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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走了。天亮时,他在她的目送下,一拐一拐的,离开了村子。他先是朝西走,然后绕了一大圈,才在天黑时,又兜回森林里,泪流满面的回到了山里,回到那阴暗的深处。
反正,他对她说谎,不是第一次了。
但如果她要留在这里,那他也要留下来。
就算是要待在那黑暗深渊之中,就算要继续替乌鬣洗脚擦地、清洗粪桶,就算要被妖怪们唾弃殴打,他也愿意。
他发过誓要保护她,他绝不让乌鬣他们发现她的存在。
那一夜,是满月。
妖魔们聚集在苍穹之口内,等着大啖巫女。
他听到他们在笑着、听到他们在欢呼、听到他们像喝了迷药般,狂欢喧闹。
他不在乎。一点也不在乎。他蜷缩在阴暗的角落哭泣。他是个蠢蛋,才会以为自己不会被那些巫觋发现,才会以为凭他就能保护她,才会以为他可以和她一起生活,带她远走高飞。
她是个人类。
他不是。
没有人能容忍她和他在一起。
他不够强壮、不够勇敢,不足以保护她不受伤害。
他,太过弱小……
日子一天天过去,他有如行尸走肉一般。就算被打了,他也不觉得痛;就算被羞辱了,他也不觉得难过。
在那一整个漫长得彷佛永无止境的冬季里,只有在上去拿供奉时,他才感到振奋一点,因为可以躲在洞里,偷偷的、偷偷的,看着她。
紫荆说得没错,有好几个巫觋一起跟着她。
他们把她当犯人一样看待。雪地里的她,白得也像雪。他再也没见过她的笑容。她也不再唱歌了。有时候,他会梦见她,躺在绿草如茵的草地上。
他偷偷的爬出洞口,想摸她,锐利的爪子却划破了她柔嫩的脸。
他在黑暗中吓醒,死命的磨着爪子,试图把它弄短一点,但它总是很快又恢复原状。
以前,他总想自己变成妖、变成魔,现在却只想变成人。
如果他是人,他就可以和她在一起了。
但他不是。
不是。
他在黑暗中掉泪。
或许,他终究还是个垃圾,没用的垃圾。
或许,他终究,还是个……
它。
苍穹之口。那个不成人形的女人,静悄悄的躺在石台上。虽然不情愿,他仍被派来替她送食。这不是第一次了,他知道这也不会是最后一次。
他才把食物放下,她已经迫不及待的抓起一根萝卜,啃咬着。
好些日子之前,她就听进了他好几个月前的劝告,知道要进食,才能暂时摆脱,至少是身体上的痛。
但她太虚弱,才咬了一口,就握不住那根萝卜。
白色的萝卜掉在地上,滚落台阶。
他替她捡了回来,她瞪着他,双颊凹陷,脸上还隐隐有着未复原的丑陋伤口。
「你怎能忍受这一切?」
她空洞的声音,在岩壁问回响。
好几个月前,她就不再哀求哭泣。
好几个月前,她就不再试图找他说话了,直到现在。
「你怎能习惯这一切?」
为了不知名的原因,她从来不曾将紫荆的事说出口。或许是为了,证明她还是人。她并不是真的想从他这里得到答案。从他手里拿走了萝卜,她抖着,继续慢慢啃咬进食。他转身离开,却听到她又开口。
「为什么你可以自由行动?」
他回过身,抬头看着她。
时间过得太久,他变得没有利用价值,他不是她,对妖怪们来说,他早在很久很久以前,就已经是残羹剩肴。
但他不认为她会想听到这个,她一定会想知道还要过多久,而他却无法回答,因为他连自己是过了多久才能离开苍穹之口,都已经想不起来了。
他待得够久了,拥有神之血的她,绝对会待得比他更久。
也许是因为同情,也或许是因为她不曾出卖朋友,看着眼前这个和他有着同样遭遇的女人,他嘎然开口。
「我把一切都忘了?你最好也这么做。」
她瞪着他,恨恨的道:「我忘不掉,也不想忘。〕
奇异的是,他其实能了解她的心态,毕竟他也经历过同样的时期。
他没有多加劝说,只是转身离开。对这妖怪的漠然,她突起一阵恼怒,毫无预警的,她伸手抓住他的脚。她已经好几个月没尝试过了,他以为她早放弃了,完全没料到她会这么做,就这样狞不及防的被她抓个正着。电光石火间,只一瞬,窜入她脑海的,却是万千画面。
刹那间,像是踏入潮湿黏腻的烂泥流沙之中,惨遭吞噬陷落。
春雷、夏雨、秋风、冬雪!
随风飞扬的旌旗、玉石雕成的王座、金色的太阳之眼!
鲜血、背叛、不断替幻的日月!
他恐惧的用力抽回足踝,来不及了,她看到太多。
她面无血色的趴倒在地,大口大口的喘着气,那恐怖的感觉,如万千虫蛇,爬窜过她身体里每一寸的皮肉骨血。
她吐了起来,想把那种讨厌的感觉吐掉,却什么也吐不出来,只能反胃干呕着。
然后,如蛛网般的片段,开始拼凑。
「你不是妖怪?」她抬起头,震慑的看着他,确定的说:「你不是妖怪!」
心头,因莫名的原因狂跳。
不,他不要听!他不要想起过往的那些!他掉头想走,却听到她大喊。「你是人!」他惊愕的僵在当场,回过身,脱口:「你说什么?」她瞪着他,却在下一瞬,打碎了他的奢望。「不,你不是人。」
「什么意思?」她到底看到了什么?他想知道,又害怕知道。
直觉叫他快点离开,但她说,他是人!
