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容易飘零去,
且怜取及时春好。
流水年年,
相思流去多少?
——陈星涵·探春慢
司徒闻铃是被一声尖叫给惊醒的,醒过来的时候,眼前已是一片的黑。
伸手不见五指。
她有片刻的茫然,感觉衣服粘在皮肤上,湿湿的,极不舒服,掀开被子的时候才发觉身上盖了好几层,难怪闷出一身的汗。
有些失笑,谢慕骏这个家伙,可真不会照顾人啊。
然而,即便是这样,知道自己被人照顾着,有人关心着,那种踏实的感觉,依然让她心里升出一股不可思议的平静满足。
窗内黑暗而宁静,窗外,雨声淅沥。
她抱膝坐在床上,感觉这一刹是那样的美好,心情很好,精神也很好,此刻,她相信自己,可以吞得下一头牛!
黑暗之中,司徒闻铃咧嘴笑了。
原来,被人照顾的感觉,是这样的啊,一点点感动,一点点喜悦,冲淡了病痛时的孤寂难受。
以往,向来都是她在照顾别人。
在丹霞山,在靖王府……
她看过无数被病痛折磨的脸,她安慰他们,照看他们,心疼他们,守护他们……从没想到有一天,她也需要有人来看护。
更从未想到,那一个人会是他!
他令她生病的时候,即便虚弱也觉安心。
然而,下一瞬,她便又伤感地想起,这些温暖大概都只是她的错觉,他的温柔他的怜爱不都已给了另一个女子?
而他对她,一定是愧疚感激大于喜爱的吧?
一颗心起起落落,司徒闻铃提醒自己这并不是爱情。只是,刚好,他在这里,而她,正在生病。
如此而已。
他不爱她,可悲的是,她正爱着他。
“姑娘!姑娘!”凄厉的叫喊声撕裂层层雨幕,刺入人的耳膜。
司徒闻铃倏地跳了起来,是琴儿,这次她听清了,是琴儿的声音!
出什么事了?
是不是绿柳……她、她怎么了?
鞋子怎么也穿不上,她一急,索性光了脚,赤脚跑进雨里。
穿过小小的庭院,直冲进绿柳的房间,满目是触目惊心的红!
红的被单、红的纱帐、红的人儿……粘稠的血液漫过床沿,滴滴答答地跌在地面,浸湿了搁在床底的绣花鞋。
“怎么回事?”心脏蓦地揪紧,她赤脚奔了过去。
手指刚刚触到绿柳紧闭的双眼,一道声音沉稳严厉地切进本已嗡嗡作响的耳膜,“别动她!”
她一震,伸出去的手硬生生止住,回头。
看见一位身着灰色长衫的老者,背着药箱,目瞪口呆地站在门边。而他的身后,白衫如雪,负手而立的不正是她念兹在兹的谢慕骏?
他深眉锁目,一脸严肃,根本看都没看自己一眼。而刚刚,他说什么?他让她——别动她!
是的!
不要再动绿柳,现在弄成这个样子,他一定认为全都是她的错吧?他一定在后悔,不应该相信她,不应该与上帝作对吧?
相信她吗?
瞧,这就是女人带来的灾难!
他一定是这么想的,一定是……
然而,她不信,她不信这是因为她,只因为她是女子,就发生了这样的事!
不!
一定不是!
是什么地方弄错了?
是什么地方?
赤脚踩在地面上,血水,更多的血水漫过来,从脚趾缝里淌过去,来不及了,来不及了,寒意从脚底直升上来,司徒闻铃抖颤着唇,连声音也在微微发抖,“让我看看她……请你!”
“请你出去。”回答她的,依然是那样冷漠的声音。
“不,我不能出去,我下的药我自己知道,不会这样,不会是这样的。”她不顾一切,握住绿柳细弱的腕脉。
“放手!你快放手!”目瞪口呆的老大夫终于回过神来,颤巍巍地吼,痛心疾首似的。
她不管了,趴在气息微弱的绿柳身上,听她的心跳,“去烧热水来!琴儿?”
琴儿没有动。
那老大夫动了,拖着药箱颠过来,拿药箱撞她,“造孽啊!妖女!你这个妖女!看看你造的什么孽?”
被撞了一个趔趄,背部好痛,她忍着,一定要忍着,“绿柳晚上喝了药吗?”她转头问琴儿。
琴儿不答,也不看她。
“她喝了药有什么反应?晚上吃了什么东西?”
老大夫气得吹胡子瞪眼,“带来瘟神的妖女!滚!快点滚!”沉重的药箱再度撞了过来。
司徒闻铃依然固执地站在那里,心太痛,身体的疼痛便算不得什么了。
难道,真如传言所说?
女子行医是被上帝诅咒的行为?
难道,真是她给绿柳带来了灾难?
难道,潜意识里,她真的希望是这种结局?
真的想要杀死她?
她真如红荔所说的那样狠毒吗?
她是妖女!是给别人带来灾难的妖女!
