗,是最好的证明。
她咬着下唇,苦苦地笑了。
走到CD架前面,她一眼就看见那片被抽出来的莫札特小步舞曲。是这首曲子……二度证明,阿誉没忘记过晴天。
这么想、这么爱啊……她该感激感动、她该为阿誉做点事。
跳跳把桌子、沙发搬开,挪出一个大空间,再跑进房间,从行李箱里翻出舞鞋、舞衣,换好装、系上鞋带,把小步舞曲放进音响里。
站在客厅中间,压下遥控器,她娇俏可爱的身影像橱窗里面的娃娃。
一二三四,轻轻拉高手臂、抬起下巴,对着落地窗,露出可爱笑脸。
当当当,壁钟敲过十二响,工作一天的老板沉睡了,橱窗里的娃娃眨眨双眼,伸伸懒腰,醒来了。
停八拍。
过往的情景在跳跳胸口发酵,阳光投射进来,在她的刘海抹出一道金黄灿烂。
五六七八,开始!
脚跟蹬起,几个快速的小跳脚,旋转、跳跃,她随着音乐在客厅里面飞舞。
这是阿誉为姊姊买下的舞台,她要为姊姊和阿誉尽情飞舞……
三步奔跑,一个劈腿腾空跳跃,返身,再一次半空跳跃,然后,立定、踮脚尖,用力旋转,一圈、两圈、三圈,她在美丽的晴天里享受阳光照耀。
莫札特呵,曲子流传过千百年,见证了无数段爱情,那么,就请你为阿誉和晴天再次见证……
蒋誉买早餐回来,一进屋看见的就是这幕。
他傻了,误以为时空穿梭,他的旋转女孩回来,在他的眼前轻笑、旋转,自信的她、自信的舞步,自信的晴天……回来……
音乐持续跑着,她舞得淋漓尽致,调皮的娃娃,调皮地蹬腿、跳脚,从东边跳到西边、从南跳到北,这是娃娃的夜晚,娃娃的世界。
在小小的一方橱窗中间,在月色朦胧、街灯沉默的夜,娃娃再不必担心过路客的眼光,她的心啊,荡漾春天。
跳跳舞得尽心,阿誉看得痴情,恍若那天、那年、无数个汗水淋漓的练习夜晚回来。
「橱窗娃娃」是晴天在舞蹈大赛中拿下冠军的作品,比赛之前,他当观众看过几十次,还说冠军非她莫属……
舞曲结束,跳跳发现他站在墙边,迅速挂起笑脸。
「阿誉记得对不对?」
她奔到他身边,抬头,对上一百九的特级身高,她懂了姊姊的哀嚎,和阿誉谈恋爱真的很容易得到颈椎疾病。
「跳跳也没忘记。」他的脸一贯臭,这种臭法不是臭豆腐吃太多,应该和妈妈怀孕时,跌进臭水沟有关系。
「没有人可以忘记晴天。」她伸出手指头,在他脸上揉捏,想替他揉出一个温和笑脸。
他不想伤感的,不想她从远方归来,看见他的忧愁,于是转移话题。「来,吃早餐。」
走进餐厅,他找出三百年没用过的餐盘,像办家家酒一样,排满整桌。
她笑笑,摇头。「我吃不下那么多。」
「能吃多少算多少。」她太瘦,瘦得不像记忆中的跳跳。
「嗯。」她用力点头,然后挪了一杯豆浆到面前,倒出小半杯,一口一口,慎重其事地慢慢喝掉,然后舔舔嘴唇说:「谢谢,我吃饱了。」
他瞠眼瞪她。
会不会太过份?十几人份的早餐摆在桌上,她居然只吃掉六分之一人份?「东西不合胃口?」
「没有,每样都好吃极了。」事实上,光看她就猛流口水,台湾的美食冠世界,离开多年,说不想念才有鬼。
「好吃为什么吃那么少?」
「身为舞者,身材很重要。」她举举杯子。「我吃这样已经很过份了,很多舞者是不吃早餐的。」
她属易胖体质,随便多吃两口,成效马上跑到肚皮上,她可不想害男舞伴骨折。
「这种吃法,哪有体力练舞?」
「阿誉先生不知道现代有一种叫做综合维他命的东西吗?」她笑眯眼。
「不行,多吃一点。」如果当知名舞星的代价是拿身体健康去交换的话,这种工作,不做也罢。
她看他一眼,为难的嘟嘴。「前阵子有个俄国的舞蹈明星,因为体重超过四十三公斤,就被解聘了。」
「不管,先吃,真到过胖的话,我再送你去健身机构减肥。」
看出他的坚持,好吧,反正舞星生涯和她……掀掀眉头,拚了。
把看起来很不错的三明治拿在手上,在阿誉的鼓励眼神下,她咬了一口,细细咀嚼。
「怎样?」
「人间美味。」
人间美味?不过是连锁店的早餐,她一定饿了很多年。「再试试这个。」他把一盘煎饺推到她面前,臭脸变得有点香了。
「好。」
她夹起饺子咬一口,肉汁流进嘴里,她满足的深呼吸。吃饱饱的生活……真棒,也许她该彻底改变生活方式。
「好吃对不对?」他喜欢她的表情,喜欢这个熟悉笑脸。
「好吃得不得了!」她用力点头,配一口豆浆。
再接再厉,她把松饼抹上奶油,咬一口,再把起司蛋饼含进嘴里,着迷的模样,像被封印三百年的小妖精,初尝食物精华。
见她吃得那么开心,蒋誉的心情也跟着放开。
商天雨直到撑了肚皮,才笑着摇手求饶。「我真的不行了。」
他看看剩下来的食物,不满意,但能接受。
他推开椅子,走到她身边,准备盘问她,他总得了解她跷家的理由,虽然他早猜到七八分,相信和她的新后母脱不了关系。
可突然,商天雨暴睁的眼珠子像看见鬼,捣起嘴巴,咿咿呀呀、比手划脚说着没有人听得懂的外星话,接着猛力推开他,往房间里面冲。
蒋誉满头雾水,跟在她身后进房间,右脚才跨进去,就听见厕所里面传来阵阵的呕吐声音。
食物不乾净?
