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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日艳阳天气,风清日丽,凉爽怡人,秦淮河上滟滟波光,洗去了夜间艳妆,却是一副清丽面貌。我叫一只无蓬小舟,雇一个船娘驾舟沿河而走。
远远见照花阁门前站着一个人,挺直的身子,锁着眉,不时抬头看一看阁子上头在日光下稍显得无精打采的匾额,不知在想什么,想得心不在焉。
我朝岸上唤了一声:“沈公子。”
他转头看过来时,我向他一笑,招了招手。
他又一怔怔在那里,目光转不开地盯着我看,只是人也钉在地上似的,不挪步子。我也不禁低头看一看:今日选了湖蓝色的一身衣裳,只配一只银发簪,水钻的耳坠子,一条银链,并没有什么不妥。
我笑了:“光天化日,又生生把公子吓着了不成?”
他走近来,摇了摇头正色道:“丹姑娘是我见过最美的人。”
这样的话我不知听过多少回,真的假的。我看进他眼睛里去:这个人说的,是真是假呢?
他忽而微微红了脸,轻咳一声转开目光。
我又笑起来:“公子请上船来。”
他是略略迟疑一刻才上来的,我吩咐了开船,小舟轻轻在波上一荡,缓缓而行,在身后留下一道浅浅水痕,很快愈合了,仿佛从不曾有过什么痕迹。
他上船后便一直不说话,目不斜视,几番目光匆匆掠过我这边,立时躲闪开,不曾停留。像是存了一份捉弄他的心,我也不开口,双唇抿得紧紧的,只是笑,看两岸的房子往身后倒回去。
要过半晌他才觉着沉默尴尬,又思忖一阵,开了尊口,说的却是:“姑娘那日叫朝生带的话,沈绘已知道了。”
我点一点头:原来那孩子叫朝生。又想他当日不知用怎样别扭的口气转述那几句话,不由得莞尔。
“丹青受公子这样厚礼,直想不出拿什么来回,但觉样样都是俗物,配不了公子的画,更配不了公子这样人物——只有心里头几句话,就那么脱口而出了。”
他转而看我:“姑娘那日的话可当真?”
我也正看着他:“对沈公子,丹青绝无一句不实之言的。”
他看我略略敛起笑容,拘谨的神情反而松弛了些。“姑娘那句话,教我想起来几句词……”
我悠悠接口:“不是爱风尘,似被前缘误,花开花落自有时,总赖东君主。去也终须去,住也如何住,若得山花插满头,莫问奴归处——可是?”
他点点头:“姑娘也知道。”
严蕊的词,她和朱熹那样有名的一段公案,怎么会不知道呢?严蕊同我,原是一样的出身。
“姑娘几句话同那词里的意思不谋而合。”
我欠一欠身子:“这也是公子的画好,山林幽静全在其中,教人一见,不觉心向往之。”我问,“公子画时又在想些什么呢?”实在好奇:他怎样想起来送我山水呢?
他微微一笑:“不瞒姑娘,沈绘为这一幅画也着实费了些周折,直不知该送什么,画几笔觉着不如意,撕去重画,反复几回,才有这一幅水墨山水——那时沈绘也还未见过丹姑娘。”
我奇怪:“若见过了,又怎样?”
“若那时已见过了姑娘面貌,下笔毫不犹豫,定是牡丹。”
我又欠一下身子:“公子折煞我了,丹青怎么配。”
心里忽而有些烦起来:这样一来一去的场面说话在我也不是没有说过,偏和他说时别扭。我侧了脸去看那沿岸风景。
他沉默一刻,再开口叫我:“丹姑娘……”
我蓦然转头,脸上没一丝笑影子:“‘姑娘’的名字叫丹青,再叫‘姑娘’,我就恼了。”
他一怔,启了启唇试着叫一声:“丹青……”到底不能习惯,又添上了:“……姑娘。”
我忍不住“噗哧”一声,看着他,笑得不能说话。他见我笑,一双眼睛不能移开,终于也笑了。
我叫了停船,说:“上去走走。”
等小舟靠了岸,他先上去,立在岸边等我。
我自自然然伸一只手给他,等他扶我上岸,他却迟疑着。我笑一笑,手依旧在那里,等着。终于他抹下袖子,右手在我腕上轻轻一托,并没有着实了力,扶的不过是手腕,还隔两层衣裳,扶我离舟登岸。
沿街几个卖花女,挽着竹篮,篮中几枝新鲜采下的挂花,桂枝上尤带着水珠,弥漫了一街的甜香。我买两枝拿在手中。桂花样子不甚起眼,那香却是着名的,照花阁的院子里便植着一株金桂,一株银桂,细细辨来,银桂的香似是又清淡一些,别具风格。
我回头向沈绘笑了笑:“累了,找个地方坐一坐罢。”
秦淮河纤秀,只在夫子庙一段格外开阔些——夫子庙一带却又是南京城热闹所在。
我与他一路走,一前一后,过几条偏僻些的小巷,行人渐稀少,沈绘大约有些疑惑,叫住我:“丹青——”
我一回身:“酒香不怕巷子深。”
“酒?”他皱皱眉头,像是不信这里会有卖酒的地方。
我不说什么,又接着走,七拐十八弯后终于见了一户小小的酒家,挑出一面小小蓝底白字酒旗。
我掀了门帘径直走进去,店里有些暗,收拾得倒是十分干净,没有客人,统共三张桌,六把椅子,门边一个台子权充作柜台,白发银须的老者照例在台后抱一壶酒,自斟自酌,自得其乐,眼见客人进了门,眼也不抬,身也不动。
我轻扣台面:“老伯,一壶桂花酒。”
也不知他听见没有,竟自进到里面去了。
我是明白这古怪酒家的名堂的,早挽了一个食盒来,盒中有些熟食、糕点,自去摆在左边的桌上。
那老人出来带着一壶酒,也放在左边桌上,看看摆了一桌的吃食,又看我一眼,像是说:你倒是晓得规矩的。他又自转回台子后面抱起那壶酒来。
沈绘的目光一直在我和那店主之间转,莫名其妙。
我又笑:“这便是这店里专门的规矩:只卖酒,菜食自带。若不嫌弃,就在这里用些餐点罢。”
他一边在桌边坐了,一边摇摇头:“好古怪的规矩。”
我向老人瞥了一眼,抿嘴笑:“只是这里卖全南京城最好的酒呢。”
老人居然轻哼一声:“小丫头一张嘴倒甜过老头子的桂花酒。”
一直以来,我几乎没见什么人得这古怪老人搭一句腔,这真是破天荒头一遭。我微微笑,只提起壶来斟了酒,酒香立时就溢出来,沈绘脸上露出几分惊讶,举杯浅尝一口,“咦”了一声,不由赞:“好酒!”