她说了,他有听到。
他想要自己是人!
夜影在黑暗中颤抖着,渴望又恐惧的瞪着她,「你到底在说什么?你看到了什么?为什么说我是人?」
她摇椅晃的爬了起来,铐在她手脚上的锁炼锵乡作响着,发出沉重的声音。
那苍白脸上的黑瞳,有些迷茫,她喃喃的说:「你不是人,已经不是了,你本来是人,但你为了权力,舍弃了自己……」
说着说着,她的眼神退去了朦胧迷茫,恢复清明的看着他,惊讶且震慑。
望着他,她像是理清了什么,忽地,她突然笑了起来,哈哈大笑。
「天啊!你和龚齐那王八蛋一样,一样想得到力量,一样以为自己可以借着和这些恶魔交易而得到力量,但你却没有成功,你被你的同伴背叛了!」短短几句话,带来太多回忆。他错了,他应该要逃走的。他不想听了,但她继续在说,笑到眼泪都流出来了。「你这个自以为聪明的蠢蛋!你以为你可以得到一切,却被出卖了!」
他转身朝外飞奔,但她的声音如影随形跟来。
「你想谋反,想得到力量,却反而成为妖怪们的力量来源;你想成为妖怪,却无法跨越最后的界限,你不敢吃人肉,也不曾喝过人血!你没有那个胆量,你是个胆小鬼——」
他跑出了苍穹之口,她却不肯放过他,声嘶力竭的大喊着。
「你不是人!也不是妖!你不上不下的,卡在中间!哈哈哈哈!」
她狂笑着,癫狂的笑着。
那嘲讽他的笑声,在洞穴中回响着,如恶鬼般死命追着他,不肯停歇。
他一直听到她的笑声。
无论他跑到哪里,躲得再远,都无法脱离她的讥讽、嘲笑。
你不是人!也不是妖!你不上不下的,卡在中间——
往事,在黑暗之中溃堤,转瞬间淹没了他。那是血与肉堆砌而成,他在那恐怖的血肉泥沼中奋力挣扎,试图再次遗忘,却无法做到。人生。
他曾经有过人生。
光彩夺目、无比绚丽的人生。
他骑马纵横沙场、笑傲红尘;他曾经高高在上,独霸一方。
但那些金光灿灿的过往,都似沙,在手中,抓不住。
他曾拥有的一切,消失的如此快速。
他蜷缩在黑暗的角落,闭着眼、捂着耳,彷佛这样就可以将那些记忆隔离在外,挤出脑海。
「他妈的死杂碎!你搞什么鬼?」
忽地,乌鬣不爽的咆哮传来,他被重重踹了一脚,将他踹离了他自以为安稳的角落。
随之而来的,是一桶腥臭的屎粪,淋了他满头满身。
他愤怒的想爬起来反抗,但那只大脚,在眨眼间,已重重的踩在他头上。因为疼痛,他痛苦的抓着踩着他的大脚,试图扳倒攻击对方,但那该死的妖怪却不动如山,甚至没有察觉到他的反抗,他的爪子,根本无法伤害乌鬣分毫。
「粪桶都快满出来了,还不清!、竟然给我龟缩在这里偷懒?」屈辱的泪水迸出眼眶,他可以听到头骨发出叽哩的迸裂声,那混帐几乎要将他的头壳踩碎。
乌鬣对着他怒咆:「去拿个新的桶子过来,把这里清干净!再有下次,我说叫你把整桶给吞下去!」
乌鬣说完,把沾到粪便的脚,在他身上干净的地方揩了两下,这才转身离开。
他好恨自己的没用,好恨害他沦落至今的一切。
他想冲上去,杀了这个奴役他、羞辱他的王八蛋,可他早已试过,早在许久之前,他就曾经试过,却只是换来更多的殴打和伤害。
事实是,他是个没有用的垃圾,他用尽全力,也敌不过乌鬣的一根指头。
在那瞬间,他好想逃走。
只要逃走,他就再也不用受欺压,再也不用被殴打,再也不用被羞辱。
他可以逃走,走得远远的,远到再也没有人能找到他。
然后,他想到了紫荆。
紫荆。如果他不留在这里,不负责去拿供奉,就会换成乌鬣。光是想到紫荆被乌鬣拖进洞里的景象,就让他为之胆寒想吐。「还磨蹭什么?动作快一点!你他妈的臭得像屎!清好之后就滚远点!」咒骂声,再次回荡在岩洞之中,隆隆。
他掩去眼中的愤懑与僧恨,匆匆的起身,拎着粪桶清理现场。
没关系、没关系!
