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好饿哦……”

茉儿肚子像是装了警报器，走到哪里都咕噜咕噜的发出鸣响，王绣玟完全不用回头也知道她走到哪了。

噢，她实在看不下去，这里可是便利商店耶！放眼所见满坑满谷的零食点心，想要什么吃的没有？她没有这么苛刻员工好吗？

“饿就去吃啊！”她喊着，反正吃多少就从薪水里扣嘛！

“就……不能吃嘛！”茉儿无奈的低头拍拍肚皮，默默地向它心理喊话：乖孩子，别再叫了，会吵到邻居的。

“为什么不能吃？”王绣玟问。

“距离减肥目标还有一千七百公克。”

“两公斤就两公斤，什么一千七百公克。”王绣玟翻翻白眼。不过是减个肥，有没有这么计较啊？还得用公克来计算。

“你不懂啦！”茉儿闷闷地瘪嘴嘟囔。

不好减肥的人，是无法体会个中苦痛的。

王绣玟没好气的斜她一眼，“我是不懂，因为减肥还没成功，所以不跟老公复合，你不觉得太夸张了吗？”她真的老了，没办法体会年轻人的世界，可是话说回来，茉儿也老大不小了，就不能成熟点吗？

茉儿经验老道的摇摇头，又冲着她嘻嘻一笑。

“所以说，你就是不懂嘛！”

“那就说来听听啊！”

茉儿神色自若的耸耸肩说：“我太了解硕飞了，男人都是一样的，吵架的时候为了和好，什么话都可以说出口。一旦真正和好了，所有事情都会恢复原状。”

她认识一位结婚的姊姊说，她每次只要跟老公吵架，她老老在那段时间里，什么事都会自己来，自己倒垃圾、自己洗碗筷、自己煮泡面。

可是呢，吵架一结束，她老公马上就变回“沙发寄居怪”，一瞬间突然什么都不做了，心态之恶劣，简直是逼她反目，非要她拔刀相向不可。

“我不想马上变回他老婆，像他的财产一样，什么都要听他的。”

他们还没和好呢！前阵子一起去麦当劳，瞧他表现得如何？

两人一进店里，他转头就上楼了，吃完也不收拾，拍拍屁股直接上班去。

真是，看她好欺负嘛！

“嗯……”王绣玟深思地摸摸下巴。男人不都是这样吗？

“当前妻多好啊！”茉儿咯咯咯地娇笑说：“既有白花花的赡养费，又可以约会交朋友，晚归也不会被叨念，又不用当老妈子天天伺候老公，完全是爱做什么、就做什么……”

这什么理论，她是不是疯了？王绣玟完全不能苟同。

“你这种行径跟刚考上大学、急着逃离父母的学生有啥两样？”

“哈哈……”茉儿伸舌笑笑，“放心好了，我不会逃太久的，从前就是为了减肥吵架，我再也不想跟他吵这个了。”

为了长久的和平着想，还是缓一缓吧！

“我减肥完才要搬回去。”茉儿顽固地说。

“死性不改。”王绣玟送她这四个字。

茉儿还是笑。“你不懂啦！”

“我现在终于了解，你被休掉不是没道理的。”王绣玟还在一边穷念，“夫妻俩都已经吵到闹离婚，做老婆的最后居然还跟以前一模一样，你才是真正的‘沙发寄居怪’吧！”

哇哇哇，她看起来很糟糕是吧？

是啊，她是不怎么好，她的个性有缺点，散漫的过日子，做事虎头蛇尾，对很多事物都很有兴趣，却没有毅力贯彻始终，搞出什么像样的名堂。

她玩过串珠、学过裁缝、做过料理，在硕飞生日的时候，绞尽脑汁亲手做蛋糕。她还报名过舞蹈课，画过油画，做过很多奇奇怪怪的事，可是样样都只学了个皮毛，她是天生混日子打滚的女人。

