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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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范如琛看着门外的男人,眼神了淡漠无绪,不发一语。

“那个……琤琤……”他现在体会到,首都见女方家长的紧张心情了,简直跟便秘没两样。只不过是说不出话跟拉不出屎的差别。

“有事吗?”

他神经再粗,也感觉得到自己不受欢迎。

“嗳……我是琤琤的……朋友。”

总不能说“大爷我已经亲自过来了,叫那个女人识相一点快出来道歉,我就大人大量原谅她”吧?

对方似乎在评估什么,好一会儿,他欠身退开。

“进来吧,我们谈谈。”

“喔。”他进到屋内,坐得中规中矩。他没忘记,琤琤的父母都不在了,有道是长兄如父,他可不敢太放肆,先巴结一下总没错。“那个、范大哥!”

范如琛倒了杯水给他,侧眸瞟他一眼。“我是她二哥。”

另外,依外貌判断自己绝对比他年轻,喊得出这声“哥”绝对要有铜墙般厚度的脸皮才办得到。

“……”好吧,那记冷眼真的让他感受到自己有多不受欢迎了。

“请问,之前一个礼拜,你都做些什么事去了?”忙到一个礼拜后才出现?

“……要说实话吗?”

“当然。”与岳姗姗争执过后,他一个人想了很久,意外看到还存在手机里的历史简讯。何必生几乎每天都传,他一封、一封地看,想着那个看起来傻气真挚的大个儿,对待琤琤的方式……这一抹迟疑,他让这个人进了屋,如果让他察觉对方有一句不诚恳,他会毫不犹豫断绝他与琤琤往来。

“在等她打电话给我。”何必生羞耻地吐实。

“她没打电话,可是她在公园等了你三天,被我发现才没让她再去。”

“咦?”何必生更意外。

“可是我们在吵架啊!”他很明白告诉她,他生气了,她该做的是快点打通电话道歉一下,而不是去公园等人,哪个冷战中的笨蛋还会去跟对方约会的?

有!范如琤就是。

他垮下肩,掌心好泄气地蒙着脸。“她根本没有惹毛我的自觉,完全状况外!”那这样他还要气什么?

“她怎么惹毛你?”乖巧又听话的琤琤也有本事把人惹毛?

“她会说话,却骗了我两个月,害我像白痴一样偷偷学手语,要是你你气不气?”完全忘了对方是女方兄长,很不爽地告状,争取盟友支持。“你不知道她可以说话?”

“她从来没开过口啊!我还拼命安慰她说没关系,结果她就真的给我没关系了两个月!”

“所以你生气了?”讲句良心话,换作是他,也会觉得被耍。

“也……盟友很认真在气啦,就……她至少要道个歉,让我有台阶下嘛!我话都说出去了,这关系到男人的面子问题!”

好,真相大白了。

得到解答的范如琛,一时不知该哭还是该笑。

说穿了,根本只是幼稚小两口在闹别扭,哪对情侣没发生过?他却反应过度了……

因为早已预设立场,从来没有真正信任过他,所以一有状况,本能地就会被引导到那个方向,事实上,对方不见得会退却、不见得无法承担……可以这么想、可以再相信他一次吗?这男人,以为她不能说话,依然愿意为她学手语。这男人,明明撂话要她先道歉,可是一个礼拜下来,没等到她的电话、没等到她的道歉,还是放下传说中的“男子汉气魄”,自己拉下脸来找她。

这男人……或许值得他信任。

于是他问:“你!对琤琤了解多少?”

“啊?”不明白对方这句话的用意,不敢贸然搭腔。

“你对她了解不够,连她会不会说话都不清楚,才会造成这次的争执,不是吗?事情的根本,是你并没有完全清楚自己必须承担什么,便贸然走入她的生命中,如果你够了解,今天的事根本不会发生。”

所以……是指责的意思吗?“我、我是还不够不够了解,但总要给我时间……”

“你不用多心,我不是在指责什么,只是想弄清楚你的决心到哪里,这很重要。”

“不了解就花时间了解,男子汉还怕承担什么!”为了心爱的女人,没在怕的啦!

看来他真的很坚持自己是男子汉……范如琛轻咳了声,忍住笑,“我想,你等不到她的电话,是因为她压根儿就没想过要打,就算你很明白地传达你在生气的讯息,她也只是‘知道’,却无法‘感受’,自然也不会将当下的这个‘生气’往后延伸,隔天她会很理所当然的去等你,更不知道你在与她呕气,等不到人会很失望,纳闷。”换句话说,跟她冷战是没有用的。

“没有隔夜仇很好,真是具有中国人宽大胸襟的传统美德……”他哈哈大笑。

自行将它归类到优点的一方去。

你还可以再更盲目一点!

