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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京城燕府
一个微风拂爽的初夏午后,燕府高檐彩雕的正门大厅里,有轻淡的问话声传了出来。
“你叫什么名字?”略带威严的声音轻柔响起,是年迈老妇人的语气。
“回老夫人,奴婢姓袁名素衣。”从一开始由前门被带进正厅里,就一直微低着头的纤瘦女子缓缓回答,没有一般身为下人的惶恐和惊慌,态度非常沉稳。
不卑不亢的应对让燕老夫人有丝诧异,对她产生了些许兴趣。
“袁素衣?”
“是。”
“名字不太好听,素衣素衣,听起来不太吉利。何人为你取这个名字的。”燕老夫人淡淡问道。
“回老夫人,是奴婢的爹亲取的。他曾说过,素衣这个名字虽然朴素有余,但不恃不骄,不显不煞,期许奴婢成为这样性子的为人。”她头仍未抬,但咬字很清楚地解释着。
“嗯。”听她这样自谦又有自觉性的回答,燕老夫人满意地点点头。“像你这样清楚认清自己身份的女子很让人喜欢,我就准许你用自己的本名吧,才不会辜负了你爹亲的一片苦心。”
“谢老夫人成全。”袁素衣微微躬身,带着淡淡笑意道。
燕老夫人站起身子,一旁伺候着的婢女梅云立即小心将她扶住,慢慢离开太师椅往阶梯下走去。
“抬起头来,让我看看面相生得如何。”来到袁素衣的面前,她淡淡命令道。
“是。”没有异议地应了声。她缓缓抬起脸,视线稍一迎上老夫人探究的目光,立即微敛起来,表情很沉着,没有一丝紧张。
甫一见到她的容貌,燕老夫人微眯起老眼,细细地打量起眼前年轻姣好的面容。她给人印象最深的就是,见一双很清澈的眼眸,像是望不到尽头似的幽深潋澈,沉静、冷漠,似不带着任何情绪般的淡然。
然后是那唇,微抿着,给人一种些许倔强的感觉,唇形厚薄适中,弧度十分优美。
其实她长得不算很漂亮,没有精雕细琢的容貌,勉强只能算得上清秀而已,却给人很深刻的印象。
燕老夫人忽然伸手触上她的脸,微抬起小巧的下颚。嗯,肤质不错,水润润的硬是比一般女子多了份白皙嫩滑。
以一个丫头来说,她长得过于有气质,这个女子,实在不像是做丫头的命啊──燕老夫人在心里揣摩着,而后问道:“你为何要卖身进入燕府做奴婢呢?”
袁素衣微微笑了下,“回老夫人,奴婢只是来还燕府一个恩情而已。”
闻言,燕老夫人放下手,“还恩情?燕府何时对你施过什么恩情吗?”
燕府因家大势大,家财满贯,一直以来燕府做着造福乡民及社会的行善之事。建桥修路,灾荒之年赈灾济粮,并且还常在庙街一带分送给一些乞丐及异乡而来的贫民们粮米及银钱,
让南京城里备受贫穷生活煎熬的困苦人家得以暂时纾解经济上的燃眉之急。
也因此,很多受到救济的人在感恩念情的情况下,纷纷投身于燕家做牛做马以报恩情,或为奴仆,或为武夫门房等等。
这些情况都是经常发生的。但燕老夫人听到袁素衣的回答,却微感讶异,因为她身上的这份沉稳及冷静,显示出她的收养良好,定是大家族之后。
既然如此,她所说的恩情又是什么呢?
“老夫人,燕府多年前曾对奴婢的爹娘有过一些恩情,但当时奴婢仍年岁尚幼,所以详细情况就不得而知了。但对于这份恩,爹娘他们仍时时念挂在心,也一直想寻找个机会来报答燕府。而一年前,爹临终去世前,就让我一定要到燕府还这个恩情了,不然他死不瞑目的。”袁素衣声音表情未起什么波澜,平静地说道。
“原来是这样。”燕老夫人沉吟道。“但这只是燕家的一点举手之劳,你父亲有这个心意就行了,他临终前的遗言你也不必理会罢,况且当年这种事做得不少,施恩不忘图报,你有这份心就够了。”她不以为意地表示。
她本身不是苛刻的人,好端端的女娃如果只是为了报恩而进了府里做奴婢,误了人家终生怎么办。况且这份恩情也没有谁真正记在心里过。
听到老夫人不甚在意的回答,袁素衣正了脸色,“不,老夫人。受人滴水之恩应以涌泉相报。即使当年的事燕府不过是举手之劳而已,但素衣仍是禀承遗命,前来回报这份恩情。”她义无反顾地道,神情极为认真。
“你真是个有主见的女子啊。”燕老夫人本来就对她印象极佳,现在更刮目相看了。“如果你坚持,那我多说也是无益,就让你留下吧。不过,你想签几年的卖身契?”最后一句她是特意问的,因为一般都是终生在燕府为仆,成了燕府的人了。
“三年,老夫人。”
“三年?”那么短的日期,燕老夫人不禁微蹙起花白的眉,“那你在燕府里想做什么样的工作?”
