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哑舍.人鱼烛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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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这以后,型尚的生活开始变得多姿多彩起来。他其实是一个普通的型尚,生活的范围还是在伽蓝神殿,作息时间也和原来一样。

只是,他的身边,多了一个烛烟化成的女人。虽然,她所求的,只不过是让他吹灭他点上的那根蜡烛,但是他无法答应。他对自己说,这是因为她是庙里的最后一根烛。

这最后一根蜡烛,静静地在神殿中燃烧,没有人关注这根蜡烛为何从来没有减短过,为何永远都是那么长。

他们关注的是伽蓝神像,是佛经,或者,是明天是否还能化到缘来果腹。

“型尚,人生究竟有多长?”这是烛最爱问的一个问题,也是她每次出现之后,必问的问题。

“大概,在几十年之间。”型尚总是这么回答她。

烛听了,便闭上嘴。不过也只能维持半天安静,便开始磨他把蜡烛吹掉。

型尚有一次还真的被她说动了。可是当他刚要开始和方丈说,就发现方丈在为吃什么而发愁。

他开不了口。生不逢时啊!各地的起义军越来越多,大家都不耕种了,也没有粮食。没有粮食,就更要起义。

“哼!所有朝代的更替都需要战争,但是战争史需要老百姓来承担的。”烛如此抱怨道。

型尚静静地听着,在心中默念了两遍,似懂非懂。

他确实是不懂。但是有几个师兄却待不下去了,扔下佛经,还俗去加入了起义军。

“型尚,你怎么不跟着一起去?”烛问道。

型尚仰着头,他习惯总是仰着头看她,一开始脖子会比较酸,但是在不知不觉中,他的脖子也习惯了这个动作。“我不去,我的任务是不能让伽蓝神像面前的香火断了。”型尚回答道。

“木鱼脑袋,你就是去了,我也不会灭的。唉,不行不行,万一你这个笨和尚死在战场上,我岂不是永远都无法解脱?你还是留在这里的好。”烛来来回回地抱怨着。既不爽型尚没有远大目标,又怕他真的去参加起义军。

型尚默默地咬着手中发硬的馍馍,觉得她好吵。

又好可爱。

“型尚,人生究竟有多长?”烛每天还在问着这个问题。

“也许,在饮食之间。”型尚看着碗中减少的食物,有感而发道。烛听了之后,沉默的时间比以前长上了许多。

庙里走的人多,剃度进来的人更多。很多人走投无路,就剃度当了和尚。方丈慈悲为怀,纷纷收容在寺内,虽然还是吃不饱,但是寺内大家自己种的地开始有了收成,勉强可以维持下去。

型尚一下子多了许多师弟。但他的职责还是在伽蓝神殿守夜,他本就是一个容易让人遗忘的人,但是师弟们都知道他。因为如果白天他不睡觉的时候,他总是会坐在香案前,虔诚地看着伽蓝神像。一看,就是好久。没有人知道,他其实看的,是在伽蓝神像上面的她。

庙里经常有祈求伽蓝神保佑的香客,只是很少有深夜来拜的。某天夜里,型尚正对着烛发呆,不知道身畔什么时候突然出现了一个人。

这人一身黑衣,样貌像笼罩在虚幻中一般,怎么都看不清楚。令人印象深刻的,是他那身黑衣上绣着一条深红色的龙。龙首绣在右手的袖口,龙神蜿蜒盘踞在他的右臂之上,龙尾正好是绣在右肩。

型尚本来不应该盯着人家不放,但是这条龙确实绣得栩栩如生,让他忍不住多看了一眼。就这么一眼,型尚才发现,这位香客并不是盯着伽蓝神像,而是一直看着放在香案上的香烛。

“这根香烛不错。”低沉的声音忽然传来。

型尚的眼皮抖了一下,不知道该如何回答。烛现在并没有出来,这根香烛看上去就只是普通的香烛。他为什么要夸这么普通的一根香烛?