范如琛哭笑不得,这人其实比琤琤还少根筋吧?

“你不想知道为什么吗?”

“如果很深奥的话,那就改天再说好了。”他可以抓何必问来旁听,顺便准备笔记。

“不深奥。”范如琛顿了顿,早晚要谈的,“你对自闭症了解多少?”

自闭症吗?好像没他预期的复杂,“不是很懂,我小弟是精神科医生,回去可以问问他。”

“你看起来一点都不意外。”反应镇定得很。

“还是有一点点啦。”应该说,多少有做好心理准备了,不会有太连续剧式的夸张演出。

“所以她不太能体会旁人的情绪和感受,你必须很有耐心地表达,让她明白目前的状况,歇斯底里朝她乱吼一通是没有用的。离开熟悉的环境,面对陌生的人、事、物,她会慌张不安,所以我们一直住在这里,没有搬过家。我们花很长的时间去教导她每一件事情,让她熟悉附近的商店、公园,打造一个既定的模式让她有迹可循,一旦改变她会抗拒、无法接受,……这样你懂吗?”

“原则上……懂。”原来不是路痴。

“那她……是天生的吗?”

范如琛一阵沉默,“不是。”他思索着该从何说起——

“我父亲在我们很小的时候就不在了,我父母感情很好,妈妈后来会选择改嫁,或许只是想让我们三兄妹过好一点的日子吧!但是那个男人并不好,我母亲过世后,他……那年琤琤十二岁,他企图侵犯琤琤,大哥为了保护她,失手误杀了那个男人,坐了几年牢。”

何必生张口结舌。

这……是活生生的社会写实录在他面前上演吗?

“然后,……她就变成这样了?”

“那一阵子,生活面对巨大的冲击,我也只是个半大的孩子,在表亲家寄人篱下,连自己都在走忧郁青年路线,根本没有留意到她的状况,以为她只是受到太大的惊吓、想念大哥,所以沉默了些,等我发现时,她已经把自己封闭在不用面对现实的空间,接收不到我们的讯息,也不知道该怎么使用语言了。”

尽管他语调力持平衡,何必生还是听出一丝压抑的情绪波动。他其实很自责,怪自己没有照顾好妹妹吧?如果早些发现,她不至于变成今天这样。

“我们花了很多心力,教她重新使用语言、教她如何适当地表达情绪、教她生活上的种种……这是很沉重的担子,你知道吗?

何必生明白,他不单单是字面上问他理不理解,还有更深一层的涵义!担不担得起?

他一件、一件地回想认识以来的点滴。

他传简讯给她,她从来不回,是因为没有过往的行为模式可供依循,她根本不知道要回,他等到海枯石烂也等不到她一通电话。

既然举一反三不适用在她身上,那他以后就一板一眼,告诉她收到简讯要回,他会一直等,那她就会回。

她还是不爱说话,当她想表达什么时,只要把脑海中的画面,用图片呈现出来即可,语言的组合对她来说,不如画图容易,在家里时,兄长会强迫她使用语言沟通,所以面对他时,没有人逼她,她就会耍赖不用了,并不是存心欺骗他,她甚至不晓得这是欺骗。

理解程度的落差,以致造成他们之间冲突的产生。

所以他以后,会试着跟她把话说得明明白白,完全没有模糊地带,并且确认她是不是真的理解了。

她有她依存的生活模式,只要用她的方式沟通,又有什么难的?

他发脾气,她不懂,那正好,吵架一定吵不起来,真的必须让她明白时,可以慢慢讲,她还是会懂,再不然隔一夜当作没发生,那也没什么不好。

她不能适应陌生人,那就表示他可爱的女朋友不会随便被拐走,而且专情地只看见他一个人,最多只是要花点心思让她熟悉他的家人而已。

于是他说——

“最难的你们都已经走过了,我还怕什么?”他们兄弟已经教会她这么多,现在的琤琤很好,真的很好,至少他这么觉得。再有不懂的,他可以继续教,遇到一件教一件就是了。”

他不记得范如琛最后回了他什么,只记得最后听到一句:“琤琤生病了,你去看看她吧!”

所以他想,他应该得到最基本的认同了吧?

