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竹林山四周坐落着大大小小的村庄,农田沟壑交错,茅舍栅栏间或遥望。在一片的农舍中,立着一间绿竹搭成的简单小屋。虽然简单,却结实耐用,避雨避寒。
竹屋内没有灯烛,屋外漆黑一片。
风低低吹着,倏地,一高一矮两道人影闪现在屋外,高影晃头四下看了看,确定屋内无人时,似乎万般不情愿的重重叹了叹,与矮影一同坐在石上。
轻风自山顶吹下,呼呼……一阵风旋过石上端坐的两人,在竹门前停·下。
风静处,停下一抹纤影。她低头叹口气,能听到吸气的哽咽。等到两道人影站在身後,纤影才惊觉有“客”到。她举袖掩了掩脸,转过身。
“你又来了。”语气忿忿,有出气之态。
“蚨儿,表哥也是迫不得已呀,你就体谅体谅,随我回去吧。”高影正是青蚕,他无奈的搔了搔後脑,接着道:“别生气,这次我只带了一个侍卫,其他一个也没带,你放心,我不会捉你,不会伤害你。”
“少来烦我。”眼光在还算俊美的脸上转了两圈,青蚨斥骂一句,转身进屋,竹门在离青蚕鼻尖一颗黄豆的距离时,啪的一声关上。
弹指点灯,看到桌上堆着的东西,一排玉贝牙咬得卡啦直响。
空门化心毫不留恋的大力推开她,令她有些羞怯难过,那一句生疏的叫唤,却让羞怯变成羞恼。想到他无情的赶人,她就气。快步走到桌边坐下,她开始发泄满腔的羞怒和不堪。
一颗还算俊美的脑袋斜斜探入,“蚨儿,你不让我进去坐坐?”
“滚远点,最好永远不见。”发泄羞恼的人无心理他。
“唉,蚨儿,那人有什麽好,你每次在那儿受了气,为什麽要以这种方式发泄?你可以一掌烧了那个什麽伽蓝嘛。看看,你这样一笔一划的,多麻烦。”盯着关注於桌上纸本的女子,青蚕摇头叹气。
“闭嘴。”
“蚨儿,我不能在这儿待太久,你真的不让我进屋坐坐?我保证绝对不会放火,哎呀!上次的火我也不是故意,再说,炎掌又不是打你,是打那个……好好好,别瞪我,我不说了。”安静了半刻,青蚕好像不明白什麽叫自讨没趣,将半个身子探进窗,再道:“我真的不能待太久,蚨儿,你……”
啪!窗子不顾探过一半的身子,被人狠狠关上。
落好闩,青蚨重新坐回椅子;桌上有一堆厚厚的佛经,和一叠满是墨迹的纸。
“少主,我们要回去吗?”
窗外传出低声探问,然後是手掌拍打脑袋的声音。
“当然要回去,我都不急,你急什麽!”青蚕斥道,“蚨儿,我找你四年
哦,我是指人界的时间,你都不好奇我为什麽不能在人界待太久吗?要不要我告诉你?你不说话就表示想知道罗,我告诉你……嗯,不能说得太复杂,这样吧,我打个比喻,人虽然能下海捕鱼,潜下水闭气一段时间,但不能长久。如果灵界焰夜族是人的话,人界对於我们来说就像水一样,我能在这儿待上一段时间,但不能太长,太长了我会觉得憋气,有点难受……”
喀啦!窗子被人狠狠拉开,一张俏丽却横眉冷眼的脸出现。
“你说完了没?”声音也是冷的。
“总算开窗了。”青蚕吸口气,为自己的“精诚”感动,但一想到今夜来此的目的,还算俊美的脸沉了下来,正色道:“蚨儿,你若不愿回去,我绝对不能勉强,但你小心……”
“小心什麽?”早已说清楚不会回去,他又想要什麽花招?
“焰夜族里出了几个异类,他们想……我觉得他们想要你身上的东西,虽说停留的时间不能太长,但异类不像你表哥我一样善良,他们个个残忍凶狠,我怕你一人无法应付,派些侍卫替你看守,你说好不好?”