“型尚,如果你不想要它了,可以把它转手给我。”这个男人自顾自地说,“别担心怎么找我,哪天你不想要她了,我自会出现。”然后他反复地说着香烛很不错地走了。型尚追了出去,敞开的庙门外空无一人。男人来去无踪,型尚几乎以为自己看到的是鬼神。他连续许久都没睡好觉,每天每天都看着香案上的香烛,生怕她不见了。

型尚突然成了众师弟崇拜的偶像。他不知道他们问的佛经是怎么回事,反而被师弟们当成是高深莫测的禅语。他不知道怎么解释,他还是只喜欢和烛说话。

虽然他和烛说话,烛三句都离不开劝他吹灭蜡烛这句,但是他还是喜欢。

一天晚上,他被几个师弟缠着讲佛经,一直缠到入夜,都还没有结束的意思。师弟们知道他的职责是看守神殿,有一个叫重八的师弟自告奋勇地替他去了。

型尚想阻止,却又找不到理由。他怕别人看到烛,也怕烛是他幻想出来的,他怕这一切只不过是一个梦。复杂的心理,让他根本开不了口。他被热情的师弟们缠着聊佛经聊了一个晚上。其实都是他们在说,他在听。

准确的说,他也没在听,全部心神,都已经不在这里。

天蒙蒙亮的时候,他就立刻跑到伽蓝神殿,却发现方丈在严厉地训斥着昨晚替他值夜的重八师弟。

型尚一惊,以为是方丈发现了他的烛。但事情比他想象得更严重。昨夜重八师弟在值夜的时候,睡着了。

老鼠吧香烛啃了一个缺口,在底部。

型尚心痛得几乎要死掉。重八师弟被方丈当众训斥,型尚却恨不得他训的是自己。重八师弟在晚上偷偷地用扫帚打伽蓝神像,说伽蓝神连自己面前的东西都管不住,还怎么管殿宇,怎么管天下?重八师弟不知道在哪里找来一支笔,在伽蓝神像背后写上“发配三千里”。

型尚都看到了。但是他却没有出声阻止。因为那天以后,烛就再也没有出现过。虽然型尚再也没有见过烛。但是这根蜡烛还是一如既往地燃烧着。一份都没有减少。

型尚吧老鼠咬的缺口转向了背面,用以前蜡烛燃烧过的蜡泪填补了这个缺口,看上去就像崭新的蜡烛一样。没有人发现这根垃圾仍是原来那根。烛没有出现,型尚却还是夜夜守着神殿,夜夜看着香烛。

终于在一天晚上,烛重新出现在他的面前,美貌依旧,艳丽逼人。只不过,她左手的袖子像是被什么东西咬掉了半截,代替她袖子的,是一层极丑的红色蜡布。

“木鱼脑袋!你说!你怎么赔我的裙子?”烛恨恨地说道。型尚傻傻地笑了起来……她还在,真好。

“木鱼脑袋,你不是说没钱买香火代替吗?如果我教你怎么赚钱,你不就能大大地赚上许多,给庙里添香火了?”也许是这次事件让烛心惊肉跳,所以她就越发地劝诱起型尚来。

可是那些香火,都不是你。型尚心里默默地想着,缓缓地摇了摇头。

烛气得在大殿内乱飘,然后停在型尚的面前,认真地问道:“型尚,那你想要什么?什么我都可以给你!”

想要什么?型尚愣愣地看着她精致好看眉眼,唇动了动,却没有发出声音。

第二天,重八师弟凑过来,小声地问道。“师兄,你为什么不答应她?金银珠宝,权势地位,你都不想要?”

型尚一惊,知道重八师弟肯定是听到了他和烛的对话,他淡淡地回道:“钱财乃身外之物,若不是真心供奉在佛祖案前,那要之又有何用?”

重八师弟默然走掉。

烛没有放弃说服型尚的工作,“型尚,很多人都想当皇帝,如果你想当皇帝,我可以告诉你怎么当!”

型尚无动于衷。烛以为他不相信,便忙详细地把怎么当皇帝的过程全说了出来。现在天下大乱,她身在孤庙之中,居然能把所有势力都说得清清楚楚,如何加入其中一个势力,怎样进行下一步,竟然巨细无遗。

烛说完之后,看着毫无反应的型尚,顿时泄了气,“型尚,刚刚弄坏我袖子的师弟,就在门外偷听。现在估计已经打点行装上路了。你就甘心让他当皇帝?”烛懒懒地坐在香案上说。

“秦失其鹿,天下共逐之,於是高材疾足者先得焉。”型尚想了半天,才挤出这句听来的古文。烛扑哧一声笑了,头一次觉得,这个型尚还是挺让人刮目相看的。

“重八这人贫苦百姓出身,如果他真的做了皇帝,也是百姓之福。”型尚认真地说着,虽然他不信照着烛说的几句话去做,就能当皇帝,但他打从心底里希望能有人拯救这个乱世。

朱重八果然当上了起义军的首领,推翻元朝,建立了明朝,改名朱元璋,当上了皇帝。而型尚在的寺庙,便是天下闻名的皇觉寺。伽蓝神殿从此香火旺盛,香客不断,再也不需要那根燃不尽的香烛,上百根的香烛取代了它。