香且醇,酒入喉中,酒香却徘徊不去,鼻、舌、喉间漫着醇香,回味无穷。
我又说:“桂花酒重在这一个‘香’字,倒教人忽略了酒性,往往贪它香甜多饮了,醉个不省人事。”所以只叫了一壶,细细品来,也尽够了。
他饮尽一杯,自又斟一杯:“这样好酒,我倒从未听闻。”
我笑:“老伯是‘酒香只恐巷不深’,不愿显露的人呢,若非机缘巧合,我也不晓得世上竟有这样好的酒。”
这一餐饭便这样花在论酒上,多是我说,他听,十分认真。酒尽盘空,日头已略略偏西,不知过了多少时候了。
走时我将酒钱搁在桌上,酒壶去了盖子,两枝桂花插在壶中。店主人依旧眼皮也不动地坐在门后。
出了酒家,沈绘问我:“酒钱如何算?”
我看看他。“随意。你看不出?‘大隐隐于市’,这酒家老人开店非是为生计,可算得一个隐者。”抬头看天色,又说,“咱们该回去了。”
这一路是走回去的,沿着十里秦淮,临河人家。远远望见照花阁,我停步:“公子不必再送,回去吧。”
“丹青。”他叫我名字,终于叫得顺了,只是又说不出什么话来。
我等着。
他微微低着头,踌躇一刻。“我还能见你么?”
我惊讶地看着他,最后苦笑:“你见我作什么呢?”
他却一丝不苟地认真:“沈绘长于山水花鸟,人物画得极少,但自见你……”他踏前一步,“自见你,我心中反反复复只一句话:世上竟有这样的人儿——直可入画。”
我轻轻“啊”了一声,右手按在胸口,垂下头。
他说到这里,仿佛词穷,一时沉默后只追问:“我还能见你么?”
日渐西沉,秦淮河波光中泛着金红,是日光揉碎了撒在河中,空气里残余丝丝缕缕桂花的甜香。我抬头向他一笑:“你愿见我,便终可见得到的。”再一笑,转身走回阁子里。
知道身后那人一直没离开,两道目光直送我进门去。
我又笑,一笑再笑。
这时分倒又不怕锦屏来追问再三了:丹青,为什么一直笑回来?
他就这样成了照花阁的常客,几乎日日来的,只为找我,于是整个南京城又开始传他沈绘耽于酒色烟花,人们愈发肯定:沈绘实是假清高,也不过一个酒色之徒。
他的性子,对这些人言是非却是不管不顾了,只说一句“清者自清”。我只笑那一班人,一面传着谣言如何如何,一面仍有脸面,络绎不绝地来求沈绘的画。
那一日他赞我一句“直可入画”,便真身体力行。这些日子来,我最多是看他作画,白纸铺开,或寥寥几笔勾勒,或工笔渲染,画我不同的面貌。我看那些画儿如揽镜自顾,也不得不叹一声神乎其技。眼见这一幅一幅画儿越来越多,他仍不肯住笔,由我笑他疯了魔了,一枝画笔提在手里,雷劈也不动的。
时日长了,鸨母渐渐不满意,因我为沈绘推了别的客人,不肯应别的花笺。这一日到我房里来,一张脸上面色已经十分不好看,强塞一张花笺给我,硬梆梆的说:“萧四爷请你几十回了。”
我笑一笑:“我是谁?他怎么肯为我花这样多心思,请几十回?”
她冷哼一声:“你若不去自己和他说,我代你推得舌头都抽了筋了。”撂下话转身就走。
我看着那纸花笺皱眉头:一席酒,约在第二日,摆在鸿宾楼——他这花笺,可也实在投得巧了些。
但是终于差人送信给沈绘改约,接下这纸花笺。说到底我不过一个勾栏卖笑的女子,哪里会有不接客的道理,见与不见一个男人,我根本也没得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