“他们想要我身上的什麽东西?”青蚨听出他的话意。要让她回去,娘的“娘家”却只派这个表哥前来,有点鬼祟,好像怕别人知道似的。
“呃……哈哈……哈哈,许是我多心想错,不过,留个侍卫保护你总是好的。”青蚕顾左右而言它,“蚨儿,你好像很喜欢写故事,那本‘金刚艳’满好看的,我买了几本带回灵界。”
“是吗?”她不信。“你会看人界的书?”
“会看,当然会看。”青蚕点头,怕她不信,特别强调道:“我告诉你,你在书中说佛不值得人信仰,真是太好了。那些家伙最会骗人了。”
看了看四周,他神秘的道:“你知道吗,为什麽人界信佛的全要让知己光着脑袋?想不想知道?”
“为什麽?”青蚨依旧横眉,眼中却多了好奇。
“佛其实是灵界顶光族。”青蚕掩嘴吃吃笑了几声,“顶光族是灵界天生不长头发的族类,顶光族人一出生就是光头,他们让人界信仰他们,自然不会让人好过,所以才整得那些人全是光头和尚,嘿嘿!”想到外族的天生“异样”,不禁又掩嘴笑了数声。
“你笑够了没?”青蚨推他。
“哎哎哎!”没防到她突然的动作,青蚕趔趄椅,收起嗤笑。察觉到身体的不舒服,他只得长话短说:“蚨儿,不是我硬要你回去,只是,焰夜族与灵界其他族类相比有点不同。在我族中,平常人的心只有八窍,但也偶然有九窍心出现,有九窍心的人是族人公认的宝贝。爷爷其实并不反对族人与人类结合,因为小姑姑,啊,就是你娘,是为数不多的九窍心女子之一,爷爷不想她离开灵界,才会拼命反对。可小姑姑脾气不好,就和你一样……”
收到一记凶狠的斜瞪,青蚕赶紧解释:“我不是骂你。爷爷不气小姑姑和人类在一起,而是气她为了你爹,居然自毁九窍心,让自己的心变得与人类一样。”
“人的心怎麽了?”一句疑问插入。
“人?你不知道?”青蚕觉得她问得有些奇怪,“人心只有四窍嘛!啊!我要回去了,你要小心,异类在人界也有诸多限制,为了以防万一,我会常常派人。”
“不必了。”还敢“常常”?
青蚨脸上怒气不见消散,青蚕只觉来的时机不当,“那……我走了。”
“不送。”正要关上窗,青蚨突然唤住他:“等等。你说我娘是九窍心,和要我回去有什麽关系?要我小心异类,异类是什麽东西?他们又要我身上的什麽?你最好一次说清楚。”
青蚕背对她的身影僵硬了些,半晌回头,与她直视,“因为……你有九窍心,异类觊觎的东西正是它。”
“九窍心有什麽用?”江湖杀人她见过不少,倒没听过有人要九窍心的。
“对人没有,对灵,是极难得的珍宝。”
“你说我有九窍心?”低头看了看微微起伏的胸口,青蚨皱眉,“要我回灵界,就因为我有一颗九窍心?”
青蚕神色尴尬,笑了笑,“爷爷也是想念,才让我来寻你。”
“他自己为什麽不来?”
青蚕无言以对。
“回去告诉那个混帐老头。”没见过长什麽模样,青蚨脑中自行浮现满脸皱纹的脸,“我不回去,我爱空门化心,空门化心是人,若是缠得我烦了,我也自毁什麽狗屁的九窍心,知不知道!”最後一句用吼的。
“知道、知道。”不顾侍卫睁大的眼,青蚕叠声回答,“我回去了,真的要回去了。”
身体的不适让他不再停留,弹指一闪,两人消失在山风中。风扫过窗棂,似乎传来若有若无的喃语——“混帐老头?她还真敢说呢!”