硕飞就不同了，他是个天生会有成就的人，他最大的优点就是专注，下定决心要做的事，一定做得有声有色。他爱人的方式也很专注，所以即使她这么糟糕，他就是不会动摇。

可是，她就是她呀！

她一辈子也不会变成硕飞，穷其一生都会带着她所有的优点和缺点直到终老，所以，那，又怎样？

爱她的人，难道不包括爱她的缺点吗？

她那些缺点，又有致命到需要被改变吗？

失去这些缺点的程茉儿，还可以称为程茉儿吗？

她如果彻头彻尾改变，把自己变成另外一个人，那么硕飞爱上的，到底是谁呢？

她明白硕飞是一个力持中庸的人，他可以纵容她过她想过的生活，但无法忍受她越走越极端。

她只是个非常感性的女人，看起来，她一直依附在硕飞身边，快乐的挥霍，无虑的生活，致力于当一个甜美的妻子，追求美丽，追求浪漫，活在如梦似幻的婚姻生活中。

这样不可以吗？很疯癫吗？

其实她并没有像硕飞以为的那样失控。

如果有一天，所有条件都不允许，例如他们离婚了，或是他们破产了，她还是能够在她能力所及的范围内，调整她自己，转换别的方式，继续过她想过的生活。

她是一个很懂得享乐的女人，只是极端渴望爱情的包围滋润。

她胸中无大志，快乐的过好每一天，她就很满足了。

也许她外显的疯狂，真的吓坏了硕飞，他只好采取激烈的手段，迫使她正视自己的问题。

他的手段是什么呢？就是离婚。他明白她深爱着他，愿意为他做任何事，所以他以爱情为要胁，逼迫她从玫瑰花床起身。

硕飞的意思，她全都明白。

可是她无法认同，无法认同硕飞试图改变她所做的一切努力。

她从来不曾想要改变硕飞，如果那就是他的本性。

真正的爱，不是力图改变对方什么，而是包容且尊重。

如果争执不可避免，那就享受争执好了，没什么大不了。

“这种想法太天真了，听起来好不实际……”王绣玟若有所思的叹了口气，“好坏姑且不论，我觉得你这种想法，真的很……很‘程茉儿’，这确实是你的调调。”

对茉儿来说，幸福的滋味不应该只有甜而已。

偶尔微酸，偶尔苦涩，有时候呛得辣得受下了，却还大呼过瘾。深陷其中，尽情享受，这不就是他俩面对爱情的态度吗？

“茉儿，你会继续留在店里工作吧？”

王绣玟突然很怅惘。少了茉儿，会减少很多乐趣呢！

她耸耸肩，不置可否。“唔，跟硕飞商量看看啊……”

“不要走，我会舍不得你的！”

“亲爱的老板，只要加薪，一切好谈”

“什么？你又不缺钱！”

“这不是钱的问题，是奇檬子啊！”