新帝登基不久后,驾临皇觉寺,下令在这上百根的香烛中,寻找一根被老鼠啃过的香烛。

当型尚被带到重八师弟面前时,他看到了那根被官兵抢走的香烛,静静地燃烧着。烛台底部的伪装被识破拿掉,露出了那里丑陋的缺口。

“你能让那个女人再出现吗?”以前是师弟,现在是皇帝的重八,急切地问。型尚诚实地摇摇头。烛出现与否,都是她自己的意愿,他无法控制。

皇帝皱起了眉头,出家人不打诳语,他也不追问这话到底是不是真的,“这蜡烛是怎么回事?他不是想要自由,想要解脱,只要吹灭了蜡烛就可以吗?为什么朕却吹不灭它?用水泼都没用!”

型尚恍然,这才知晓为什么烛一直缠着他。原来只有点燃这根香烛的人,才能把这根香烛吹灭。

“师兄!快想办法让她出来,朕要见她!”皇帝还称他为师兄,这已是难得的待遇。但型尚还是诚实地摇摇头,他真的做不到。皇帝曾经在伽蓝大殿外偷听过烛用钱财劝诱型尚,用金钱利诱这个办法自然是不行的。

但是,皇帝还可以想其他办法。皇觉寺的密室里,型尚被皮鞭抽打得遍体鳞伤,皇帝本想着这样就能把烛逼出来,可密室的案上,香烛只是静静地燃烧。

型尚咬紧牙根努力地不发出声音,他不知道烛能不能看到,但是他不想她听到。重八师弟变了,不仅仅是他的头发长出来了,也不仅仅是他改了以前的名字。他整个人都变了,变得心狠手辣,不择手段。

皇帝吧型尚独自关在密室里,他快晕过去前,一丝烛烟飘荡在他面前,化成了烛关切的脸,“型尚,人生究竟有多长?”他听到她像往常那样问道。

她怎么这么喜欢问这个问题?型尚迷迷糊糊地想着,勉强提起一口气道:“人生……就在……呼吸之间。”

烛一惊,目光变得复杂起来。而型尚却并没有力气细看她的神色,无奈地闭上了眼。

昏迷中依稀问到了一股熟悉的香檀味,型尚努力滴睁开了眼睛,发现自己被一团浓郁的烛烟包围着。

他还躺在密室内,身上皮开肉绽,疼痛难忍,但他还是露出了笑容,因为桌上燃着的,还是那支属于他的香烛。

他没有看到烛的身影,围绕着他的只有这团烛烟。但是香烛像是发觉了他醒转,火焰椅了两下,烛烟变得细长,蜿蜒地从门缝钻了出去——是烛指示他逃跑的路线,型尚意会地站起身。虽然他每天都在伽蓝神殿里,但是他从小在这座庙里长大,对暗道还是了熟于胸的。

也许是上天保佑,也许是没有人把他当回事,型尚居然强撑着伤重的身体,把烛从守卫重重的寺庙中带了出去。“为了我,离开了侍奉多年的寺庙,你不后悔吗?”烛飘荡在他身边,飘渺地问道。

“不悔。”漆黑的夜里,型尚捧着香烛,在深山里跑着。那寺庙,因为师弟,已经变了味道。他想起那尊被重塑金身的伽蓝神像,心下不禁黯然。不管外表多光鲜,那金漆之下,还是一尊破败的神像。

“把我吹灭了吧,否则他们迟早会循着火光,找到你。”烛在型尚耳边劝道。头一次,不是为自己,而是为了这个呆子。

型尚深深地看着她,终于举起了手。烛的脸上划过释然和难舍的复杂神色,缓缓地闭上了眼睛。

终于结束了。她心心念念的就是这一刻,为什么心中还会有着不舍呢?烛的眼前闪过第一次见到型尚的画面,那是,他还只是个少年……半晌过去了,烛没有感觉到任何变化。她不解地睁开双眼,她的面前一片漆黑,没有了半点火光,她却接着月光看的一清二楚。

构成她的缕缕青烟从型尚的手掌上方腾然升起,他竟然直接用整个手掌包住了香烛的火焰!无情的火焰正吞舔着他的手心,几乎在指缝中,都可以看得见肆虐的火光。

“为什么?”烛急忙地在他的身边飘来飘去,想把他的手掌移开。可是她无助地发现,自己的手碰到他之后,就化为了飘渺的青烟。型尚满头大喊,疼得脸都扭曲了,但却维持着柔和的笑容。烛呆住了,她此时才注意到,她记忆中的那个型尚,已经长大了。