风入山松,月入帘笼。
青蚨盯着朦胧的竹林山,羞恼之情仍充塞於胸,将青蚕说的事丢在脑後,她坐回桌边,弹指点亮三盏油灯,开始伏案“愤笔”。
庆元城施三公子印的“金刚艳”正是她气愤所写。一定要把和尚的名声弄得臭臭的,让人不要去相信“僧是佛之子”的屁话,到时候化心就不会一心只想着怫啊坐禅的。
“这次……对,那个臭迦叶,就写你,我要把你变成风流鬼,满肚子的花花肠子,成天流连妓院,最後身染不治之症,连临死前还想着要去找女人,然後‘私下摸你’觉得迦叶非常执着,两人又臭味相投,所以把迦叶收为侍座弟子,师徒二人从此流连妓院瓦栏,乐不思……蜀,嗯,不好,最後让他们全部染上腐尸病,全身一块块烂光,哼!”笔尖不停,青蚨念着只有自己听得懂的话,满腔羞恼全发泄在“振笔疾书”中。
在空门化心那儿受了气,排解的方式就是这个了。
山腰处,铜钟敲响,馀音一波波环绕,回荡在竹林山,悠远寂寥。
山下,竹屋内灯火椅,直至夜半。
第二天,朝露悬在草尖,天空蔚蓝一片,晴空万里。
青蚨早早醒来,看到枕边一叠满是花纹印章的纸,惺忪睡眼眨了再眨,摸过来放到鼻子上,半眯着眼看了看。哦,原来是施三公子买她“金刚艳”手稿的银票。
她对银子的执念并不强,不讲究吃穿的精致,能吃便好,衣着乾净即可。
在床上蠕动半天,她想了想,还是决定爬起来。
每次被他赶下山,生气是一定会的,却持续不长。也不知是她脾气好,还是空门化心在她心中的地位极重要,她的气来得急,去得也快。昨夜……她真的是故意,也非常非常想“诡计”得逞。
以空门化心坐禅如石化的性子,想要他把她放在心上第一位,不知道头发白了有没有可能?太久了,她没耐心。
昨晚的事很让人生气吗?看空门化心不同於寻常的生疏,似乎真的动气了?但是……青蚨不甚在意的耸耸肩,准备一如既往的上护法堂。
当她做事太过分,空门化心偶尔会生一生气,诸如拉扯他师父的胡子,敲裂呜板的铜钟之类。每当惹他生气,她总在第二天找他时忐忑不安,他却早忘了似的,淡淡的笑加上淡淡的言语,一方面让她宽心不已,一方面也暗自气恼他不将她放在心上。又喜又怒,她还真是矛盾。
这次也是如此。
脸不红气不喘的来到护法堂,意外看到屋内侧坐的人,青蚨惊喜,“化心?”
三步并作两步跳过门槛,她正要扑过去,却在看清他手中的东西时愣住。
他……他在干什麽?
知道他会缝补,可知道是一回事,亲眼见到又是另一回事。
青蚨左看右看,怎麽看都认为一个男人补衣服是件非常……非常非常恶心的事。吐了口气,她冲上去一把夺过针线,“不要补了。”
“不补我穿什麽?”被她突然一拉,僧衣的裂缝更大。
空门化心侧坐的身影稳如泰山,黑发紧束脑後,整齐得没有一丝杂乱。见到她来并不惊讶,只是抬头看了一眼,仍专心於手上的衣服,完全不提昨夜发生的事。
呜……他真的没放在心上呀?心有点酸、有点嗔!
“我……我帮你补。”青蚨不由分说夺过他手中的针,缝了起来。
缝缝,她用心的缝;补补,她努力的补。替他补衣服是件很美好的事情,就像妻子为丈夫补衣一样——这个想法令她愉快。她专注的与线头奋斗,俏脸上全是笑,啦啦啦……
“补好了。”抖了抖衣衫,她很满意。
“多谢。”空门化心淡淡看了眼缝得还算整齐的补丁,眼中闪过一丝莫名的情绪,一种可以称之为温柔的东西。
接过僧衣摺叠平整,回头看她,却见到她呆呆傻笑的小脸。
青蚨宰突然扑到他怀里,轻声叫嚷:“化心,你再笑一笑,就像刚才一样的笑一下。”
“怎麽了?”空门化心如她所愿的笑了笑,但他不明白。
“不一样,真的不一样。”着迷的盯着他的笑脸,红唇越弯越大。
“什麽不一样?”空门化心还是不太明白,什麽事让她高兴成如此模样。
在他怀中跳了跳,她抬头道:“化心,以後你若对我笑,就像刚才一样;再不然,就保持刚才微笑时的那种心情,一直保持着,好不好?”