他一次又一次的重复告诉自己。
只要是为了她,他什么都能忍受,他什么都愿意做。
没有关系。
「阿塔萨古澪。」阴柔的声音,在洞里游荡着。她似笑非笑的,看着那可怜的家伙一脸阴郁的提着一篮食物,走进洞里走向她。
「那是我的姓,与名。」
他没有回答,只是沉默的走上台阶。
当他靠近时,他显得异常小心。她可以看见他掩不住的恐惧。这家伙是逼不得已才过来的,他并非自愿而来,不像其它妖怪,他怕她。因为她知道他的来历,也晓得他的弱点。
「紫荆。」她悄声开口?在他必须靠近她,弯腰放下食物时,吐出这两个字。
如她所料的,他僵住,猛地抬眼,对上了她的。
她的眼睛,黑如子夜,深若幽泉。
「你想要她,对吧?」她微笑,小小声的,说出他内心深处,最深的渴望。
她在笑,他却只感到恶寒如冷血的蛇,蜿蜓爬上背脊。
他想丢下东西,转身逃走,却无法动弹。
「温柔、甜美,又善良的紫荆…」
柔软的字句,漫过他的耳,滑入他的心。
「为了你,她放弃了自由,甘愿一生被幽禁,做巫觋们的傀儡,哪里都不能去……」
冷颤,轻轻在颈后游移。
他忍不住大口喘气,抵抗着她深邃的双瞳,不让自己掉进去。
但他在其中,看见紫荆。
对他微笑的紫荆、拥抱他的紫荆、哭着求他走的紫荆……紫荆。他的心口紧缩、抽痛,热泪刺痛眼眶。「可怜的东西,太过弱小,保护不了最心爱的人,只能在黑暗中哭泣……」她抬手,抚摸他粗糙的脸庞。
那青白的小手,很冷,很冰。
「你爱她,对吧?」
那是深藏在他心底,甚至连想都不敢想,连对自己承认都不敢的秘密。
他痛苦的张嘴,呢喃挤出破碎的字句:「我没有……我没有……」
「那你哭什么?」她歪着头,几乎是同情般的拭去他脸上的泪。
「哭什么呢?」
她的声音,好轻。
却像烧红的刀,烙烫着他的心。
他想逃,想躲,却移不开视线,动不了身体。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他哽咽着,簌簌战栗。
像是太过同情他的遭遇,她缩回了手,主动移开了视线。
有如断线的娃娃,他瘫软的坐倒在地上,抱头埋在膝中,无助的轻轻椅着身体,哭泣。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他的呜咽,低低的、悲惨的,在岩洞里断续。
「你知道的,你只是不敢承认。」她的话语,字字句句,都敲在他的心上。
他怎么敢承认?怎么敢?
他只是个没有用的垃圾,肮脏、低贱又卑微,连保护她都做不到,连待在她身边,都会玷污了她。
他怎么敢承认?怎么敢?
瞧着那哭得泣不成声的家伙,澪的心中除了怜悯之外,还有更多的恶寒。
她看过他的过去,她知道他的来历,这家伙的傲气和才干,曾经不输龚齐。
但他的一切,全在这黑暗的魔境,被一点一滴磨掉了。
那些妖魔用尽一切方法,拔除了他的人性、他的自尊、他的傲气,到头来,连他的恨,都被磨得一乾二净。
她绝不要变成和他一样。
绝不。
她一定要出去,一定要离开这里。
她要毁了龚齐,毁了出卖她、背叛她的那些人,她要把他们加诸在她身上的,全数还回去。她要报仇,她绝不和他一样,在这里坐以待毙!即使,要舍弃她的人性。反正,她早就不是人了,要人性何用?
一抹讽笑,浮现她的嘴角。
「你知道的,你爱她,你想要她。」重新的,澪倾身对着他,诱哄低语:「你知道,我可以帮你,帮你得到她。」
他浑身一震,停止了呜咽。
「真的,我可以帮你得到紫荆。」
得到紫荆。
可以吗?可以吗?他可以?
像沙漠中迷途的旅人,突然看到了水,怀疑那是海市蜃楼,他忐忑迟疑,却无法抗拒,仍是缓缓的、万般渴盼的,抬起了头。
巫女微笑着,柔声开口,悄声道:「我可以帮你变得更强壮、更勇敢,让你比这里所有妖魔,都更加强大。」
变得比这里所有的妖魔,都更加强大?
那句话,恍若暗夜里的光明。他瞪大了眼,希望之火,在胸中熊熊升起。「真…真的?」他颤声问。
「当然是真的。」她看着他期盼的脸,道:「我是白塔的巫女,只要我想,我就能看见所有被我触碰的人的想法和回忆,你知道,对吧?我看得见。」
他的确知道,她甚至清楚道出了他不曾说出口的秘密。
「只要你帮我,我就能帮你。」她目光炯炯的劝说着。
他咽了下口水,问:「怎……怎么帮?」
她凑到他耳边,悄声道:「大人的房里,有个金色的行!」
「不!」她还没说完,他已经吓得脸色发白,连连倒退。「我不要!」
她疯了。
他知道,他可以看见她压抑在幽暗眼里的疯狂与恨意。
她不甘心的爬向他,不顾他的抗议,仓卒的把话说下去:「行里装着魔人的咒书,里面记载解开我铁链的咒语,还有得到力量的方法——」
锁炼在她前进时,锵锵作响。
她急切的声音,听来莫名凄厉。
「不行!」他害怕的摇着头,「我不能进去大人的房间,我不行!」
她怒瞪着他,握紧了拳。「为什么不行?只要有了那本咒书,你我就能解脱,你怕什么?怕死吗?你死得了吗?这么多年来,你什么没受过,你还怕什么?」他抱着头,急剧的颤抖着。「你不懂、你不懂,还有比死更可怕的,还有更可怕的……」
这个胆小的混蛋!