虽然说死者为大,但他还是要说,这三兄妹的父母一定是存心整人!取的名字全都难念得要死,最过分的还是柰琤,他念了一百遍还是觉得读音一样,认识他们的人得先去上几堂正音班,以免江、任不分。

他在被纠正了十分钟,确认真的没药可救了之后,才被放行进来。

可怜的琤琤,气色那么差,睡梦中呼吸不甚畅通,细细的眉微蹙,他看得心都拧了。

范如琛说,她有画图当作写日记的习惯,或许那可以让他更了解她,明白如何与她相处。他目光梭巡一遍,在书架上找到摆成一排的画册,有印刷出版的、也有些是日常随笔记录涂鸦的,范如琛都替她收藏得极好,还做了标签按日期编排,当作她的成长日记。

他抽出一迭,坐在她床畔陪她,翻翻画本打发时间。

啧,虽然说做人不要太骄傲,但这真不是他在说,他家琤琤超有才华的,画得多棒啊!他觉得全世界没人画得比她更好了!

他一本一本地翻,每看完一本眼眶就红一次。

呜……他的琤琤怎么会这么可怜,五岁就没了爹,八岁没了娘,还要被继父动不动拳打脚踢,还有没有比她更惨的悲情美少女啊?

幸好还有两个疼她的好哥哥,每次受苦时,哥哥东凑西凑,用少之又少的零钱买甜筒安慰她,比照爸爸还在时,每次她哭闹用来宠爱她的方式。

虽然身上青青肿肿,可是甜筒的味道在嘴里泛开,流着眼泪,品尝奢侈的幸福味道……他数不清第几次偷偷擦掉眼泪,感觉衣角让人扯了扯,回头看见醒来盯着他看的悲情美少女,他赶紧放下画册,探手摸摸她额头。

“还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她摇头。

“用说的,不要只是点头、摇头。”以前不晓得,现在知道了,就会强制她练习用语言沟通,这样对她比较好。

她坐起身,双臂缠抱过来。

他先是不解,又见她凑上脸,蹭了蹭他的颊。

“不生气……”

他呆愣了片刻,才领悟过来!

他迟到那一次,她看起来不大开心,那时他采用了岳姗姗教的“死皮赖脸纠缠法”,所以她现在……是在如法炮制,用他用过的方式向他撒娇道歉吗?虽然她根本不知道自己哪里错了……

他张手,用力抱紧她,“没有,我没有在生气。”她真的很单纯,别人怎么对待她,只要那些举动让她觉得温暖开心,她就会将这些她喜欢的方式记住,回报在那个人身上。

“你,不见了,狗狗也不见……”她难过失落的表情,看得他好想痛揍自己一拳。

“没有不见,我在这里,狗狗也在。”他拉开外套,露出躺在他肚子上睡得好安稳的白色小狗。

“狗狗!”她急巴巴伸手抱来,好心爱地以脸颊轻蹭。

虽然很嫉妒,可是冲着她那么开心的笑容,他决定这三只狗不送人了,自己留下来养。

刚刚才由范如琛口中得知,他身体不好,对小动物会过敏,他才明白那时问她要不要养一只,她为什么表情那么舍不得,还是坚定摇头。

其实,她知道的。表面上看来,她是被动地在承接别人对她的付出,但每一个人,在乎的,她都有放在心上,用她的方式在爱。对他,应该也是一样吧!

就算只是一朵路边的白色雏菊、一记拥抱,一个撒娇的脸颊贴触,都在诉说她的在乎。

范如琛终于知道,恋爱中的男女,对白可以没营养到什么程度。

例如——

“你在做什么?”七点二十分的第一封简讯。

“水饺,十颗,二哥说要吃完。”某人女友乖乖报备。

“十颗?那是要塞牙缝的吧?你二哥一定在虐待你!多吃一点啦,瘦瘦的,我好心疼。”七点三十分。

于是范如琛就看见,刚刚十颗都还要他哄很久的妹妹,一口气多挟了好几颗进碗。他甚至不小心瞄到:我有想你哦,蹲马桶都在想喔!

害他差点把刚吞入腹的晚餐吐出来。

诸如此类没脑的对话,他实在很不想知道,以免看多了有损智商,偏偏单纯的妹妹会将手机凑过来,问他:“怎么回?”

如果不是她一脸信赖地看着他,真的很恶魔地想说:“叫他去吃屎。”

结果这封简讯,她是戴上那对毛茸茸的粉色耳饰,央求他用手机拍张照片传过去。据说耳饰是某人男友送的——好啦,虽然此人品味不如何,但他得凭着良心讲,琤琤戴起来真的挺可爱的。

她的思考逻辑很简单,他说想她,所以她传照片给他看。

于是他又看到——

“琤琤,琤琤,亲爱的琤琤,你快告诉我,你怎么可以那么可爱呀,这样我要怎么办……”

什么怎么办?她可爱是会要了你的命是不是?这人真的三十岁了吗?真的好幼稚……断断续续几封简讯传来,直到十点五十分,他终于忍无可忍,直接拿过手机!“何必生,你可以再无聊一点!琤琤要睡了!”