“什麽心情?”他在不知不觉中做了什麽?
“化心,你昨天很生气,对吧?”
“施主……”
“不要不要,不要叫我施主。”青蚨跳了起来,变脸比翻书还快。“你果然在生气,对不对?怪我昨天……昨天……”小脸升起红云。如今想来,她昨晚真的很大胆呢,虽说挫败让她扼腕、害羞,却绝不後侮。
对她的羞恼视若无睹,他站起身,“护法堂你仍可自行出入,但,别再动昨天的歪脑筋,你可答应,青蚨?”
“嗯、嗯。”叫她青蚨耶,不生气了吧?她用力的点头,感动得眼眶发涩。不哭不哭,她才不是软弱得只会哭泣的女人。
“师父要我去禅堂议事,你在这儿翻看佛经,或静坐修心皆可,不可扰到他人。”走出门外,看不到她举袖拭泪的怜态,空门化心顿了顿,终究没有回头。
毅然远走的背影,黑发椅出无情的弧度,不孤绝,不炙烈,却让人从心底感到冰凉,彻骨的冰凉。
空门化心性子淡,佛家五戒:贪嗔痴妄杀,他戒得非常有度,就连生气也是可有可无,让人摸不清怒气所在,却又感到忐忑难安。
知道他在生气,青蚨这三天来收敛了许多,扑入他怀里是必不可少的功课和习惯,却不敢再有太多恣意妄为的举动。看着近在咫尺的俊美容貌,要克制自己“蠢蠢欲动”的色心,真的好辛苦。
优美的唇弧、飞扬的眉、斜月般的凤目,他的每一寸对她都是无法抗拒的诱惑,偏偏呀,偏偏要收敛,收敛得她好辛苦……
不,她好命苦啊!
这一天,她正慢吞吞走向护法堂,离堂门三步时,一个黑如炭头的高壮僧人挡住去路。
“干什麽?”瞅了瞅多事的挡路僧——锁悲,青蚨眼中自多青少。
“请施主日後莫要缠着化心师兄,莫要让他心生烦恼。”自幼习武,锁悲的身形看上去比空门化心结实许多。
“关你屁事!”几天没见,这家伙越来越黑了。
“施主,小僧好言相劝,还望施主听在耳中,记在心里。化心师兄是住持的得意弟子,住持不久将会为师兄举行落发礼。师兄身入空门,一心向佛,绝对不会留恋红尘俗世。”挡住去护法堂的路,锁悲喃念了一大堆。
“滚开。”青蚨只有耐心听空门化心一人的唠叨。
“小、小僧不会让你进去的。”古铜肤色黯了下来。
“你坐你的禅,管我干什麽?”
“参禅理佛是小僧的日常功课,多谢施主关心,但这护法堂,小僧今日绝对不会让施主踏入一步。”如门神一般挺直身躯,锁悲垂眼,“师兄的护法堂仍伽蓝清幽之地,还望施主不要打扰。”
“滚!”青蚨逼近一步,强迫锁悲退过门槛,突道:“等等,佛门弟子迈过门槛是不是要念咒?你不按规矩来,居然妄图管我的事。”
“小僧人堂会念入堂偈,坐禅会念除睡咒,吃斋会想下钵偈,多谢施主。”门神之姿分毫不动。
“哦,那你坐禅打瞌睡念什麽?”左移不让右移不动,青蚨烦了。
“坐禅当念除睡咒,吉帝伊帝,弥帝毗伽帝,羯帝羯帝,波陀莎诃!”迅速挡住想要乘机从身侧钻入的人影,锁悲目不斜视。
“你上完茅厕念什麽?”被他阻止,她差点破口大骂。
“小借入厕後会念洗手面咒,净手会念洗净偈,听钟会念闻钟声偈,多谢施主。”
青蚨翻了翻白眼。
“施主请回,师兄不会……”
“混帐!”青蚨咬牙,“你让是不让?”