她恨不得描住他的脖子,强迫他看着她的眼睛,强迫他照自己的意思去做。
但催眠他,会让他变得迟钝,会让他遇到变故时,没有办法及时反应。
这件事,只有他能做到。
那些妖怪根本不将他看在眼里,他们让他来替她送食,就是因为只有他不会偷吃她。
他不敢。
他们都知道。
所以,也只有他,有机会不着痕迹的溜进那魔人的房间,偷取那本咒书。
因为没有妖怪在乎他,没有妖怪觉得他有那个胆量。
他是这个地方最没用的垃圾,最低贱的小鬼!
她计算了如此久,好不容易想到这个办法,她不能失败,不能让他失败,她只剩他这个希望,她必须让他保持清醒的去把那本书偷回来。「你这家伙真是悲哀,那么多年来,从来没有人这般无私的爱过你,甚至在你还是人时,都不曾有过。」她冷冷的开口,一脸讥讽。「好不容易,终于等到有人愿意爱你,你却连试图去争取拥有都不敢!」
他忿忿不平的瞪着她,含泪怒瞪着她。「我不是妖,甚至也不是人!我没有办法保护她——」
「你有!」她火冒三丈的说:「只是你不敢!你宁愿继续待在这里,任那些妖魔百般凌虐,任紫荆一人孤老终身!」
紫荆……
心,为之瑟缩。
豆大的泪水,扑簌簌的再次滚落。
「没错,紫荆。」她放柔了声音,再往前靠近,劝诱着,「你不是想保护她吗?不是想和她在一起吗?不是想得到力量吗?想想看,若是你有了力量,就可以将她纳入你的怀中,就再也没人能伤害她…」
他想要保护她,他渴望强大的力量。
他可以轻易想象,将紫荆拥在怀中的感觉。
「想想看,如果你有了力量,如果你能保护她,如果你能正大光明的,和她一起走在阳光之下……」他可以想象,那鲜明的景象。「她会对你微笑,会朝你伸出手,会走入你的怀中,会属于你……」他可以想象。
澪抬手捧着他的脸,温柔开口。
「然后,她将会真正爱上你……」
柔软的字句,如雷,在耳中隆隆作响。
他的心口紧缩,不禁闭上了眼,全身上下都因为太过渴望而颤抖。
紫荆。
他可以看见她,即使在黑暗之中,他依然能清楚看见她。
他是如此渴望,渴望得连心都在震颤。
「我知道你把一切都忘记了,但紫荆帮你找回了自尊,她也帮你找回了勇气。我知道你拥有过什么,经历过什么,但除了她,你还有什么可以失去的呢?」
是啊,除了紫荆,他还有什么可以失去?
他想要紫荆,想要她爱他!
他张开了眼,看着眼前孱弱的巫女,嘎哑开口要求承诺。
「你保证,让我得到力量……」
「我保证,一定让你得到力量。」看见他眼里的决心,她满意的露出了微笑。看着那微笑的巫女,他想他一定失去了理智,才会答应帮她。但他想要力量,他想要紫荆。「如果,我失败了……」
「不会的,我知道你一定做得到,毕竟你是我王朝有史以来,最勇猛的战神!」
他脸色白了一白。
「那个人,已经死了!」他匆匆开口打断她。
虽然他如此说,但她从他未干的泪眼中,看见他昔日曾有过的勇气。
澪扬起嘴角,抚着他的脸道:「你要这么说也行,只要把那本咒书带回来就好,不是为我,不是为你,为了她。」
为了她。
他会的,为了她。
为了那个对丑恶低贱的他,伸出双手拥抱他的女人。
「要等满月。」他沙哑的提醒。
在那短短的刹那,他看见她眼里透出一闪而逝的恐惧。
「我知道。」轻轻的,她战栗着,几不可见。她雪白的肌肤,在淡淡的月光下,显得有些透明。看着眼前这数百年前,就消失在传说中的先祖,澪张嘴吐出如冰的气息。「我知道……」
又是满月。圆满的月,外围着一圈不祥的月晕,像禁锢明月的牢笼。紫荆仰望着那轮月晕,心头莫名有些不安。不知道,夜影…也还好吗?
冬去春来,雪早融了好一阵子。
森林里的林木枝极,再次冒出了嫩绿的叶,不再光秃一片,像被埋在土里遭封印的妖,奋力伸出冻土,仰天呐喊的爪。
森林,因春暖,而不再阴森。
但那暖,却无法暖和她。
最近,她总觉得冷。
好冷。像是有什么,偷取了她的力量。不自禁的,她拢紧了身上的被。躺在床榻上,她夜不成眠。看着那轮月在窗外缓缓移动,她不由得猜想,夜影是否也见到了这轮月?
他是否已到了西方宽广的高原?到了能自由奔跑的地方?
他可好?可还好?