砰!十点五十分,这一头的人也忍无可忍,一拳重重捶上桌面,“何必生,你不要太过分了!”

看看刚收到的简讯,再看看眼前隐忍怒容的岳姓婆娘。这两个人真是有默契,要不怎么会把了三、四年把不到呢?

“姓何的,你到底是不是朋友!”她失恋了,她很痛苦、很痛苦,他是没看到吗?还在她面前闪光不用钱似地拚命放,简讯传来传去整晚,一下露出沉醉在爱河中的愚蠢傻笑,一下对着手机传来的照片猛亲,是怎样?做人可以这么无耻,在喝失恋酒的朋友面前如此嚣张炫耀吗?

何必生收起手机,懒懒瞥她一眼,“你很奇怪耶,叫我出来我也出来了,你喝你的酒,我传我的简讯,又没碍到你。”

大不了这一摊他买单嘛,真是!

“你、你!”岳姗姗气得飘泪,抓起桌上的啤酒狂灌。

“喂!”酒不是这样喝的吧?他伸手挡下来。

“你们男人全是没心没肝的浑蛋!”

又不是他甩掉她的,干他鸟事!真是躺着也中枪!

没酒可喝,干脆耍赖地趴在桌上,明眸漾着薄薄水光。

“……”看她这样,何必生也怪难受的。坦白说,她真的很漂亮,看历年来多少烈士前仆后继的追求就知道,明亮自信、敢爱敢恨、独立自主又大方的个性,很少为了什么事过不去,这还是他第一次看见她掉眼泪,原来臭婆娘梨花带雨的模样还挺美的。

“那个……琤琤她二哥有跟我说了。”原来她这么挺他,还为了他跟心爱的男人吵架,要不是看在她的面子,范如琛可能连家门都不会让他踏进去一步吧!她真的是很够义气。

“不要跟我提他,范如琛是浑蛋!”岳珊珊气愤地重捶一拳,再度复活和啤酒厮杀。

就算是浑蛋,你还不是为人家喝得那么醉。

何必生考虑了一会儿,决定各人造业各人但,女人不是他的,他确定他摆不平这只醉鬼。

沉寂了半个小时的简讯铃声再度响起,不过这回不是琤琤,是从他的手机传出。

点开一看!

臭婆娘喝挂了,你是要过来还是要我把她丢在马路边?

一串没头没脑的文字,他留意了下发讯人,是何必生。

正思考怎么回事,又一封简讯进来。

害她喝醉的是你,快点做决定,我搞不定她。

害她喝醉的是你……他反应过来,迅速按下回拨键,“你们在哪里?我立刻过去!”以最快的速度赶到那家海产店,她已经喝出八分醉意,“姗姗?”

她没听到,趴在桌上静静流泪。

“你放心啦,她喝醉会安静地坐在旁边,不会发酒疯乱闹。”

范如琛瞟他一眼,“你们常一起喝酒?”

“不算很常,大部分是被你拒绝心情不好的时候,会拖我出来陪她喝几杯解闷。”

“酒鬼!”他闷斥,也不晓得是在骂谁,动作很轻地拨开她脸上的发丝,长指抹去泪水。

何必生看着他的动作,好奇问上一句,“嗳,说句中肯的,岳家婆娘要脸蛋有脸蛋,要身材有身材,个性也不差,还追你追了三、四年,我能不能问一下,你为什么不接受她?”

范如琛没有回答,弯身扶她坐好,抽面纸替她擦拭脸上、唇边的酒渍。她坐不稳,歪歪斜斜地倒向他这头,他接抱住,以免她跌伤、撞伤,她索性臂膀攀上他,困倦地将脸埋进他肩窝。

“我送她回去。”范如琛交代一声,对方挥挥手,一副“快走、快走,快把这个麻烦带走”的模样。

“姗姗,站得起来吗?来,走好!”

何必生撑着下巴,看那男人谨慎护着她,慢慢走远,回头数数桌上的啤酒空罐。才十六罐?这其中还得扣掉他解决的三罐。

视线再拉回那对逐渐看不见的背影……臭婆娘,心机真重。

不过……也好啦!他笑出声,范如琛看起来也不像完全没那意思。

不要说我都没没罩你,岳家婆娘,我这个人也是很够朋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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