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可抗御的原因,域名改为dsyq.org/感谢收藏^_^
第二日我伤风,因吹了风着了凉,头疼喉咙哑,什么都不愿做,躺在床上休息。
萧四来探我,我也只得半坐在榻上见人,举起手挡着脸。“四爷何苦在人家病的时候来看呢,蓬头鬼似的,怎么见得人?”
他笑了笑:“昨日玄武湖上风大。”
我奇怪:“四爷看见我了?”
“听见你弹琴了。”他说,“来来去去就是那么两支曲子,指法生疏得可以,全南京城就只得你弹得出。”
我笑:“丹儿本来懒,怕是全南京城也知道了。”又说,“四爷回去吧,我病着,这儿又没有什么好招待的。”
他四下一张,一抬手已经把沈绘的图轴拿来。“这是什么?”打开,不由得赞了一句,“好画儿,又是谁送的?怎么不挂起来?”我不及阻止,他转出屏风外边自作主张把画挂了起来。
我也不好埋怨,只是说:“才拿出来看来着。何况这画挂在这屋子里也不大配的。”
他点点头:“倒是,要是你,需画了牡丹芍药来配才好——这《竹枝松鼠》还是拿下来罢。”
“这是什么比方?丹儿怎么配得起这些花儿?”我赶紧着说,“哎呀,四爷别折腾了,来我这儿就爬高踩低的,干什么?”
他瞧着我笑:“嫌我给你这儿添乱了?轰我走?”
我有些懊恼:“都说不想给四爷看见这狼狈样子了——改天赶着请四爷还来不及呢。”
他站起身,整了整衣裳。“好,我走。”走两步又转头,“对了,袁家那少爷被关起来了,你知道?”
我一怔,随即笑:“也不是什么新闻了,袁二老爷不是上上个月就禁了他的足?”
他抬起手摆了摆。“这回不同,袁二老爷着实气得狠了,把人关上阁楼,抽了梯子——连上屋抽梯的招儿都使出来,怕是认了真了。听说还打了板子。”
那双眼睛带着戏谑看着我,只差没把话明白说出来:丹儿,又一个被你勾去了魂儿的。
我想不出什么说话,含糊应了一声:“哎呀,这可糟糕。”
他又说一句:“我走了。”这回才是真转出屏风外边。
见他终于走出去,我略松一口气,暗地里有些怕他,因为应酬他最费神,非得打叠起十二万分精神不可,说句话都得小心翼翼,担心一字之差不自觉就得罪他了。我也见过他被得罪那样子,面上并没什么,依旧平常说笑,但一双眼睛亮得异常。较之那些七情上面的,我是怎么也不肯惹这么一个主儿的。
却听门声一响,他“咦”一声,随即扬声:“客似云来,丹儿,又有人探你来了。”这才出了门。
然而来的,是什么人呢?
只听见小灵儿急急慌慌的声音,带着几分恼:“哎哎,爷来找姑娘也是有规矩的,怎么二话不说就往里头闯?更何况丹姐姐今天身子不好,爷也没点儿怜香惜玉的心么?”
我皱了皱眉,心想着这又是谁呢?定不是熟客。
塌前挡了一座屏风隔去视线,只见一个模糊的影子。
我叫住灵儿,开口问这不速之客:“请问公子是哪一位?丹儿病中不便接待,若要见面需得改个日子了。”
那影子不在深入房中,只在外面立定了,正对的应是萧四才挂起来的那幅画。
但听他说:“不必。沈绘要找的不是人。”
昨日才听过的声音、语气、名字。我嘴角不自觉浮上笑意。
“沈公子要讨回《竹枝松鼠》图轴么?”
听得灵儿低低嘀咕一句:“这人!有这么说话的么。”忽又嚷起来,“哎,你干什么!”
一阵响动,然后“嘶”的一声,是纸被撕破的声音。
灵儿的声音带着些哭腔:“丹姐姐,他把你的画儿撕了。”
我吃一惊,也微微恼了:“沈公子何须如此?”
只听他冷冰冰的声音:“此画沦落至此,沈绘耻于将其留诸世上!”