“般若我佛,小僧……”
咻——桔色帐纱如灵蛇吐信,倏地射向锁悲。青蚨心中怒火一升,哪顾得上空门化心不准她扰人的叮嘱。
护法堂外,就见桔黑两道身影交缠打斗,一柔一刚,一软一硬。
锁悲自幼习武,一招一式全是稳中带刚,只攻不守。
青蚨满腔不耐,用的招式也多攻少守。
两人相斗,竟令不少路过的沙弥顿足观望。
当监院僧,即六定僧之一的边见闻讯赶到时,正巧在禅堂议事的众僧之首也同时到来,护法堂外一时僧头钻动,竟是前所未有的热闹。
那些进香客听说有人打斗,也纷纷好奇的绕来观看,已有人开始指指点点。
青蚨两年来经常在伽蓝出现,边见自然认识,锁悲平日严谨有礼,却不知为何会动起手来,边见对住持玄智敛掌合礼,“住持,打扰清静,是小僧失职。”
“无妨、无妨。”玄智摆手。
见住持慈眉笑目,边见再一觑,见到住持身後面无表情的高瘦人影,急忙迈步过去,皱眉道:“化心师弟,你还不快快阻止那位女施主与锁悲打斗。”
静静看着交缠的两人,空门化心低头,低不可闻的叹了口气。
他随师父同来,那两人时而交错、时而分开的身影,他看得并不真切。
青蚨像一团跳跃的火焰,锁悲则像一块飞舞的石头。
色相万相,人相众生相,两人在其他观者心中自有千种模样,在他的心中,就是如此。他不知道该不该阻止,没人要他去,师父也不曾。如今边儿直接点名要他阻止,他……是职责所在吗?
空门化心面无表情的迈下台阶,敛下眼帘,隐住眸中异於安详的神采。走出五步,再抬眼时,飞扬的凤眼中一片澄澈。
“锁悲师弟。”他扬声叫道,让打斗得浑然忘我的两人听得分明。
青蚨侧首看到他,脸上闪过一丝惊慌。
锁悲在看到围观的众人,神色大变。一扫腿一抬肘,格开青蚨後,他正要偃息退开,却见一双白玉皓腕幻出千掌观音手,直冲面门击来。尚来不及思考便躬身避开,反推一掌,等意识到自己做了什麽,右掌早已收不回,直接击中青蚨胸口。
暗叫糟糕,锁悲神色一凝。不看众人眼中是否指责,他只知道——青蚨飞跌出去时,嘴角挂着得意的邪笑。
她故意的。般若我佛,是他蠢、是他嗔,竟看不出她故意收回一掌,根本是有意撞在他击出的掌上。
飞跌的桔色身影直冲空门化心而去,锁悲击出时便收了力道,那一掌只会让她跌在空门化心一步之遥的距离,若有心救人,只要上前一步扶住便可。
垂在袍袖内的手一握一松,空门化心动了;他移了一步——向後。
“啊——”
惨呼并非来自青蚨一人,观望的人群中,某些姑娘和妇人看得紧张,皆不约而同的掩嘴惊呼。众人只看到金桔色光芒飞跃闪烁,定眼时,那位很漂亮,也很凶狠的姑娘跌撞在地,乌发与尘土混合,有几缕覆在空门化心的鞋上。
众人的掩嘴指点如蝇蚊之声绕在耳边,青蚨什麽也听不进,她仰躺在地不起身,圆眸含着薄雾,盯着空门化心,眨也不眨。
他退开?他居然敢给她退後一步?能毫不犹豫的冲进火中救人,却吝啬的不肯为她迈前一小步。
一小步呀,只有一小步,为什麽他不肯扶她、救她,任由她跌在地上,跌在他的脚边?那双时时诱惑她的瞳眸啊……奇怪,怎麽看不清楚了?
青蚨努力眨眼,想将他看得清楚些。阳光有点刺眼,应该是正午了吧。讨厌的太阳,让她看不清他的脸、他的眼,也看不到他此时是喜是怒,抑或是淡?