刹那间,她觉得窒息,四周的空气好似被抽离,痛到无法呼吸。
“够了!”蓦地,司徒闻铃感觉自己被人猛扯了一把,脚下一滑,发出一种黏稠的“吧嗒”声。
她感觉头一阵阵晕。
老大夫一击未中,连人带箱撞到床栏上,“砰”一声撞到胸口,老人发出痛苦的哀嚎。
“我不动,我不动她,但,请你救她,求求你救救她吧。”司徒闻铃双腿发软,喉咙像堵了铅块一样,那样大片大片的血渍,像有生命似的,飞快地蔓延,那是两条生命的流逝。
比起那些,她这些痛算什么?
根本不算什么。
现在,她宁可有人用那个箱子,那沉重的药箱,砸死她!若真能换回绿柳母子的性命!
“你、你……”老大夫激动得说不出话来,“你让我救?怎么救?怎么救?”流产再加上血崩,就是神仙也救不了啊!
他为什么要来锳这趟浑水!
没救了,没得救……
老大夫摇头再摇头,背上药箱,转身便走,原本啜泣着的琴儿,这会子“哇”一声哭出口。
“为什么不能救?你根本没有努力!就像一开始,如果你们肯尽力,原本是可以保她们母子平安的,你们怕失败,不肯去尝试,好吧,那就交给我,让我来!”
虽然这一次她同样没有把握,但,总不能眼睁睁看着绿柳死。
“琴儿!”
“好了,不要再闹了!”谢慕骏低喝,语气有丝紧绷,“你跟我出来,让秦大夫好好医治。”说着,他握住她的腕。
“好。我出去,只要秦大夫肯尽力。”她下巴一扬,刚刚踏出一只脚的老大夫迟疑一下,慢慢转回头来,看着她,半晌,放下药箱,疾步走回床边。
她心头一松,脚便软了,若不是谢慕骏握住她的腕,这一下便要跌坐在地了。
“对不起。”她看着他,慢慢地,挣开他的手,一步一步向外走。
寒意从脚底升上来,直沁入心。
每走一步,那些粘在脚趾上的血沫便向外延展一步,一朵一朵,凄艳而恐怖。然而,这些对她来说已经不重要了,那些血,那个人的生与死,都将与她无关,或者说,这个世界上已没有什么是与她相关的了,除了她这个人,她自己。
而她,早已麻木,体会不到喜怒哀乐。
有脚步声从后面追了上来,她听到了,知道是谁,却没有回头。
直到那人的一只手轻轻按在她肩上,“穿上鞋子。”他对她说。
她茫然回头,看着那个人的眼,炯炯黑眸里是否也带了一丝悲哀?
“对不起。”她只得又说。
似乎除了这三个字之外,她已说不出别的话语。
事实上,她也确实不知道该对他说些什么。
事情已经是这样了,虽然她不知道为什么会变成这个样子,人类对于自己无能为力的事情,通常都会归咎于上帝。
而她,便是那个使上帝发怒的人!
他静静看了她一会儿,忽然蹲下来。
“你?”她正疑惑,一只脚已被他握在手里,泥水和着血水一滴滴地淌下来,她倒抽一口凉气,那只脚已被他塞进绣鞋里。
她一怔,在犹豫的当口,另一只鞋也很快地穿好了。
他站起身来,塞给她一把伞,“快点回去吧。”
伞撑开来,雨水落在伞上,滴答滴答,然后顺着伞沿一圈圈地滑下来,那一瞬,她方才觉得委屈,有一股想哭的冲动。
“她会不会死?”
谢慕骏摇了摇头,然后,转身奔进雨里。
落雨的街道,冷冷清清,然而,依然有一两个行人,匆匆行色里对她投来诧异的一眼。
她仍然站在那里,僵冷地,一动不动。
心湖里仿佛有什么东西慢慢地飘,飘落下来……
然而,有什么用?
早已经淋得透湿,一把伞又有什么用?
那一瞬,她只感到透骨的惊慌和悲凉。
南宫毅回来的时候,绿柳身上的血已不再流淌。
她安静地躺在床上,双目紧闭,面白如纸。
看起来,好像是睡着了,而她的确是睡着了,安静地,永远地,沉睡下去。
见过的人再无人能够忘记,南宫毅那一声惊痛的悲嚎,如负伤的兽,红了眼。
“为什么会这样?为什么?我走的时候,她明明还好好的,怎么会这样?”
“你走的时候,她已有三个月的身孕。”谢慕骏轻叹。
“这个我知道,在飞鸽传书里你不是已经说得很清楚?你说请了大夫在给她治病,你说,她的病情已在慢慢好转,你还说,”他重重地喘了一口气,眉间有一种难隐的孤愤,“你说帮我保住了孩子,问我要如何谢你!你那样告诉我,现在又为什么会变成这个样子?”
要知道,他一路催马而回,归心似箭,他的心里装载了多大的希望,多大的喜悦,却不料,眼中看到的竟是这个结局。
“对不起。”谢慕骏还是只能叹息。
“对不起?你也知道说对不起?”南宫毅突然扑过来,那张方正拘紧的脸此刻因愤怒而扭曲,“我把她交给你,请你照顾她,你就是这样拿她做了试刀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