茉儿促狭地眨眨眼，笑盈盈地拍手说道。

徐硕飞这天加班到特别晚，深夜回到公寓时，发现大门口被人贴上一封白色的信封，拆下来打开一看，里头的纸条写道

亲爱的老公，明天放假一起去约会好吗？要早起喔！

未了，还附上鲜红的唇印一枚。

古灵精怪。

徐硕飞把信纸收进口袋，开门走进屋里，顺手按下电源开关，屋子逐渐从昏暗变明亮。

他松开领带，只瞟了客厅一眼，立刻确定茉儿今天进来过。

电视遥控器好好的躺在收纳盒里，平时他一个人在家，向来都是随手扔在沙发上的。

茉儿……她准备要搬回来了吗？

徐硕飞精神一振，所有倦意通通消失了，仔细观察家里每一个角落，他试图寻找更多蛛丝马迹。

碗槽里的水杯好像是茉儿洗的……他不确定；衣橱好像也被动过了，又不是很明显；浴室里的牙刷还是只有一支，难道他猜错了？

徐硕飞不死心的细心观察，终于给他发现一处不寻常的地方了——

她的化妆台。她化妆台的收屉被收拾过，原本他扔进去的打火机都被拿走了。

也就是说，她准备把她的东西放回去了？

徐硕飞欣喜若狂，想到茉儿留给他的留言，他直觉绝对错不了。

明天她就会亲口宣布她要回来了，明天她就会回到他们共有的大床上过夜，他们再也不用分房了。

他兴奋得心痒难耐，不断想着茉儿，激动到彻夜难眠。

闹钟也被调整过了，茉儿把它调到早上七点半。

她到底想做什么？好难挨，天色怎么还不快亮……

直到凌晨四点半，他还睁着眼睛瞪着闹钟，太过亢奋的情绪终于过了颠峰，太阳升起前，他终于迷迷糊糊睡着了，过不了多久又被闹钟准时叫醒。

他一刻也不耽搁，一被闹醒就下床走进浴室。

没想到一太早又有新发现了——

洗手台的镜子上，茉儿用口红写了一行字——十点钟环球戏院见。

茉儿？她是什么时候进来的，他怎么一点知觉也没有？

徐硕飞心情高昂地吹起口哨，这就快快梳洗更衣，迫不及待的急急出门。其实时间根本还早，但他已经管不了那么多了。

“硕飞，我在这里！”

约定时间快到的时候，茉儿准时出现，远远的朝他挥手。

其实他早就到了，一直引颈期盼，等了她好久。

但他一点也不觉得累，她渐渐走近时，他只觉得心跳加速。

“干么这么麻烦？一起出来就好了。”他故意把手插在口袋里，语气尽量像平常一样。

“那就不像情侣约会了嘛！”茉儿笑着勾起他的手。

他深深凝视她的笑颜，耸肩说道：“走吧，去买票！”

她吱吱喳喳的缠着他的手臂，对着戏院里每张海报品头论足，还吵着要吃爆米花，又嫌说这里的可乐都没气，价钱又贵得离谱。

问她是不是要去远一点的麦当劳买可乐，她嚷着天气热，不想跑远，于是他很认命的自己一个人去买可乐，回来后，她只喝两口就不喝了。

徐硕飞轻轻揽着她的腰，低嗅她长发飘忽的香气，忽然恍恍惚惚地，想起一些他很少去想的事——

交往很多年，结婚很多年后，一些很熊小的事，就容易被遗忘。

他再也不会为了明天要见面而感觉兴奋，也不会费心安排浪漫的行程。

一年过一年，时光慢慢溜走，他想起去年茉儿的生日，他正在公司里忙得焦头烂额，茉儿在家里等他回来，等得几乎睡着。

她的蛋糕是她自己去买的，因为只有她有空。

拍手、唱歌、许愿、蜡烛吹熄后，他先去洗澡了，茉儿一个人在客厅里品尝蛋糕，只有电视机陪她。

他都快忘了，工作忙碌是很辛苦，寂寞的等待也很辛苦。

他一直觉得自己很宠她，她想要什么就给她什么。

不曾想过，其实茉儿宠他比较多，她很少抱怨他没空陪她，很少埋怨他下班后只顾着一个人放空，什么话都不讲。

他明白，她找来一大堆奇奇怪怪的嗜好，都是为了排遣寂寞。

她的寂寞全是他给她的、而他生命里所有最开心、最快乐，那些最有意思、最有滋有味的时刻，全都跟茉儿有关，绝大部分都是茉儿精心安排的。

年少时承诺过要照顾她一辈子，结果都是她在照顾他。

“干么这样看我？”茉儿赧着脸，踮起脚尖亲他下巴。

徐硕飞也倾身回吻她的额头，柔声说：“你今天好美。”

“谢谢。”茉儿眼睛闪闪发亮，笑弯了眼。

为了今天的约会，她也花了好多时间准备，从昨晚就开始敷面膜、全身去角质、除腋毛、弄头发、保养腿和脚，还煞费苦心的从网路上订购一双鞋来搭配今天穿的小洋装。

呼，幸好辛苦是有代价的，硕飞注视她的眼神，真的让人好害羞喔！

茉儿心花怒放的倚靠在徐硕飞身边。享受啊！

“我每天都这么美美的，你不喜欢吗？”等待电影放映时，她诱惑地凑到他唇边问。

“我喜欢。”他侧过脸，黑眸野亮地凝视她。

嘻，男人！

茉儿在他嘴唇碰到她之前，就赶紧溜走了，心花怒放盯着萤幕低笑。

徐硕飞垂下俊脸，薄唇凑到她耳畔，喉咙带着一丝沙哑，“就算你不这么做，我也很喜欢……”

