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收你做徒弟？”老爹惊恐。“我的店都要倒闭了，丫头，你还要我收你做徒弟？你是头壳坏了喔。”

深夜，在惨澹经营的烧烤店，查美乐跟卓帝一和老爹谈合作。挽救老爹的店，是美乐目前最想做的事，卓帝一也支持她的决定，但当事人却不领情。

“你不要笨了啦，做这种小吃，没出息啦。”

“现在生意不好，可是以前很好啊。老爹的料理技术是一流的，我学东西很快，你教我，我负责做料理。反正那些烹饪的基本功我都会，只要传授我技术就好了。”

“你开玩笑的吗？”

“我要学。”

“那他呢？”老爹望向一直坐在美乐身后的男人。“你也要学？”

才不要！卓帝一摇头。

美乐说：“他要跟我合伙，老爹，你的店不要收啦，我从小看你在这里卖到大，我跟你的店有感情欸。”

“丫头啊，做生意讲感情没用的。”

“怎么会没用？”

“唉。”老爹头一撇，抹了抹脸，往摊前矮凳坐下，长叹口气，颇有落魄江湖的模样。“讲感情？我也以为做生意是要讲感情的，可是……你们看看老爹的下场……我老了，没用了，做菜手还会抖，以前那些老顾客，没钱吃饭我还会让他们赊帐，现在呢？换老爹我没钱过活，还有哪些人记得我，来捧捧场？就除了你……”老爹感慨。“三十五年了，开这家店三十五年，吃过我东西的也有几万人吧？每个我都跟他们博感情，可是最后也只剩下你……人真无情，人情淡薄，我看破了我……”

“你说完没？”卓帝一听不下去。“罗罗嗦嗦，难怪客人全跑光了。”

美乐将卓帝一拉走。“你干么啊？”人家都那么难过，还讲这种话。

老爹一脸错愕，觑着卓帝一。

卓帝一甩开美乐的手，走到老爹面前，双手抱胸，放狠话——

“真受不了你们这种老头子，自艾自怜，对，顾客都对不起你，但是这家伙！”他猛地将美乐搂过来，推到老人面前。“这家伙因为你的店要收了，很白痴的掉眼泪，你有这样忠诚的顾客，还有什么好抱怨？你的东西难吃，不改进就算了，怪自己老，怪客人无情，只会怪东怪西，怪不得没有人捧场。”

“你懂什么？臭小子，你懂一个老年人的心情吗？”老爹怒了。

“全台北一天要倒几千家店？你起码风光过，有什么好可怜？”

“像你这种成功的有钱人，对，你是可以跟我大声讲话。”老爹酸道。

“没错，我一点都不同情你。假如是我，手会抖，就想办法训练徒弟或是转型，尝不出食物的味道，就用量杯量匙将食物口味订出标准作业流程，控管每一道菜的品质，而不是一直让烂东西送到客人面前。顾客流失，就要改变菜式或变换料理方式，我不会像你摆烂到最后怪别人！”

查美乐掩面，默默退到远远，不敢看老爹。该死！就知道带卓帝一来没好处，老爹够可怜了，他还给老爹训话，搞什么，他们是来谈合作的啊。

老爹气炸了，霍地站起，指着他鼻子。“你讲得很轻松嘛，那是因为你没失败过，你不懂我们这种人的辛酸ｌ蛋，你跟我臭屁什么？”

“我不懂？”卓帝一目光骤冷。“当初我女朋友被我爸把走，我爸妈离婚，我离家出走在外面混。学编曲时，一整年没收入，穷到只能在加油站打工，每天都在嗑泡面。我现在成功，那是我应得的。我开跑车，用名牌，享受人生，挥霍浪费，又怎样，我辛苦过，都是我应得的。臭屁又怎样？我才不屌你怎么想，只有我后面那个白痴会为你哭，我才懒得管你去死。”

老爹愣愣的，被大王的气势震住。这家伙，讲话刺耳，态度嚣张，可是……听到这么铿锵有力的教训，让这个七十多岁的老人，由衷地升起一股敬意。这年轻人，很带种，竟然有这么心酸的过去。

老爹叹气，摸摸头，走上前，拍拍卓帝一的肩膀。“唔……算你对。”