不会,她吃过的,他都尝了。左边胸口一阵没道理的紊乱撞击,他被她弄慌了手脚。
「跳跳!」他追到厕所门前,扭动把手,发觉门被锁住。
门里传来一阵模糊的应话,他听不清楚。「跳跳,快点开门。」
她没空理他,他只好耳朵贴着门,细听里面的状况,幸好没多久,冲马桶的声音就响起,然后是水声,十秒钟不到,她打开门,冲着他笑。
「放心啦,我没事。」
「吃坏肚子?」明知道不可能,他还是问。
「还好吧。」她看看天花板想了一下。
「食物不好?」
「还好吧。」正常人来吃,应该很好。
「怀孕了?」
「喂,阿誉在破坏我的名誉!」她用力捶他的胸膛。
「还有什么理由会让女人呕吐?」他失笑,因为她夸张的表情。
她说得笃定。「厌食症。」
「你有厌食症?」
「没这么严重,这是我们这一行的职业病,很多同事都有。」她笑笑,不以为意。
「可是长期下来……」
「我们才希望能够长期下来呢,很多得不到厌食症的人提早被迫离开舞台,就算再有天份、再有才华都没用。」她胡扯,而且越扯越顺口。
「说得好像得到厌食症是一种恩赐。」
「是啊。」她说谎,但谎话能换得他的眉头舒展,值得。
瞧,说谎多容易,她在飞机上东想西想,想着该怎么对他说谎,才能换到留下来的住宿券,没想到轻轻松松、简简单单,他就信了她每句话。
阿誉是个很好骗的人呢。她微笑。
「你可以吃些什么?」
「通常是生菜沙拉,和高纤低糖的水果。」
「这种生活不辛苦吗?」他眼里浮上一层心疼。
「有一点,不过我熬出头啦,阿誉知不知道,我很有名呢!」她骄傲的说。
「知道。」他看过关于她的报导。
很早以前,晴天说,跳跳学芭蕾的话太慢了,要成为芭蕾舞星,最慢在五岁之前就要开始接触芭蕾,所以他知道,跳跳拥有今天的成就,得比别人砸下更多努力。
她一直笑,好像心情很棒,棒到得用很多的笑容才能表达自己有多快乐,可是下一刻,突然他想起晴天的话——「跳跳啊,越伤心笑得越甜蜜,你不要被她骗了。」
才两个星期!
从发现晴天得到血癌到决定治疗方式,才经过短短两个星期,她整个人已经瘦掉六公斤,本来就不胖的她,变成一把骨头。
每天他都穿上无菌衣进隔离室,隔离室一次只可以进去一个人,他进去了,跳跳只好在窗外对他们微笑、做鬼脸。
「幸好跳跳还小,不知道你病得多严重,要是她知道,就不会笑得这么灿烂了。」他办不到,他做不出跳跳脸上的笑容。
「你不懂跳跳。」晴天说,对着窗外的跳跳比出一个V字的胜利手势。
「我哪里不懂?笨瓜一个,心思单纯得很。」
晴天微笑,说:「讲个故事给你听。」
「好。」
「我出生就笑味味,医生告诉爸爸别大惊小怪,那不叫做笑,而是颜面神经的反射动作,每个婴儿都有的。我爸爸却怎么看,都觉得我在对他微笑,于是帮我取了名字叫做天睛。」
「同理可证,跳跳一出生就哭得全世界都受不了?」
「嗯,妈说,她生出来就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好像不甘愿来到这个世界。她不像育婴室里的小Baby,一哭就是惊天动地,非要全世界都注意到他们。天雨哭的时候不出声,只是不停掉泪,滴滴答答湿了枕头才被人发觉。爸爸很骄傲,说他的女儿是稀有品种,她不是在哭,她是在飘毛毛雨,所以她的名字叫做天雨。
「她小时候常躲在衣柜里掉泪,爸妈不断教导她,要学姊姊,天天放睛,大家才喜欢她。她学了,学得很彻底,开心的时候笑、伤心的时候也笑,她啊,越伤心笑得越甜蜜,你别被她骗了。」
见他不说话,跳跳扯扯他的袖子问:「阿誉不必上班吗?」
「请假了。」他倏地从回忆里抽身。
「请假了,那阿誉有很多的时间可以和跳跳聊天喽?」她不介意他的臭脸,总是笑得一派天真。
而他,还是分辨不出,甜蜜笑容的背后负载多少伤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