讨厌、讨厌,眼睛里好像有什麽东西滚动。一只手慢慢抬起,先覆在眼上遮去阳光,移开时袖上多了一块透明的湿意;随後,那只手缓缓上移,伸到僧抱下。
救不救她不要紧,只要他肯拉她起来,她可以不生气,可以忘掉刚才他退後的一步,也可以继续爱他、继续缠着他,缠到他爱她为止;更可以……不恨他。
进香的官员和百姓看她向留着头发的僧人伸手,睑上皆是莫名其妙,唯有长年生活伽蓝里的僧人明白。
众人指指点点间,夹在人群中的一男一女互相对望,交换彼此的意念。
两人皆是寻常百姓打扮,男人斜了斜眼,微微摇头,示意女人静观其变。
“化心!”青蚨呜咽地叫了声。
空门化心垂眼看着青蚨微微颤抖的手,一脸淡然;没人看到他藏在袖中紧握的拳,没人注意他咬紧的牙关。
“化心?”娇软的哭音又叫了声。
终於,他动了动唇,“青蚨,你扰到其他师兄弟了。”
责怪她?她心中委屈叫道:“是他故意拦我的路。”
空门化心再要说什麽,心急伽蓝名声的边见命沙弥引散香客,然後走到青蚨身边,以听起来非常和蔼的声音说:“女施主可有受伤,不如到禅房述话可好?”
“不好,你走开。”青蚨不买帐,视线只锁住空门化心。
空门化心如她所愿的伸出手,但眼中闪过迟疑。
她看到迟疑,心中一惊,手突然探前想抓他的袖,没想到却让他退缩得更快。
“青蚨,回去吧!”众人已经散退,护法堂外只剩玄智和数位主事的僧首。空门化心劝她回去後,便越过她走向锁悲。
那悬空颤抖的小手,他,看在眼里。
走了三步,身後传来轻忽飘渺如鬼魅的软音:“空、门、化、心!”
这声叫唤藏着太多太多无法承载的情感,爱恋、痴狂、执着、沉迷、幽怨……
太多太重,太伤心呀!是不是无论怎麽样,他都不会舍他人为她?讨厌,她讨厌这样的他,看似慈悲天下,实则冷血无情。
“空门化心、空门化心,不亏是空门化心哪!你的心在哪儿,在哪儿?我不妄求你括天下人救我,只是,你连小小的一步也不肯迈近我?你就真的那麽……那麽的讨厌我?”明明她气得全身颤抖,脱口的话却轻幽至极。
青蚨缓缓撑起身,身体没有受伤,只是,心伤了。她眨动羽睫,一字一顿的说:“我讨厌你,讨厌!”
话音一落,她飞跃而起,化作一道炫目的金色流光,映在他人眼中,是毫不留恋的远走。
玄智手搭凉棚,盯着远去的金光,半晌才叹气,看向自己的爱徒。
他这徒儿,二十年来几乎不曾有过开心的时候。伽蓝中,众僧的议论他听过,无非说化心可有可无,自坐右护法的位置云云。
僧首对他指东指西的使唤,他看在眼里,明在心里;不管不理,是想让化心与众僧多些接触,能开心些。
二十年的平静,弥补七年所受的创伤,不知他这徒儿看不看得开?想他老和尚一把年纪,只有两个徒儿,原想这两个孩子性子互补,一起成长或多或少对彼此会有些帮助,如今看来……他叹了叹,抚须摇头。
戒见问道:“住持,刚才议事未完,可要继续?”
“也好。”慈眉低垂如菩萨,玄智点头,带着方才的一班僧首回到禅堂,临行前不忘道:“化心,你也快来。”
“是,师父。”
对锁悲动了动唇,空门化心似乎有话说,听到玄智叫他,突然冲锁悲微微一笑,低低说了句“对不住,师弟”後,转身随玄智离去。
锁悲怔住,不知他为何道歉?
此时,竹林伽蓝释迦殿门前——
方才对视的男女闭眼上了一炷香过後,男人点头,与女人相偕下山。方向,是金色流光消失的南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