美乐本来吓到退远远，想跟卓帝一撇清关系。这会，看见老爹心服口服的反应，哇，她笑了，跑过去。

“吵完了喔？”她对卓帝一笑。“你的过去还真精彩啊。”

卓帝一退开，将她推到老爹面前。“可以继续谈了。”

老爹抓抓头。“丫头，我当然愿意收你当徒弟，可是，老爹也不想占你便宜，这家店真是没办法开下去了，老爹欠的房租已经有三个月，请不起你，也没办法再负担店的开销了……”

“这个我……”

“我负责。”卓帝一说。

美乐愣住，她早就准备拿周转金支援老爹，没想到，卓帝一要负责。她好纳闷，看卓帝一对老爹说——

“我要入股。”

“入股？”老爹好惊恐。“我不保证赚钱，你有没有想清楚啊？”那么小一间店，要入股？赔钱生意欸。

“一定赚钱！”他很笃定，比了比站一边的查美乐。“这女人很厉害，能力很强，她要做的事，没有不成功的。所以，这笔生意，我要跟。”

老爹怔了怔，旋即哈哈笑。“我上辈子烧了什么好香啊？老了这么走运？”

“你来真的啊？”美乐又惊讶又感动，觑着卓帝一。

铃……

她的手机，响了。打开瞧，卓帝一也看见了，是卓千寻打来的。

美乐看一眼卓帝一，接电话。“喂？……现在吗？嗯。”关手机，对卓帝一说：“你哥在我家楼下，有事跟我谈。你……在这等我一下。”

尽管卓帝一没什么表情，但因为这阵子两人太亲密，她可以读出他眼神里的不安。

她强调：“我很快就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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卓千寻在美乐住处楼下等着，好不容易等到她来，以为会请他上楼，没想到，她不让他进门，带他去巷口便利商店的户外桌椅谈话。

如此存心跟他划清界线，他有些感伤。

“你和我弟是认真的吗？”

美乐脸色一沉。“你没立场过问我的私事。”

“也是……”卓千寻烦躁地抓抓头发，右手手指无意识地直揉玩桌上的餐巾纸，神情紧张。

美乐暗暗观察着，奇怪，曾经很熟悉的，怎么忽然变陌生了。对背叛她的男人，如今，她不再有情绪起伏，有的是疏离，跟对自己的感慨，她真的曾经很爱这个人吗？

他清瘦很多，两颊凹陷，头发没有好好修剪，眼袋厚了，眼色混浊，弥漫疲倦感，以前，她总是会将他的衬衫烫得直挺，现在，他身上的黑衬衫好绉。以前，她会帮他打理门面，提醒他该去剪头发。现在，他面目迈遢，一下子苍老很多。但，这都不关她的事，他已经跟她无关了。

因为她太沉默，卓千寻主动找话题：“最近，过得怎样？都在忙些什么？”

“忙自己的事。”

“什么事？”

“不关你的事。”

“真的……不回店里了？”

“唔。”

“你舍得丢下不管？”

“少装可怜了。”美乐板起面孔。“不是有另一个女人帮你打理店务吗？”卑鄙！她被激怒了，明明是做错事的人，干么装可怜？

卓千寻尴尬地清了清喉咙。“关于商标的事。”

“只要你答应善待我过去聘的王姨跟少杰，我可以把商标权过户给你，这是我的条件。”

“这个我恐怕不能答应。”他苦笑。“因为王姨跟少杰都没做了。”

“为什么？”

“他们和郭瑄瑄处不来，王姨跑去别的面包店，把少杰也带去了。”

美乐惊讶。“那现在店怎么办？”

“只有我跟郭瑄瑄在撑，我有请面包师父，但做出来的东西味道不对，顾客流失很多，业绩只有过去的三分之一。”

美乐呆住，看着一脸疲态的旧情人。业绩剩三分之一？世事无常，变换太快。一家店的凋零，跟一段感情的消灭，竟也息息相关？

过去，她辛苦经营起来的店，竟落得这种下场？她一心想抢救老爹的生意，却不知自己打拼的店也岌岌可危了。

卓千寻好难过。“没有你，我的生活一团乱。”