沉沉的气息钻进她耳膜，惹得茉儿微微眯起眼，耳朵麻麻痒痒的。

她脸颊瞬间发烫，幸好戏院是黑的。

电影开演下，她瞪着萤幕足足好一会儿，前五分钟的剧情几乎都没看进去。

黑暗中，徐硕飞大手绕过她肩膀，轻轻搂着她，下巴微微轻触她额头。

茉儿喜不自胜地倚靠在他怀里，每一根脚趾都兴奋的蜷曲着。

真的好久、好久、好久没有这样了。

电影散丑，徐硕飞的手一直搁在她腰上，搞得茉儿心神不宁。

硕飞跟平常有一点点不一样，停在她腰上的指尖充满了占有，总是刻意低着头，仔细留意她说的每句话。他很少在大庭广众下表现亲昵，现在却恨不得要把她揉进身体里似的。

茉儿晕陶陶地看着他，忍不住脱口问道：“你可不可以永远郡这样？”

“你喜欢？”

徐硕飞深沉的目光落在她身上，微微一笑。

“我尽量。”他认真承诺她。

以前他做得不够好，从今往后，他会努力当个体贴的好丈夫。

茉儿愉快地低着头，数着自己的步伐，徐徐踩过阳光下斑驳的叶影：阳光穿过树荫洒在地板上，一点一点的，他们紧紧依偎在一起。

“茉儿，你可不可以搬回来了？”他忽然紧握她手心，神态极不自然，语气艰难的开口。

啊，硕飞苦恼的神情好可爱！

茉儿忍不住伸手捏捏他脸颊，笑得花枝乱颤。

原本还想拖久一点的，可硕飞的模样害她好不忍心。

“你……想念我了吗？”她俏皮地笑问。

“嗯。”徐硕飞困窘的点点头，俊脸微微发红。

天，怎么会这么迷人啊！

茉儿屏息地凝视他，看他看得目不转睛……她真不懂啊，两人明明已经在一起那么久了，怎么她到现在还是一样，对他如此着迷？

硕飞看她的时候，也跟她有相同的想法吗？

“如果我老了，不漂亮了，你还会这么爱我吗？”她忍不住脱口问道。

“会。”徐硕飞坚定的点头，回答得斩钉截铁。

嘻，她才不信男人这一套呢！茉儿笑眯了眼。

虽然不信，可是这句话是硕飞亲口说的，她依然心花怒放啊！

“可是……我喜欢做那些事，我喜欢把自己打扮得漂漂亮亮，喜欢看到你惊艳的表情。”茉儿认真诉说她的感受。

她喜欢站在他身边，看起来像是全世界最最适合他的老婆，这所有看似繁复受罪的过程，其实她一点也不辛苦。相反的，她一直非常享受，在照顾自己身体的同时，她觉得自己是弥足珍贵的，被呵护的，受重视的，她是真心喜欢做这些事。

“可是你不喜欢我这样，对不对？”

她不安的直视徐硕飞，他却低下头轻吻她的唇。

“只要你快乐，那就这样吧！”他温柔的微微笑说：“我只求一件事，请你不要伤害自己的身体。”

“真的可以吗？”没有勉强吗？茉儿不确定。

徐硕飞回应她一声长长的叹息，肯定的告诉她，“只有你快乐。我才会真正感到高兴。”

“你对我太好了……”

茉儿闻言紧紧拥抱他，她真的被他感动了。这么棒的情人，她到底有什么好，有什么力量吸引他？她自己都不敢相信自己的好运，他为什么总是这么宠她，怎么能一直无止境的包容她呢？

“硕飞，你到底爱我哪一点啊？”

“全部都爱。”他说。

全部？茉儿难以置信的叹息，几乎喘不过气。

“我不聪明，不贤慧，游手好闲，一事无成，这样都没关系吗？”

“没关系。”他答。

徐硕飞被她苦恼的模样逗笑了。

她没有自以为的那么不好，无论外表或个性，她的确非常迷人，所有人都看得出来，只有她自己不认为。

她最迷人的地方，就是她永远觉得自己很普通。

其实不是的，她是他最完美的伴侣，没有她，他就什么都不是了。

茉儿心中盈满了幸福，牢牢抱着徐硕飞的手臂，手指紧紧相扣。

现在，她想家了。

她要回家去，跟硕飞永远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