“回老夫人,奴婢想留在少爷的身边做随身侍女。”袁素衣微微垂下眸,语气平静地道。
她话一落,连燕老夫人身侧的婢女梅云都因听到她的话而倒抽了口气。
“你进燕府就是为了我的孙儿吗?”燕老夫人好像有点明白了她的意思。
“是的。”
“原因呢?”事关金孙,燕老夫人情绪有了波动。
袁素衣轻轻吐了口气,抬起眸,凝向老夫人带着探究的视线,“请您相信,我真的只是想来报恩而已。少爷身患顽疾多年,我特地前来就是为了这件事。”
她语调沉稳,并且目光坚定,让人不禁想相信她。老夫人蓦然心喜:“你的意思是──你有办法替少爷除去病症?!”上前一步,她激动地抓住她的手问道。
“奴婢尽力而为。”
“好,你给三年的时间,让你尽自己最大的能力去医治少爷,这件事就拜托你了。”
“我会的,请老夫人放心,也谢老夫人成全。”听到她的回答,袁素衣脸上微露一丝松了口气的表情。没想到事情这么快就解决了。
这下对师父可以交代了──是的,是替她的师父,而不是她对燕老夫人所说的替爹亲来报恩。她三岁就成了孤儿,早已没有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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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府──轩云阁
檀香木制成的书桌前,一名年轻俊美的男子正在挥毫写字。名贵上好的厚厚一叠宣纸铺在桌上。
袖口挽至手叉,燕惊云神情很是专注眉宇间却蹙得很紧,流露出明显的烦郁和不悦。
“该死!总是默到这里就写不下去,混帐东西──”干么把文章写得那么长,让他脑子仅用到这里就短路了。手中的笔忽然顿了下,他恼怒的望着纸上的字,这是他今天第七十六次将笔下那张写了几十个大字的纸张抓起来,气愤地揉成一团扔向一旁,仔细一看,原来书房里早就到处都是凌乱脏缺的纸团。
他把笔重重放到桌面上,丢去漂亮的凤眸微眯起来,盯着那一叠宣纸半晌,没再动笔。
“少爷,老夫人来看您了。”门被敲了几下,服侍他的婢女香菊推开了门进来,轻轻地禀报。
奶奶来了?闻言,他眉头一皱,继而表示道:“我立即出去。”整了整衣裳就跨步走了出去。
快速穿过长廊,转到轩云阁的大厅里,一进去,他便瞧见慈眉善目的奶奶坐在藤椅上等着他。
但他的视线却是被她身旁站着的那一抹素白给攫住了,不禁多望了几眼。
“惊云啊,今天奶奶来找你是有点儿事的。”燕老夫人慈爱的望着自己的宝贝金孙缓缓开口道。
“是什么事?”被她的声音收回注意力,他望向她问。
“是这样的,我今天想多拨个丫鬟让你使唤。我知道你不喜欢有多人跟在自己身边,但这次我很坚持,你就接受吧。”燕老夫人先声夺人地道,话音刚落果然就见到孙儿皱起好看的眉。
“为什么要给我多配一个丫头?”燕惊云脸有些黑。
“我就知道你会反对。对了,惊云,我要你背诵的那篇修性贤文到底背得怎么样了?”
“让您失望了,奶奶,恐怕我就是没有读书的天分。”他懒懒地回答,一副无所谓的样子。
燕老夫人听了,却反而笑了起来,似乎是想到让孙儿点头的主意,“惊云,奶奶不再逼迫你做这些你不愿意做的事,你就答应我这个要求吧。”
“收这个丫鬟进轩云阁?”他抬眼,睨向奶奶,心里有些微动摇。如果收个丫鬟,就不必再为那些所谓的圣贤文章头疼了,那倒不失为个好交易。反正只要当她不存在便行了,那并不是为难的事。
“考虑得如何?你也知道,我一直不放心只有香菊这丫头在你身边侍候着,多个人手有个照应,我也比较放心。”
“可是我实在不喜欢有太多人在我身边跟着,奶奶这个要求让我我也比较放心。”
“我不也退了一步,不再逼你学习那些圣贤文章了,想想,你并没有吃亏哦。”燕老夫人没有半丝恼怒,仍是笑呵呵地劝诱着。
袁素衣半垂着头,看不见的面容下微带着好笑的表情。这个少爷还真不是普通骄纵啊!居然让老夫人这样一个严肃的长者得用诱哄的态度和语气跟他说话──
“素衣丫头,抬起头来让少爷瞧瞧。”突兀的话语自耳边响起,是燕老夫人的声音。
她微怔了怔,这才发现自己神游太虚时,他们已不知道说到什么地方。深吸口气,她缓缓将脸抬起,但眸光仍很规矩地半垂着。
“奶奶,这个丫头长得也不算漂亮,你把她送往我这里的目的是什么?”燕惊云的声音冷淡响起,有丝恶劣的挑衅意味。
听到这话,袁素衣心思微动,却忍住没有表露出任何情绪。看来他不但孩子气而且已经被宠坏,连什么话都可以说,什么话不可以说,都分辨不出来!