“……”美乐很难过，却不知该说什么，她为那家店付出多少心血啊。

卓千寻趴到桌面，埋住脸，哽咽了。“让你看笑话了，你一定觉得我很没用吧？我错了……”他啜泣。

美乐只是静静看他哭，呆坐着，无限唏嘘。原以为会长长久久的店，长长久久的感情，其实，人生又有什么把握得住？以为努力，就可以换来永远做保证，可又有什么经得起岁月考验？她曾努力取悦他，牺牲自己，完成他的梦想，他却亲手摧毁，毫不珍惜。最终，陪她坐在这品味这一切心酸的，唯有对她最忠诚的自己。她好傻，过去，她应该要更爱自己的。

卓千寻很后悔。“我搞砸了，我现在才知道，你一直对我多好，你一直默默保护我，我被保护得太好，才会这么蠢，蠢到没看见你的重要，伤害对我这么好的你，蠢到被个小女生诱惑，失去你。”他崩溃，痛哭流涕。

他失控痛哭，美乐也不知该说什么。

“你原谅我……我答应会跟郭瑄瑄分手，你回来好吗？不要丢下我，拜托你。”

美乐心痛，陪着红眼眶。他看起来多无助啊，走投无路，像个孩子似地，向她求助。他多需要她，她相信，现在只要她点点头，愿意回去，他绝对会用一生补偿她，善待她。

她伸手，覆在他头上，抚了抚他的发，像安抚个孩子。这温柔动作，教他哭得更厉害。她眼色暗下，他非常需要她，为了这种被需要的感动，执着于这种虚荣，她曾不顾一切满足他，然后把自己的需要都忘记，直到伤痕累累。

“千寻。”她柔声唤。“你抬头，抬头看着我。”

他抬起脸，泪满腮。

“你听我说，卓千寻，你……彻头彻尾，是自私自利的笨蛋。”她口气很温柔，用字却很尖锐。“你没资格哭，该哭的是我，该哭的是郭瑄瑄。”

卓千寻错愕，瞪着她。

她继续说：“你刚刚说，你会跟郭瑄瑄分手，所以你们还在一起。都还在一起，你就来求我回去，你觉得我如果答应了，你就可以安心甩掉郭瑄瑄，万一我不愿意，至少还有郭瑄瑄可以依赖。你把我们两个女人，当成你的玩具吗？”

卓千寻脸色一僵。“我不是那个意思。”

美乐微笑，诧异着，自己竟然看得如此清楚，离开他以后，她能真正看清楚这个男人了。“那么你为什么不敢跟你妈说实话，假如你对郭瑄瑄是认真的，假如你们是真爱，你早晚要跟你妈说的，不是吗？”

他哑口无言。

她又说：“你觉得羞愧，不敢跟家人承认，却让自己的弟弟被误会，背负抢哥哥未婚妻的臭名，也让我被你妈唾弃，你明知我们有多无辜，你吭都不敢吭，现在竟还有脸要我回去。因为你落魄了，要我拯救你吗？假如我回去了，假如我真的是在跟你弟弟交往，那么你要置弟弟于何处？你都没有想过他的心情吗？”

“我承认我思虑不周，因为我现在满脑子只想着要你回来我身边，这是我疏忽了……”他为自己辩解。

“不是疏忽，而是你完全没考虑别人的感受。我现在才知道你是这么自私又懦弱，幸好我没跟你结婚。”

“对，我是没用我很逊。”他恼羞成怒，自暴自弃道：“现在让你知道了，跟我那个很有出息的弟弟在一起很光荣吧？”他酸道：“没想到我弟这么有本事，马上接收哥哥的女朋友，他那么要求完美，我还以为他很挑剔……”

“你不用讲这种话来伤我，不要让我看轻你，不要让我更可惜过去的三年。你弟弟爱你，他被你妈误会，可是他没有为自己辩驳一句，他其实只要说出你跟郭瑄瑄的事就行了，但是他比你厚道。反而是你，对自己的感情三心二意，这就是你活得一塌糊涂的原因，你不知道自己要什么。而我……卓千寻，我已经知道我要什么了。”美乐站起来，笃定道：“我不会再为你或任何人的需要，浪费我自己的人生。”

他目光一冷。“即使……千乐倒闭？”

“倒就倒，本来那就是为你开的，你没本事，就收掉。以后，我要做自己。”她转身就走。

他伤心，丢下一句。“难道你以后要跟我弟结婚？别人怎么想？你们会被当笑话看。”