记得吃东西吗?还晓得该如何煮食吗?
她教过他生火煮饭,教过他辨识药草,教过他该如何在山里生活。
但她总梦到他在哭,总看见他无助的眼,总听见他嘎哑的重复那句话!
那里……没有你……
她好难过,每每想到,心就如刀割一般。
这几个月,她越来越怀疑自己是否做错。
他真能独自生活吗?他会否再次受伤?他可找得到能遮阳避雨的地方过活?
或者,就如长老所说……
他早已将她遗忘?
在巫觋们那么多的劝说当中,只有这个最让她心痛。
即使明知,忘了她,其实对他最好。他还有好多好多年要活,记得越多,可是她却还是自私的,想他记得。紫荆闭上眼,怀抱着那小小的自私,还是……想他记得……
只会让他越难过。
任泪水滑落。
他成功了。澪瞪着那个家伙从黑暗中飞奔而来,几乎不敢相信。她几乎要哭了出来,但此时此刻,她连喜极而泣的力气都没有。她没有办法动,她爬不起来,经过满月的她,早已被折磨得不成人形。她的伤,虽然已开始愈合,却还是太过虚弱,连撑起自己都没有办法。
悄悄的,他紧张的爬上石台。
他扶起鲜血淋淋的她,从怀里破烂的衣裳中掏出小金盒,紧张的道:「我把东西拿来了,你要快点。」
「盒子…」她靠在他身上,费力的挤出颤抖的声音,「打开……」
他打开了盒子。
刹那间,金光溢满苍穹之口。难解的文字,密密麻麻的映在黑暗的岩壁之上。他完全看不懂,但她显然看得懂。她快速的浏览着岩上的小字,喘着气道:「左……左边……」他这才发现,她没力气转头,忙帮着她转身,一边害怕的盯着洞口。
虽然满月之后,妖魔们总是会如喝醉了酒一般,睡上好几天,但不是每只妖怪都会沉睡。
他好不容易,才趁着月夜没有妖怪在大人房里时下手。
离开的途中,他差点被大人逮到,但另一头的喧嚣让大人分了神,他才得已溜了出来。
「快点,你得快一点。」他恐惧的悄声催促她。「我可能被大人看到了,他醉了,应该没瞧清我,但他或许会起疑而去查看。」
当她找到咒语的那瞬间,他立刻就知道了,因为她激动得喘起气来。
「你找到了?是不是?是不是?」他急切的开口,「快点、快点,我们没有太多时间。」
澪瞪着那串记载如何拥有力量的文字,脑海一阵空茫。
得力者,在过程中,有可能死亡。
如果承受不了获得的力量,就会被吞噬。没想到,她竟然找到解除不死咒的方法,她应该要笑,却笑不出来。打从一开始,她就是在骗他。她本想将那咒语用在自己身上,她不信任别人,再也不信了。就算是和她有同样遭遇的他,她也不信。
她想要力量,但这里记载的方法却有可能会害死她。
因为会死,那位大人才从来不敢用在自己身上,他宁愿躲在这暗无天日的地底,借着人们的供奉以疗伤。
她不知道这件事,她没有算到这个。
她不想死!
她还有仇要报!
蓦地,远处传来震动天地的愤怒嚎叫!
整座山,都在颤动。
大人发现书不见了。
夜影吓得几乎想转身就跑,恐惧让他紧抓着她吼叫:「快点!」
她没有考虑太久,她不要留在这里,她必须给他力量!
如果夜影死了,她恐怕就会永远被困在这里,但她必须赌一赌!
把心一横,澪张开嘴,用尽所有的力气,吟唱出那些古老的言语。
力量,泉涌。他的骨头喀啦作响,他的皮肤迸裂再生。他全身都在膨胀发烫,像被地狱之火,烧了再烧,他痛得在地上打滚,哀号。他的嚎叫,引来了那魔人的注意。
她可以听到山崩的声音,听到被吵醒的妖怪们,恐慌害怕的尖叫着,在隧道中四散奔逃。
她可以清楚感觉到,那疯狂的妖魔朝这而来。
她抖颤地,继续吟唱着咒文,直到最后一个字。
当她停下来时,滚落台阶的夜影,也已奄奄一息的躺在地上。
不要死,拜托不要死!