我反而沉住了气,淡淡道:“闯入别人房中,强行毁去别人的东西,还能像公子一般振振有辞的,还真不多见了。沈公子既已将画赠人,画便非公子所有,现下毁去的也是他人之物。”
他顿了顿,才说:“我自会赔你。”
我冷笑一声:“赔什么?黄白之物?这是公子自将画作贬了身价。”
屏风外的人不说话了,一阵安静。
“不必了。”我说,语气缓和些许,“丹青倒有一事请教:公子自以为此画如何?”
他沉吟片刻,答我:“少年时作,不如意处甚多。”
他若说了“不如意”,便是真的不如意,非是假作谦逊之词,我分得出。
我点点头,也不理他看不见里头。“这便是了。沈公子自毁画作,不过以为丹青一个青楼女子,不配此画。但画既非白璧无瑕,公子又何以挑剔图轴所属之人?”
一口气说了许多,原本昏昏沉沉的脑袋更糊涂,一阵乏意上来。只听他倒被我说得没了言语,我叹一口气:“我累了,灵丫头代我送客。”
灵儿清清脆脆应了一声,说个“请”字,而后门开门闭,他走了。
***
我全身一点点力气都提不上来,暗恼自己这一同发作,不知怎么就斤斤计较起来。丹青又是什么身份,能和谁认真生起气来,非驳他回去不可呢。但想一想,又觉着这个沈绘着实可恶,惹得我这出名浆糊脾气的人也生了气。唉,我想,还病着呢,哑着嗓子同他说了一堆的话,明天怕是连话也要说不出了。
正胡思乱想着,只听见一副温柔妩媚的嗓子:“刚刚从丹姐房里出去的那个怪人是谁呢?”
萧四说中了,今日当真“客似云来”。
珰儿和锦屏儿转过屏风走近来。
珰儿的名字有些拗口,但她姓丁,合起来是丁珰,却是个别致有趣的名字。
我苦笑:“一个接一个,还说让我养病呢。”又问,“什么怪人?”明知说的是沈绘,想一想,不过两只眼睛一个嘴,又怪在哪里?
锦屏说:“灵儿送的那一个啊。这小丫头铁青着一张脸,那人则是魂不在身上,险些撞上我,却连一眼也不瞧我们一瞧,不知道想什么呢!”
我笑起来,哪里不知道她是不服气了,从没有男人连正眼也不看她的。
珰儿又说:“他还拿着一张撕破了的画儿呢。”
我说:“我不愿说他。你们来又什么事?太闲得慌了是不是?”
珰儿和锦屏互看一眼,抿起嘴笑:“还没见过丹姐生气呢,原来是这副模样。”
锦屏则从头到脚打量我,说:“不得了。”
我没好气:“要么你打今日起没个病啊灾的,不然哪天换你病在床上,看我怎么对付你!”
她摇头:“是好话,你听不出?我今日才信世上真有‘病美人’这一回事,还当‘西子捧心’四个字是骗人的呢。丹姐病中竟也是这般楚楚之姿,教人心怜呢。”
我笑骂:“去你的,乘我病来奚落我,早把正事说了出去吧,饶我也静一静。也不晓得是怎么了,一早上人一个接一个的来,比平日还热闹。”
锦屏一个指头点着我:“这人,听不出好歹话来C吧,我们说完事就走:下个月不是萧四爷生日?”
我想一想,果然是,“嗯”了一声,说:“咱们也少不得一份礼。”
珰儿柔柔地说:“四爷什么没有?寻常的礼他也不希罕哪,屏姐有一个主意在这里。”
锦屏接道:“我已同四爷说了,叫他别请戏班子了,我们来唱。”
我吓一跳,呆呆指着自己鼻子:“我们?”
珰儿撑不住笑了。锦屏脸一板,点着我的鼻子说:“不错,就是我们。我也不希图你学什么新曲子,只盼着你把那原本会的几段拾起来好好练一练,我也就心满意足了。”
我一怔:“这算什么礼?”