在不知不觉间,他已经长成一个英伟的男人,原本稚嫩迷茫的表情已经被坚毅所取代。汗水顺着他端正的脸庞流淌下来,可以想象他正忍耐着说不出的难受。

但是他的双眼却一直对着她笑着。烛突然想起来,这么多年,型尚一直都是这样。在庙里,他是最虔诚的一个,满脸漠然,尤其是那双眼睛,没有焦距,空寂一片。仿佛什么都没有看,又仿佛什么都看在眼中。只是每次当她出现在他面前时,他的目光瞬间就变了,变得温柔似水。

“烛,我知道你想解脱。我不知你是什么,但对我来说,你是真正活着的。我又怎么能杀生?”型尚轻柔的声音不断地传来,他笑了笑,“我保护不了你。所以,只好把你托付给能保护你的人了……你别生气……”

什么?他在说些什么?一向寡言的型尚居然一下子说了这么多话,让烛无法接受。她不懂……然后,她的视线里出现了一条深红色的龙。

“请你好好照顾她。”型尚抬起头,郑重地对着某人说道。没有人说话,红龙向前动了动,接过了他手里的香烛。火光从型尚的手掌中流泻而出。烛这时才发觉,这条深红色的龙并不是真的,而是绣在一个人的右手袖口上。黑底红线,由于绣工卓绝,乍看上去,就像真的一样。

这条栩栩如生的龙,龙头对着袖口,就像是随时都能腾云驾雾而出一般。

烛不知道为什么这个男人能穿破重重包围,出现在这里。但是当她看到他拿起香烛时,忍不住颤抖了一下。

黑夜中,这个香烛,就像是被那条红龙叼在口里一样。

“型尚!”烛死命地缠着型尚,但是香烛渐渐远去,烛烟也渐渐稀薄,她变得越来越透明。她不甘心!他凭什么替她做主?他不过只是个型尚!

“人生,究竟……有多长?”型尚吐出一口血,断断续续地问道。烛愣住了,这个问题她一直都是在问他的,如今反过来被问到,一时居然无法回答。

型尚朝她柔柔地一笑,“人生,就在……你我之间。”烛一愣,烛烟再也支撑不住她的人形,倏然间朝黑暗中的那点火光遁去。

这是烛,最后一次,看到型尚。

“故事讲完了?”医生斜靠在墙上,发现老板没有再往下讲的意思了,愕然反问道。

“讲完了。”老板点了点头。

“那结局呢?”医生咬牙切齿,“这种故事,不都应该有个大团圆结局告慰观众的吗?”

“结局?这就是结局。”

“那型尚死了?”

“型尚又不是神仙,当然会死,不过他当时只是晕过去而已。朱元璋找不到香烛的下落,只好放弃。型尚回到皇觉寺,继续守着伽蓝神像前的香火,他每天都点燃无数根香烛,看着这无数根香烛静静地燃烧、熄灭,却独独没有他那一根。”老板淡淡地叙述着。

“那最后呢?最后怎么样了?”医生心急地追问。

“最后,型尚变成了老和尚,老和尚死了。”

医生无语地看着他,顿觉站在这阴森森的地方听故事简直就是个白痴。“太假了,几百年前的事,还扯上朱元璋?你怎么知道得那么清楚?还有,那个穿红龙衣服的人不会是你吧?”医生盯着老板,他还记得那条红龙应该是绣在他背上的,而故事里德那个人,龙首是绣在袖口的。

医生努力回忆着,貌似不管龙的姿态怎么变化,龙首都是对着老板的脖子,像是要吃掉他一样。

老板神秘地笑了笑,并没有回答,他深深注视着那根烛,也不知是对谁说道:“有时候,荣华富贵,天下至尊,也抵不过一个真心所爱之人。”

香烛上的火舌猛的跳动了下,老板转身道:“走吧,去看看你的早餐有没有被吃光。要不我们到外面吃点东西吧,当然,要你请客。”

医生无奈地撇了撇嘴,这老板可是无时无刻不忘记揩他的油啊!走之前,他忍不棕头看了一眼暗室内仍然燃烧着的那根蜡烛,怎么看都只是一支普通的蜡烛而已。

他耸耸肩,喃喃自语道:“真不知道那个型尚怎么想的,明明喜欢你还不说出来,唉!我疯了,居然相信这个故事。喂!你去哪里吃饭?太贵的我请不起!”

门关。

香烛的火焰,跳动了一下。

一颗晶莹的蜡泪,顺着蜡身,缓缓地流淌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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