美乐转身，走回他面前，定定地看着他，眼神坚毅。“真正变笑话的，是你吧？好好的感情搞砸了，得到的女人又想抛弃掉，终于上轨道的店眼看要倒闭，你本来一切都很圆满，现在却亲手摧毁掉，然后跑到这里哭给我看，谁才是笑话？”

“对，现任你有更好的人靠，你可以尽量羞辱我这个没用的人。”

美乐被他激怒。“我跟卓帝一要是想结婚，也不关别人的事，那家伙也不在乎别人。因为他很清楚，他要的是什么，其他枝枝节节他才不管。这就是他跟你不同的地方，谢谢你，因为你，让我认识卓帝一这么棒的男人。”

最后这句，重创卓千寻。

他苦笑：“如果这是你的报复，那么，这确实是最狠的报复。”

“这不是为了报复……”美乐坚定道：“这是我的真心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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卓帝一心事重重，枯坐在餐台前，品味已经不冰的啤酒，滋味越尝越苦，心情越来越低落。

她为什么还不回来？哥哥找她谈什么？是不是想要复合？

如果是，他该怎么办？如果美乐决定回哥哥身边，那是有可能的，他们毕竟相恋三年多……假如她……

卓帝一越想脸色越难看，心口空空洞洞，除了呆坐这里，什么都没办法做。他快要被这胶着的情绪逼疯，好几次想打电话给她，又忍住了。时间刚过凌晨十二时，他突然起身，看着老爹。

“我回去了。”

“欸，不是要等她吗？”

“不等了。”卓帝一急匆匆走掉。

老爹追上去。“等一下，她说不定快到了，喂！”

卓帝一上车走人，飞车驶离，仿佛在逃离什么可怕的鬼怪。

他一回家，锁门，丢钥匙，瘫在沙发上。

他没开灯，心中好暗。他没勇气坐在老爹那里枯等瞎猜的，他厌恶一遍遍去想象美乐的抉择。那种患得患失的心情会把他逼疯，会让他一直想到当年被女友背叛的痛，他怕美乐回来后，会告诉他很可怕的事。

譬如，她决定跟哥哥复合了。

他不敢等下去，他没信心，他不觉得美乐会爱他胜过哥哥。因为他对爱，没有信任感。他在爱里，尝够苦头，不敢奢望爱情了。

尤其这阵子，和她处得太愉快，他刚刚感觉到幸福的模样，害他得失心更重了，好烦哪，好怕。

如果她要离开……

如果她跟他说对不起，像当年女友跟他说对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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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乐搭计程车回老爹摊位，没看见卓帝一。

“人呢？”

老爹抓着头，一脸茫然。“那小子真奇怪，你走了以后，他闷闷地喝啤酒，脸色难看得要命。然后突然起身就走，我拦都拦不住。”

美乐愣愣听完，想了想，跟老爹再见，搭上计程车走了。

回家的路上，她猜想着卓帝一是什么意思……干么走？明明说好要等她的，他在想什么呢？

她原是有点生气的，气他不告而别。但是这段时间跟卓帝一的相处，让她对他多了一些了解，了解这家伙的行为模式，爱装大王，爱装无所谓……可是，他其实有颗脆弱的心，想起他过去是怎么被父亲和女友背叛的……之前，当她说要去跟他哥见面时，他脸色很难看，他在害怕吗？

计程车在美乐住处停下。

“小姐，一百五。”司机回头道。

美乐呆在座位上。

“小姐？”

美乐回神，跟司机说：“不好意思，我还要去一个地方……”

车子往山上开，来到卓帝一的住处。

美乐付了车钱，下车，跑去猛按门铃。

尖锐的门铃声在寂夜里显得特别刺耳，卓帝一很快就来开门，她气呼呼地瞪着他，对着那张恍惚的脸骂：“干么不等我？”