“惊云,奶奶可从来没听你这么恶意的批评过一个人!怎么一见到素衣丫头就这样说人家了?”燕老夫人有些微怏地对着孙儿道。
燕惊云不豫的皱紧眉头。不知道为什么,第一眼看到这个女人,她给他的存在感就很强烈,但却不是什么欣喜的感觉,他就是看不惯她脸上那份闲适从容的表情。
“奶奶,我也是男人。看到这么丑的女人心里也会不舒服的,要找你也找个赏心悦目的来──”他斜睨了下袁素衣,语气不耐烦地说,甚至露出嫌恶的表情来。
刚才说她长得不漂亮,却不见她脸上露出一丝羞愤的情绪,燕惊天除了佩服,更想要把那份从容无畏的表情从她脸上摘除,于是他话语更苛刻了。
“惊云,你今天的态度让奶奶很吃惊啊。”燕老夫人怪异地望向他。“难道你就这么看素衣丫头不顺眼?”
“奶奶,我本来就没打算要多一个下人伺候的,你打哪儿替我找来这个女人,还那么坚持把她送到我这里来──”语气不悦的埋怨着。他本就不喜欢受约束,被祖母这样一逼,刚才对这事已有些妥协的他也开始不耐烦了。
听到这话,一直微垂着头的袁素衣忽然抬眸直盯向他,视线那么直接不客气,似乎还隐隐带着一丝愠怒。燕惊云与她的视线对上,她那份凌厉给吓了一跳。
“少爷,如果您真的不喜欢奴婢,那奴婢进了轩云阁会尽量不出现在你面前,这样可以吗?”冷淡的声音清晰地传进他耳内。
可恶!竟然敢这样瞪他,那还是下人的行为吗?燕惊云在心里恼火地想,既然她这么不知死活自个上门来,就别怪他要怎么整治她。
“奶奶,把这个丫头给我留下,我要了!”他瞪着她咬牙道,一双眼睛像是要喷出火来似的。
燕老夫人闻言心喜,赶紧道。“惊云,这话就说定了。以后素衣就是你的婢女,你可别再跑去跟我说不要啊。”没想到素衣这丫头这么厉害,一句话就让惊云点头。
“祖母你放心,我不会的,既然她那么想进轩云阁我就让她进,就怕到时后悔的是她。”燕惊云提高声音,阴恻恻地道。
“那就这么说定了,不过惊云──”燕老夫人笑咪咪地望向孙儿,“香菊可是每天都到我那儿去请安的,如果轩云阁有点什么风吹草动,也会传到我耳里。你可别欺负人家一个小姑娘啊──”燕老夫人最后一句话有些意味深长地道。
说完,她站了起来,身旁的云菊立即将她搀扶走到袁素衣面前,“素衣丫头,如果你有什么需要就告诉香菊,她会替你把所有东西都备齐的。我现在把少爷交给你了,你不要让我失望啊──”燕老夫人压低声音,神情严肃的对她道。
“我会的,老夫人。”袁素衣静静点头,答应了她。
“嗯,那我先走了。”扔下这话,她就偕同婢女走出厅门。
素衣凝着她们离去的身影消失在门口转角处,转过身子,她刚想步上前,眼前却忽然映入一张铁青且的脸色。
被这么一吓,她大脑有一瞬间的空白,但却迅速回过了神,她故意装出心有余悸的模样,拍了拍胸口。“少爷,您的脸色──”
“你也知道要害怕?”燕惊云上前一步更靠近她,声音恼怒地道。“说!我奶奶为什么会这么袒护你一个小小的婢女──”伸手一把揪住她的手腕狠狠问道。
奶奶竟然会警告他,而且还是为了新进丫头,她──可恶,不但敢对他怒目相视,还用那种冷冰冰的语气对他说话,他当然会越听越不爽。摆明了不把他这个做主子的放在眼里!