她祈求着,在心里大声的呐喊着。
他动也不动的趴在地上,趴在日出照着的那块空地,他全身上下都冒着烟,就像一块烤焦的肉块。
隆隆的声响,越来越近。
她失败了。绝望,如黑暗般笼罩。她瘫在地上,连一滴泪都流不出来。然后,地上那块烧焦的肉,动了。先是手,后是脚。
她屏住了气息,看着他以手撑起自己,趴跪在地上,喘着气,大口大口的咳出了黑烟。
在她的注视下,他站了起来。
焦黑的皮肤,因他肌肉的牵动,开始剥落,斑驳的掉了下来,露出光滑如新的皮肤。
他的发成了灰,纷纷散落,新生的长发,如黑貂的毛,黑亮柔顺。
晨光下,他扭动着他的脖子,伸展他的身体。
强而有力的肌肉,在他无瑕的皮肤下起伏,他腰问、手臂上青色的鳞片,反射着阳光,像河上邻邻的波光。
他仰起头,在苍穹之口洒落的金阳中,深深的、深深的吸了口气,再慢慢的吐了出来。
几乎就在那瞬间,只听轰隆一声,出入口被那妖魔给撞破,一条比屋子还要巨大的蟒蛇,冲破了岩墙,张着血盆大口朝他冲来。岩屑在空中飞溅、尘沙漫天。
「小心!」她大喊,出声警告。他听到了,但只在眨眼间,已被活生生的吞吃入腹。那蛇,太巨大。
她恐惧的看着眼前,那赤红着眼,万分愤怒的巨蟒,不禁颤抖。
牠看不见,她知道,牠因为战争,伤了眼。
但她晓得,牠很清楚她在哪里。
她不敢动,害怕也被吃掉。
可下一瞬,巨蛇痛苦的盘成一团,发出嚎叫,她突然听见奇怪的声音,像是肉块被利刃划过,教她头皮发麻。
哗地,那应该坚硬无比的蛇身被一只利爪,开膛剖腹。
在那黏腻的血肉之中,站着浑身染血的他。
他另一只手,握着一个仍在跳动的东西。
那是一颗心,巨蟒的心脏。
他盯着它,像在看一个有趣的东西,然后毫不在乎的,将那颗心脏扔进嘴里,咀嚼着。
他,得到了力量,无与伦比的力量!她浑身僵硬,无法动弹,害怕自己成为另一个被咀嚼的食物。但,他还是注意到她了。他舔着自己的指爪,转头看着在石台上颤抖的她,暗色的瞳眸中,闪着金斑。「你是谁?」他问。
「你……不记得了?」她瞪着那浑身是血的家伙,以为他在开玩笑,但他看起来不像在开玩笑。
他挑起眉,显露出不耐。
在那瞬间,她发现,他忘了。
他爬过了死亡幽谷,得到了力量,但那力量的冲击太过强大,让他忘了。
她张开嘴,颤抖的吐出保命的字句。
「紫……紫荆…」
这字眼,让他心中一暖。
他的眼神在瞬间软化。
他记得紫荆?她瞪着他,然后察觉他并不是真的记得,他看起来有些迷惑,只是神情真的缓和许多。
发现他对紫荆有反应,在那电光石火间,她脑海里闪过许多念头,当她再次开口,她发现自己自然而然的吐出一句话。
「我是紫荆。」她开口骗他,毫无丁点愧疚。她不想死,她要出去报仇,她要离开这里,就算要她杀人放火,她都愿意做!她微笑,让盈满眼眶的泪水落下,朝他伸出手。
「而你,是阿塔萨古·夜影。」
这个名字,有着熟悉的温暖,让人渴望。
他被吸引,不自觉的走上台阶,朝她而来。
「你是我的战神,我们遭人背叛,被送到妖魔这儿,日夜受苦……」
她撑起自己,看着他,抖颤的吐出半真半假的字句。
「但你不甘心,我不甘心,所以你用生命换来力量……」
他隐约记得,曾有过背叛。
她捧着他染满鲜血的脸,哭哭笑笑,满怀僧恨的说:「我们要报仇,我们忍受这一切,就是为了要报仇,你将成为妖之圣、魔之王!我们要统领群妖,践踏那些背叛我们的人,毁掉那该死的国家!」
他喜欢这个主意。
非常喜欢。
他伸出手,轻轻一扯,就扯掉她身上的锁炼。当他抱起眼前受尽折磨的女人时,感觉到她无法控制的战栗,那怯怯的战栗引发出一句,连他自己都觉得惊讶的承诺。「别怕,我会保护你。」
出事了。当第一声隆隆的咆哮传来时,紫荆就察觉到山里出事了。大地在震动,空气在骚动。所有的虫鸟都飞出了森林。
今天是上山的日子,天刚亮,她和随行的巫觋们,才在日出之中,入了林。
一听到那惊人的嚎叫,她立刻回身交代惊慌万分的巫觋。
「你们回去,把村里的结界打开!动作快!」说完,她转身就要往前跑。
「紫荆,」安巴金紧张的抓着她。「你要去哪里?」
「召唤森林的守护者!」紫荆看着她,还有在她身后那些熟悉却仓皇的面容,安抚道:「没事的,我会处理,那是我之所以在这里的原因。」