“我……”他愣愣的，不敢相信她跑来了。

美乐走进屋里，边脱外套，自己解释起来：“你哥的店快倒了，还有，他想跟郭瑄瑄分手，希望我回他身边，求我原谅……以上，就是他跟我说的事，报告完毕。”她主动说清楚。

卓帝一哑口结舌，没想到她直接将他整晚担心到快抓狂的事说穿了。他也没猜错，哥哥后悔了，要她回去。

“你怎么跟我哥哥说？”他紧张，呼吸不顺。

美乐在沙发坐下，交叠长腿，看着他。嘿，这次她看得非常清楚喔，他脸上尽是惶恐。这家伙，其实是个胆小鬼，怕她回哥哥身边，怕她和哥哥复合，竟然等都不等，逃回家躲起来了。这笨蛋！躲在自己的王国，就比较好受吗？

“我不是叫你等我？结果竟然跑掉了，这么想抛弃我啊，还说要让我依赖……”

“你会回我哥身边吗？”

“你希望我回去？”

“如果你想，我……我不反对。”讲是这么讲，但是脸很臭。

美乐叹息。“你真是很不会和人沟通。”她笑了，摇摇头。“我不回去，你不是骂过我了，说我不够爱自己吗？我现在很清楚了，现在开始，我要很自私，要很爱我自己，要了解自己比了解别人多。”

“所以呢？”

“现在我喜欢跟你在一起，所以就跑来了。”她挺胸，学他赖皮。“今晚，我要睡你家。”

他一阵虚软，心中超爽，但仍装酷地说：“你只能睡沙发……”

“小气鬼。”她皱皱鼻子，笑了。

他走过来，坐下，抱住她，脸贴着她的脸，嗅着她发香，大王的口气忽然变得很弱，嗓音也沙哑了。“谢谢你……我……我很高兴。”

“不客气。”美乐摸住搂在颈前的他的手臂，笑着说：“谁叫我喜欢你。”

“我也喜欢你。”

“我更喜欢一点。”

“我不只喜欢一点……”

“你是鹦鹉吗？学我讲话。”

他笑了，大王变得有点智障，喔，可是，这么智障，他好乐。

尾声

十二月三十一号这天，长街上的菩提树，心样的绿叶，伤心地纷纷凋落，萧瑟枯枝，在寒风中颤抖。

千乐面包店租约到期，不再续约。卓千寻清掉生财器具，站在杂物乱堆的店里，跟看报来买二手器材的各路人马打交道，忙到深夜十一点，才合拢风衣，离开店，锁上店门，站在惨澹的霓虹灯影中，凝视空荡的店。

他红着眼眶，无限唏嘘，心中苍凉无比，玻璃橱窗，反映自己憔悴的身影。

他像作了一场梦，梦中他梦想的面包店让个女人勾勒出来了，后来，又毁在另一个女人手中，不，是毁在自己手里。如今，都离开他了。在空荡荡的店里，仿佛又看见查美乐绾起乱发，笑盈盈招呼客人的模样，忙碌穿梭在客人间。

真后悔啊，那么好的女人，他竟然傻得失去她了。

郭瑄瑄搅乱一池春水，终究她也不过是个贪图享乐的机会主义者，当店里业绩走下坡，当他因为租金压力沉重，在面包店最需要人手时，她吃不了苦，抱怨连连，然后是不断的互相争执，互相埋怨，他们还没当成夫妻，就已经先经历了贫贱夫妻百事哀的处境。

然后，她跟常来买面包的老教授爱上了，像找到新的金主，立刻迫不及待甩开他，他也没有挽留。卓千寻苦笑，抹抹脸，没想到自己会领衔演出这样荒谬的一场闹剧。

悲哀的是，这闹剧，真实在他生命中发生。

面包店倒闭了，很正常，因为一向热爱它的、关怀它的人，不在了。它也没有生存的理由，它也唾弃他这个没良心的人吧？

寒风萧瑟，卓千寻将风衣合拢再合拢，渴望驱逐胸腔萦绕不去的寒意。以后，他该为自己打拚了，他不敢埋怨美乐，一切都是他愚蠢造成的。这阵子他想了很多，他是该祝福她的，也渐渐接受她跟弟弟恋爱的事实。

卓千寻停住脚步，仰望黑暗天空。他唯一的遗憾，是没有好好亲口祝福美乐，和她划下完美的句点，最后一次见面，还让她生气。

卓千寻，你真是太失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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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热啊……”美乐将羽毛外套脱下，又将粉红色羊毛衫脱下，然后扇着脸，笑盈盈，脸庞暖烘烘，两腮粉红着。