珰儿笑:“不好么?不过费些功夫准备罢了。四爷也同我们极熟的,就是闹出什么笑话也不怕。礼也送了,咱们也玩了,我觉着挺好的。”
我苦笑:“你两个这不是害我是什么?”锦屏能歌善舞,唱得好曲子,我这懒人会的那几套零碎东西又怎么够瞧?我说:“我伤风,嗓子哑成这样,怎么唱?”
锦屏瞪我:“你能哑一个月?别想混我。十天后来查你功课。”一副没得商量的架式,拉着珰儿就走了。
灵儿再进来,说:“那姓沈的走了。”顶没好气的样子。
我扬了扬手做个“算了”的手势,想想那个直来直去的人,又是苦笑,再叹了口气:从今往后也不用见这样的人了。
不再多想,先叫灵儿从那摆样子用的书架子上把几本戏本子拿来:该用用功了,不然锦屏那脾气,定是不肯罢休的。
到萧四生日那天,是一个月以后,我的嗓子自然早就不哑了。那天一气唱了许多,翻来覆去不过我们三个女儿家,变着法儿玩闹:先是《救风尘》,我扮赵盼儿,锦屏串周舍,珰儿作宋引章;梁祝十八相送那一出,锦屏扮祝英台,我作梁山伯;然后又是《断桥》,锦屏的白娘子,我扮小青,许仙不用说是珰儿了;意犹未尽,又唱两折西厢,锦屏自是崔莺莺,我又是红娘,珰儿来串张君瑞。
唱一段,说笑一阵,粉墨登场再唱一段,打打闹闹,也不认真。戏完了,我也累得不行了,真正怀疑锦屏哪里来的精神,时时唱着玩儿,一唱一个晚上。
萧四当看热闹,想也看得开心。
然后锦屏缠住萧四问唱得好不好,他却只是笑,最后说:“说出来屏儿不准恼我。”
锦屏催他:“我不恼,你说。”
他又笑了一笑,把我们三个挨个儿点过来:“到底三个娇滴滴的女儿家,扮生角儿没一个像样子的。”他看着我,“丹儿那梁山伯怕是比真祝英台还娇几分。”
我们听得笑作一团。锦屏再问:“还有呢?”
珰儿抿住嘴笑:“你呀,还不是等四爷一句夸?谁不晓得屏姐的嗓子最好呢?”
锦屏被说破心思,狠狠瞪她一眼,脸儿却微微红了。
萧四点头:“原是如此。念得作得也好,似模似样的。只另外有一样:丫鬟美过小姐。”
我听这最后一句,暗道锦屏不恼才怪。
果然她将嘴一撇:“就知道四爷的心早偏给丹姐了——我倒有心让她作小姐,也得看她会什么呀:好不容易会全一本《救风尘》,其余零零散散,十八相送里边勉强唱得梁山伯,断桥里只会唱小青的几句,一本西厢说是会得两三成,唱出来只是红娘的词儿。不怕告诉四爷:她今日已是技穷,多一段也再不会了——这还是逼着她练了一个月呢。”
他一笑,似有意似无意地看我一眼:“她那疏懒性子我不晓得?我也想着,丹儿今日怕是把压箱底的功夫都翻出来了。”
我说:“听听,四爷的心偏在哪里还不明白了么?”又半真半假地同锦屏争,“李香君也只会得半本《牡丹亭》,也是名伎呢。”
锦屏气道:“你真好意思比!”认了真,扳起指头来跟我算,“咱们来数:全本《牡丹亭》五十五折,半本二十七八折——你那零零碎碎加起来统共几折?”
我招架不来,一眼瞥见萧四在那里作壁上观,便将他扯下来:“都是四爷一句话,又事先说了不许锦屏恼你,招得她来骂我。四爷需给我挡着她。”
我们这样的女人,怎么会是不争风的呢?所以我和锦屏闹,真真假假,但若见她认了真,我也就避开去不再争了。
一抬头正对着萧四一双眼睛看着我,那目光仿佛我变成一副水晶的皮囊,五脏六腑给他看得通通透透。我又吓了一跳,扯着珰儿说笑,热热闹闹,直折腾了一个晚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