安巴金松开了手。
紫荆微笑,转身朝森林里跑去。山,隆隆在作响。她听到远处传来山崩的声音。当震动传来时,她虽然有特别注意,仍摔跌在地。她爬了起来,经过温泉地,经过神木林,在一一经过守护者时,一边开口吟唱着早已背得滚瓜烂熟的歌曲。
随着她的歌声,森林动了起来,藤蔓从腐土之中钻了出来,快速生长着,蜿蜓向上,攀着木、攀着林,在她身后重重密合,直到再也无法穿透,它们一直攀着神木向上互相交缠着。
当她唱着歌,经过守护者旁时,它们一一站了起来,伸直了屈起的四肢,抖落一身尘土,一步一步跟随在她身后,震动着大地。
她无视那些异象,只是头也不回的往前跑。
当藤蔓结成了密实的高墙时,她的歌声也因此在森林里回旋,共呜。
她吟唱着古老的言语,一路来到了供奉地。
地鸣,在这段时间里,突然消失。
阴暗的森林里,一片沉寂。
供奉地里的巨岩,在她祈祷的吟唱下,缓缓起身,昂然而立,它身上的藤蔓被扯落,沙土纷纷落地。它垂首,看着数百年来,身下那斜插入地的无底黑洞,等着。其它四位守护者,越过了她,围成了一个圈。它们是如此高大,甚至比神木还要高,遮蔽了天。虽然以前阿玛曾教她唤醒其中一位守护者,但如今五位齐聚,她仍不免心惊,却也为之安了心。
不会有事的。
她告诉自己,它们是当年参战的巫觋特别做出来的,防止妖魔们冲破结界,出来乱世。
它们等着,她也是。
这念头才闪过,她忽然感觉到,脚下的大地在浮动,像有东西要从土里挣出,浓烈的黑气,从大地里渗了出来。
像她正陷入浓黑的泥泞。
紫荆没有给它们机会成形。
她开口,吟唱起镇魂的歌曲。
守护者齐踏右脚,轰地一声,金光乍现,从它们的脚边,如水波般往外扩散,瞬间震平所有不甘的骚动。
地,很静。她严阵以待。蓦地,那黑不见底的洞里,窜出一条身影。她正要开口,令守护者终结那妖魔,却在看清对方的脸后,猛然一愣。夜影。
她不该迟疑,她本可让守护者杀了他,但那是夜影,虽然变得更强壮、更高。
但他是夜影没错。
她迟疑了。
只一瞬,他已来到眼前,在她还未及反应时,涮地伸出利爪,狠狠的、毫不迟疑,插入了她的胸口。
剧痛,涌现。
「夜……夜影?」
紫荆不敢相信的瞪着他,甚至无法喘息。
看着眼前那俊美无俦,却又冷酷无比的妖,她只觉混乱又震惊。
为什么他在这里?为什么他会从洞里出来?为什么他竟出手杀她?
「为……为什么?」她痛苦的开口,挤出声音。
他拧眉,困惑的歪着头瞧她,右手还插在她温热的胸中,握着她跳动的心。
她错了吗?错了吗?泪,如泉涌。你会后悔的。长老的警告,如雷贯耳。
她不信,执意不信。
但才转眼,他已残酷的将手插入她的胸口,紧抓着她的心。
她怎能如此愚昧?她怎能让这一切发生?她怎能错得如此深、如此重?
夜影看着眼前的女人,眼里有着迷茫。
这女人,有些面熟。
他应该要将她的心挖出来,但手才插入她的胸口,他就觉得不对,当鲜红温热的血,汨汨染红了她的衣、浸湿了他的手臂,莫名的恐慌,开始席卷着他。
看着她的泪滑落脸庞,他握着她越跳越慢的心,一种犯下大错的咸觉,逐渐吞噬着他。
「你是谁?」他问。
三个字,几乎比他插入胸口的爪,还要疼、还要痛。
她抬手,试图抚摸他的脸,却无力。
忘了吗?原来他忘了……他明明说过他会保护她的,明明说过的……无尽的悲伤,吞噬了她。「告诉我,你是谁?」她温热的血,流了他满手,他惊恐的威胁咆哮着。
她应该要为她铸下的大错,感到愧疚。
她已无力驱使守护者,被封印的妖魔将会重新出世,让人间再成炼狱。
但,她却只感到伤心,因他的遗忘而伤心。
「你说……」泪眼盈眶的看着开始变得模糊不清的他,她嘶声开口:「你会保护我的……」
她悲伤的凝望着他,在黑暗袭来时,吐出不甘的字句。
「为什么忘了……为……什么……」
她的声音好小、好轻,终至消散在风里。
恐怖的感觉,占据了他。
她的心跳,在他手里,停了。
风,止息。
她说了什么?说了什么?
掌中的静止,死寂,烫似烧红的铜金。他颤抖地,松开了她温热的心。她往后倒下,如破布娃娃。他瞪着倒地的她,只觉得怕,很害怕。我一定会保护你。
嗯,我知道。但你要再吃胖一点,变壮一些,才会有力气啊!