也难怪她热，尽管冬天寒流来袭，可是路边的老爹烧烤店，人潮不断，小摊位，窝了二十个人，怎不热呢？

“美乐，我们还要烤两条秋刀鱼，烧肉再三盘喔，要辣一点。”这边一群新闻界媒体人喊着，他们工作压力大，下班后喜欢来这儿小聚，讲讲主管坏话，平衡一下。

“美乐啊，你又忘了呴，欠偶们三份虾手卷捏，这样我们这些叔叔不给你钱了喔，我们还有两碗猪排盖饭，你生意好到又把我们忘了呴。”那边，一伙计程车司机嚷嚷着开美乐玩笑。他们配着啤酒，每晚都来这关切国家大事，喜欢辩论政治。

“喔，马上好。”美乐拿着各式标准量匙，帮老爹腌制肉品。

老爹神采奕奕，专注地翻滚肉架上的秋刀鱼。一对工读生小芬和阿威，帮忙清理桌面递送餐点，他们是就读夜校，热恋中的同班同学，下课就来赚学费。

烧烤店闹烘烘，客人举杯欢饮，老爹跟美乐忙得团团转，烧烤架烟雾腾腾，弥漫着烤肉香，还有客人快乐的哗笑声，老爹忙归忙，嘴上笑容没停过，一边抹汗，一边兴致高昂的工作。

美乐收钱收到眼睛都花了，有些老顾客她故意少算点，有些生面孔，她会特别关切一下对方食用后的心得，如果不满意，她会赠送小菜做弥补，满意的话，她会展露超大超甜的笑容，希望对方再来捧场。

生意兴隆，大吉大利。

午夜时，客人比较少了，美乐起锅，煮了菜单上没有的料理。她将一大锅的蛤仔全扔进汤里，真是下大本。汤滚了，将蛤仔捞出来，扔进鱼皮跟姜丝，稍滚一会，又捞出来。这才放进猪培根，香菇，乌龙面，小白菜。她微笑地料理着，小芬跟阿威在旁瞎起哄。

“喉，美乐姊的爱心晚餐喔。”

老爹嘿嘿笑。“每天都吃这么补，你的男人，很幸福喔？”

美乐脸红了，熄火，起锅，瞪他们。“太闲了足下是？管我这么多，哼。”将汤碗放在托盘，端出去，走啊走啊走到露天桌椅的最后一座，托盘轻轻放桌上，弯身，瞅着正专注看书的男人。

他蹙着眉头，正在看手中的MUZIK杂志，没注意到她走近。

美乐偏着脸，笑望他，喜欢他一专心，就蹙紧眉头的模样。她弯身，双手按在桌面，俯近，嘴贴近他耳朵边。

“……我爱你。”

他没反应，她笑得更灿烂了。伸手，拔去他耳朵内的耳塞。

卓帝一回过脸，这才注意到她，还有桌上冒着烟气的热汤。

“忙完了？可以走了没？”大王还是那副酷酷的模样。

“还没……还有一桌客人。”美乐挑去他额前垂落的黑发。

“是噢。”他不大爽快地，合上杂志，吃起爱心宵夜，曦哩呼噜地进餐，蹙着的眉头舒缓了，表情也和善多了，显然对于这个特制的爱心宵夜，很满意喔。

美乐坐下，托着脸，笑瞅着他用餐的模样，像在看一个疼爱的孩子。

明知美乐在打量他，他故做正经，不看她。

“我很好看吗？”语气冷冷地。

“嗯。”她笑，点点头。跟大王相处，身段就是要够软啊。

“这很好吃。”这特制的宵夜，连续吃一个月，还吃不腻。汤头好鲜，他上瘾了。“其实我根本不爱吃吐司边，这才是我爱吃的。”

“那要吃光光喔。”她哈哈笑，摸摸他的脸，眼里尽是爱。

他吃了几口，捧起碗，喝了汤，放下碗，看着蒸气喷涌，熏蒙了眼睛。

“我爱你。”像是随口说的，像不很重要的口气。随便说了“我爱你”，就赶快拾起筷子唏哩呼噜进食。

美乐面上的笑容没有停过。“我知道啊。”他第一次说出“我爱你”，却比过去常说“我爱你”的那个人，更有分量。

她知道啊，当他愿意无所求地陪她帮助老爹。当他愿意每夜在他讨厌的路边摊，戴上耳塞，忍耐噪音，陪她工作到打烊。当他每夜都想把她载回家里藏匿。当他把自己的事情打点得很OK，不让她费心，当他要她完全做她自己，去忙自己想忙的事。他唯一对她的依赖，就是想要赖在她的所在。