去!有什么了不起,他就是因为看她不顺眼才把她收在自己身边,好可以尽情虐待。
想到这里,他的心情开始,抓着她的手腕更用力起来,眼神不怀好意地直瞅着她看,盘算着如何整治她。
“少爷,你可以放开我的手了吗?”素衣冷冷的声音传进耳里,打断了燕惊云的念头。
“放?为什么要放?”朝她一挑眉,他反问道。而后将她被攫住的手腕高高举起,还示威似地摇了摇,“你最好找个可以说服我放手的理由,否则我可是舍不得放开哪。”咧嘴一笑,他神情得意地道。
对上他挑衅的目光,她也微微笑了起来。方才在燕老夫人跟前的拘谨及闲适都不见了,这一笑,竟带着点妩媚的感觉。
有些意外看到她这样的笑容,燕惊云表情一愣,“你笑什么?”
“少爷,你的牙齿真的好白,是该多笑笑的嘛。”她淡淡开口道,被他紧抓住的手腕轻轻一扭,灵活如蛇般自他的钳制中滑脱下来,再甩甩手退开一步,与他对视。
这下,燕惊云目瞪口呆了,“你──”她怎么会甩得开的?只那么轻轻一扭,他的虎口就麻痛了,被迫松开她的手。
“你会武功?”他盯住她,不敢再大意。
“不会。”她老实答道:“但我会医术。”
“你会医术!”听到她的回答,他蓦地大吼出声,而后脸色铁青起来。“该死,我被设计了,奶奶让你进来绝对就是因为这个──”他的声音里包含了愤怒和不满的情绪。
她抿紧了唇没有说话。燕老夫人对她说过,燕惊云对自身毒症发作时的丑态厌恶至极,所以不许人看到他狼狈的模样,因此也讨厌让大夫来替他诊冶。
他似乎认为,这种病都跟着他近二十年,看来是没希望治好了。所以宁愿这样得过且过。
“你现在就给我滚出去──滚出燕府!”他瞪住她冷若冰霜的脸,瞳孔微缩起来,怒气腾腾地朝她道。
远素衣干脆来个视而不见,低下眼眸静静站在那里,“少爷,刚才您跟老夫人的承诺那么快就忘记了吗,你说不会后悔让奴婢进轩云阁的──”语调仍是那么淡漠,似乎一点也不受他影响。
“你──”竟然还敢顶嘴,没见过哪个下人像她这样的,不但敢给他脸色看,还敢顶嘴反驳,真是气死他了!燕惊云盯着她不为所动的表情半晌,而后俊脸扭曲起来,手蓦地半扬──
“少爷,您想打女人吗?”袁素衣忽然抬头无畏地望着他,冷然地问出口。
他一愣,忽然有些尴尬起来。而后他恨恨放下手,“该死,我看起来像是会打女人的混帐吗?”他涨红了脸道。
她望着他烦躁的神情,“幸好你没有动手。”不带情绪的扔下这句话,又接着说:“如果少爷不喜欢看到奴婢,那奴婢以后就量躲着你好了。”说完,便转身走了出去。
“等等──”他猛地开口唤住她,“谁准许你留下来了,你明天就离府吧,我从今以后都不想再见到你!”他朝她怒道,表情很嫌恶。
袁素衣回过头,朝他缓缓摇了摇头,“这事您得自己找老夫人说去。奴婢是她亲口允下的,要留要去自己也作不了主。”她无动于衷地表示。
“你以为有奶奶替你撑腰我就拿你没办法了吗?”他眉一拧,对她不卑不亢的态度很是不爽。
“奴婢没敢这样认为,少爷您误会了。”
“哼,你嘴里说不敢,谁知道你心里在想啥?都敢这样跟我顶嘴,你还有什么是做不出来的。”燕惊云咬牙道,脸色非常难看。
对他这样火爆的脾气,袁素衣心里有些无奈起来。唉,真是不想再跟他这样没营养地吵架下去。她抬起头望向他。“少爷,毒症每隔多久发作一次?”她很突兀地转移话题。
燕惊云一愣,还没反应过来,话已脱口而出,“每二到三个月发作一次──”话猛地顿住了,“你问这干什么?”他口气很不好。
她迳自从怀里掏出一只小瓷瓶递给他,“一感觉头痛立即服下一颗丹药,能暂时缓解不适感,等我替你研究出疗程来,就可以开始治疗了。”她平静地道。
但手却被拍开了,“这是什么玩意儿,竟然敢随便拿来蒙我!袁素衣,我看你是活得不耐烦了吧,把你的东西拿走,也顺便麻烦你一起滚出燕府。”燕惊云阴沈地瞪着她,怒不可遏地道。
被他挥开的手有些生疼,但她早有准备,拿得极稳的瓷瓶没让他给拍掉。“少爷,抱歉。”袁素衣扔下这一句话,就不再看他地离开了。
“喂,你可恶!”等他反应过来,早已不见了她的身影,只能在原地挫败怒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