脑海里,浮现残缺的画面。
她给他饭吃,她替他疗伤,她伸出双手拥抱着他……
瞪着往后倒下的女子,寒意爬上背脊。
他恐惧不已,倒退了一步。
我叫紫荆。
她温柔的语音,轻轻。
「不……」他不自觉的再退一步,战栗的吐出嘎哑的否认。
倒地的女子,已无气息,却仍睁着泪湿的眼,瞧着他。
你好,夜影。
他听见,她温柔的声音。
你好,夜影。
他看见,她甜甜的微笑。但没有了,她不再微笑,不再朝他伸手,她躺在那里,胸前的血,仍在漫流。他杀死了她。手上,仍沾染着她鲜红温热的血。
我叫紫荆……
不——不——不——
他赤红着眼,瞪着她,疯狂的在脑海中否认着,但记忆,汹涌袭击。
凄厉的哀号,从胸肺中涌出。
你不是!你不是!你不是——
他抱着头、捂着耳?却停不下来,嚎叫着直到喉咙泣血。
「你不是!你不是!你不可能是——」
他跪倒在地,身体前前后后的椅着,抱头愤怒的哭号,狂乱怒吼着:「你不是!你不是!你不是——你不是她!你不是——我不知道你是谁!我不知道她是谁!我不知道——我不知道——」
头,痛欲裂。
泪,热如浆。
心,烫若在烧。
他恐惧的一再咆哮否认,却压不下心痛,止不住泪流。「不是我的错!不是我的错!不是我——不是我——我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蓦地,风中传来轻柔而魅惑的声音。没错,不是你的错……
「对、对!不是我的错、不是我!我不知道!我不记得了!」害怕面对犯下的大错,害怕面对那残酷的真相,他紧抓住那些为他脱罪的话语,死命的抓着。
是的,你不知道她是谁,她只是个拦路者…没什么大不了的……
那声音,在他耳边,诱惑的,窃窃私语。
他泪流满面的喃喃自语着,抱头椅着,着了魔似的催眠自己,「只是斓路者而已,只是斓路者…没什么大不了的……」
忘了吧,把她忘了,忘了就不会痛……你很擅长遗忘的……
「忘了,我会忘了,忘了就不会痛…忘了就不会痛……」他自言自语,狂乱的叨念:「我忘了、我忘了,只要忘了就好,忘了就好……我忘了、我忘了、我忘了……」
记得吗?你被背叛了,你被拿来交换力量,你要报仇……你得到了力量,无比的力量,你要成为妖之王、魔之圣……
「对,我得到了力量…」他抬起了头,看见一个身穿黑衣的女人,站在他身前,倾身捧着他的脸,对他微笑。那温柔的笑,抚慰了他。「是的,你得到了力量。」她微笑,柔声道:「那,还不笑一笑?」
「我得到了力量。」他告诉自己,也告诉她,扭曲的脸扬起了笑。
「我得到了力量!」他笑着一说再说,没注意到泪仍在飘。
他忽略那些椎心泣血的记忆碎片,让它们涣散,使它们模糊……
他继续笑,开始忘。
她抚着他的脸,抹去他脸上的泪。「来,深吸口气,感觉一下你身体里的力量,如此强大、如此美好,不是吗?」
他不由自主的,深深的吸了一口气,那强大的力量,在他身体里,丰沛如海,源源不绝,充塞他四肢百骸。
「这力量,让人迷醉,感觉很好,不是吗?」她温柔蛊惑着他。
她说得没错,拥有力量的感觉,很好。
他让自己专注在那醉人的力量,不去想。
不敢去想。
呕心般的痛苦,开始远扬,被深深埋藏。眼前的女人,再次微笑,劝诱道:「记得吗?你是我最勇猛的战神,你要协助我统领群妖,践踏那些背叛我们的人,毁掉那该死的国家,对不对?」
「对。」他笑着开口,泪不再涌。他有了力量,他将摧毁那背弃他的国家!
她笑得更开心了。
「这就对了。」
她拉着他起身,然后开口吟唱着幼时学来的咒语。
所有稳立的人形巨岩,全部退了一步,然后安坐下来,再次陷入永恒不朽的沉默。
她解开了供奉地的封印与结界,藤蔓瞬间枯萎凋零。
浓黑的气息,瞬间弥漫在空气中,幻化成一个又一个妖异的形体,密密麻麻的满布森林之中。
「瞧,他们有多可爱!」她娇笑着,勾着他的手臂,宣告:「从现在开始,他们全都是你的,你就是他们的王!这岂不是你长久以来的愿望?」
对,他是王!
他精神一振。
这才是他长久以来的愿望!她一挥手,万千妖魔共同一跪,齐喊:「吾王夜影,万岁、万岁、万万岁!」不自觉的,他仰起头,深吸了口气,感到一阵舒畅。没错,他是王!看着他恢复冷静的表情,她扬起了嘴角,抬起手,指着北方。
「去吧!杀了他们!杀了那些忘恩负义的人类!杀了那些欺压我们的混帐!让他们看看你的力量,畏惧的匍匐在你的脚下!」
他仰起头,长啸一声。
群魔张嘴共呜,震动山河。
他脚一点,飞越森林,统领着妖魔,豪气万千的纵横而去。
林子里,再度恢复寂静。
她站在原地,然后转身。
那名死去的女人,仍倒在那里,未合的眼,还盈着泪水。
「瞧,这是你送我的衣呢。」
澪扬起黑色的衣袖,转着身,对那已无气息的女人展示,微笑道:「很美吧?本来是白色的,但被我的血染了,染红了,再红了,又红了,到最后就变成黑色的了。黑色的,也是美的。」
看着那死不瞑目的女人,她微笑的脸孔扭曲了一下,转为僧恨。「你知道,他曾经说我要还是人,就不要拖你下水。」
她看着那旧时的好友,哈哈大笑着。「可惜,我已经不是人了,不是了,不是了、哈哈哈哈!哈哈哈哈!」澪疯狂的笑着,飞上了天,离开了森林。
迷雾森林里,再次恢复了寂静。绿幽幽的雾,重新悄悄蔓延。她睁着眼,一直睁着眼。风,吹干了她的泪,吹落了叶。
无尽的落叶,逐渐掩盖了大地,掩盖了守护者,掩盖了被人遗忘的爱与怨。
还有……紫荆……
【上集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