她不必证明自己的有用，不必积极炫耀对他人生的帮助，她只要心里有他，然后去做自己，是那么轻松愉快，真爱是这样舒适的状态啊，好幸福哪。

美乐斜身，靠在他肩膀，陪他吃宵夜。

忽然目光凝住，看见卓千寻站在摊前不远处，正定定地看着他们。美乐怔住，卓帝一也注意到她异常表情，抬头，看见是哥哥，他起身，主动要去面对哥哥，但是被美乐制止。

“等一下，我先问问他要干么。”

美乐走过去，停在卓千寻面前。

卓千寻目光哀伤，和她对望。

寒风中，他们缄默着，凝视彼此，他好像有千言万语要说。看见她跟弟弟亲爱的画面，卓千寻知道她如今过得很好，她很幸福。

他对她笑，很温柔地说：“给我一碗乌龙面。”他点完菜，走过来，在卓帝一前面的桌子坐下，同时对弟弟点头示意，给弟弟友善的微笑。

“别紧张，我来吃宵夜的。”他对卓帝一喊道。

卓帝一目光暗下，看着哥哥。

“过来一起坐？”卓帝一主动跟哥哥示好。

两人这阵子关系紧张，这刹，烟消云散，哥哥释怀的笑容，让卓帝一放心了。

卓千寻摇头笑着说：“我坐这里就好，你看你的杂志，别管我，当我不在好了，我吃完面就走。”

卓帝一凛住目光，酷酷地回哥哥：“多吃点，等一下送你回去。”这是他对哥哥关心的方式，对于落魄了的哥哥，他是不忍心的，只要哥哥不排斥他，他很乐意付出关怀。

卓千寻苦笑，他感受到弟弟的温暖，看向站在一旁的美乐说：“我这弟弟脾气很大，要是他欺负你，跟我说，我帮你修理他。”

“是噢。”美乐微笑。“那真的要拜托你了。”

从卓千寻的话语里，感受到他真心的祝福，她开心两兄弟可以和好。“今天我请客。”她笑问：“你的乌龙面还是不加辣吗？”他以前从不吃辣。

“你觉得呢？”卓千寻问。

“加一点辣好了，比较不怕冷。”

卓千寻笑了，她看得出他很冷吧？“好，加一点辣，麻烦你了。”

美乐转身，也给卓帝一一个大大的笑容，然后朝柜台内的老爹喊：“一碗乌龙面，小辣！”

“收到。”老爹喊回去。

美乐笑盈盈回卓帝一身畔坐下，打开杂志。“看到哪一页了？我陪你看……”

卓帝一跟她讲解内文里，GlennGould极具争议的巴赫演奏……她不懂谁是GlennGould，但也听得津津有味，他有他的世界，她听听，聊聊，但不需要介入。如今她也有她的一片天空，他欣赏，他了解，只有爱跟支持……

爱情是需要各自独立，互相欣赏的。爱情是不能绑在一起，没有自己的。偎在大王温暖的胸怀里，美乐心满意足，很有感触。

她很想跟那个唾弃爱情的妈妈说——

有的，这世上还是有真爱的，她找到了……

卓帝一拥着心爱的女人，聊起最爱的古怪钢琴家GlennGould，他越来越爱跟她分享他的世界。

如今，赢得哥哥的祝福，他的爱情更没有障碍了，他很想跟美乐分享这些年储备的每一件美好事物，他都渴望说给她听，他封闭的心墙开了窗，迎接美乐这阳光，感动流到他心里。

如今他不愿再回顾旧伤痛，如今只有喜悦感恩与幸福，当他拥着这么美好的女人，他的人生，一切俱足，他是完整的，充满爱的男人。

收敛起愤世嫉俗与孤僻傲慢，他柔软了，这个大王啊，为了爱，身段柔软，化作暖洋洋的爱之海，只为心爱的女人摆荡……

【全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