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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水月光映出一地银华,湿热的夜风让无心睡眠的人略感烦躁。
抬头看着天际一弯新月,文雪莹的心情很复杂。
从没想过分离,却一别十年;不敢奢望重逢,却在猝不及防时相遇,上天究竟存了怎样的心思?
寂静的夜中,风徐徐的吹过,月色下的云来寺显得益发的庄严肃穆。
这样清静的寺中小院,她的心境本该一如这夜色般平静无波,可事实却恰恰相反。
她与他一墙之隔,这要感谢爹与云来寺住持素有交情,自己才能恳求住持将自己安排在他隔壁住下。前半夜她甚至有听到他偶尔的低声自语,现在他应该是睡下了吧,而她却无论如何也睡不着。
很想不顾一切去当面追问,可她的脚步却似灌了铅,无法移动分毫。
目光落在那不算高的院墙上许久,她迟迟没有动作。
这堵院墙对她而言完全起不到阻隔的作用,可是,他的态度让她迟疑,不敢贸然行事,他似乎有些无法面对她还活着的事实。
同一时间,院墙的另一边,赵紫阳在窗前静立了很久。
他知道她就借住在隔壁,曾经以为只有梦中才可相见的人儿突然间活生生地出现在面前,欣喜过后却是满心的慌乱与酸涩。如果她未死,舅舅当年为何会捎回那样的讯息?
是的,就算他曾经试图劝说自己要相信舅舅。相信莹儿确实已经香消玉殒,她只是个同名同姓的人罢了,可内心深处那渴望的种子却在不停地茁壮,迅速成长为参天大树。
没死又如何?
垂在身侧的拳头握紧,如今的她已非儿时那个懵懂的小女孩,她已有了意中人,那男子翩翩尔雅,是个仪表堂堂的公子。看衣着打扮非富即贵,即使她真是莹儿,他又能认吗?认了又会有什么不同吗?
既然结局是这般的让人黯然,他宁愿相信他的莹儿早已不在这个世上。
"莹儿,既然如此,上天为何还要你我重逢?"他梦呓般地低语。
他的低语落入文雪莹耳中又是别样的感受,拳头握得死紧。他什么意思?难道只有她死了才能突显他痴情不悔的形象吗?
重重一拳击在院墙上,无数浮尘纷坠如雨。
是他看错了吗?那堵阻隔两个院落的墙面似乎微微震动了下……
赵紫阳揉了揉眼,定睛再看。不,不是他眼花,那堵墙虽然屹立依旧却仍在抖动,就如同风中枝头那一片簌簌而抖的枯叶。
为了证明的确不是自己眼花,他走出房门,来到那堵院墙前。
然而就在他刚站定的刹那,院墙轰然倒塌,变成一堆砖石颓倒在地。
或许,这院墙不像看起来那么结实吧。这是瞬间滑过心中的念头。
倒成成一雄的砖石瓦砾两侧,是一对尚未自震惊中回神的男女。
月华如练,披落在两人身上,让他们的表情比在银色月光中变得朦胧神秘。
目光缓缓自砖石瓦砾中移到右脚,文雪莹慢慢抿紧唇瓣,迅速在自己心中做了个决定——打死不承认墙是她用脚踹塌的,这天生的神力从小到大便让她惶恐不安,幼时更是时时谨慎小心,就怕暴露这一天赋异禀,被人视为怪物。
像那次不过是力道一时没控制好,将一根巨木折断了,便被人传成她拿它来殴打家仆和老父残忍过度打断了,真是让她无奈又无辜。
同时回过神的赵紫阳难掩一脸的讶异之色。她也是看到墙的异样走过来查看的吗?如此深夜她为何尚未安寝?莫非也与他一般的心思?
想到此处,他不由得暗骂自己一句:怎可如此唐突佳人?她可能只是因天气闷热才会失眠,岂会像自己这般心思辗转无法入睡?
"好巧。"已经收拾好心情的文雪莹开口打破两人之间的沉默。
"这寺中院墙好不结实。"他觉得自己也应该说些什么,于是接了这样一句。
文雪莹不禁面上一红。好在是晚上,加上守礼的他断不会仔细看她的面容,万幸!
"是呀是呀,好好的突然就塌了,幸好没砸到人。"多亏这些年跟着飞花历练,如今信口开河,她也可以做到从容不迫。
不过,当目光看到他的脚步离那堆瓦砾只有几步之遥时,她的心不由得一紧。
如果上天让他们重逢的用意是让他死于她手中,她发誓从此一定不再参禅礼佛。
"小姐安然无恙就好。"他万分庆幸她无恙。
"谢谢公子。"
然后两个人不约而同沉默起来。
客套!太客套了!
客套得他觉得自己很虚伪,明明是旧识,却要装新交。
客套得她快抓狂,他真是榆木脑袋不知变通,认定她已死,如今的她只是同名同姓的陌路人而已。
怎么办?两个人同时在心里问自己。
"阿弥陀佛,善哉善哉,两位施主无恙吧?"
突来的佛号打破两人之间再次的沉默。
真是杀风景。文雪莹不着痕迹的白了那几位巡夜的僧人一眼,以手中团扇掩面,还来不及开口,就听到身后传来小翠惊惶的声音。
"啊,这是怎么回事?小姐,你没事吧?这寺院的墙怎么会塌?这墙也太不结实了,要是伤到小姐的千金之躯可如何是好?"
文雪莹的嘴角微微抽搐,脑后隐隐滑下三条黑线。小翠,你这种官府势利小婢的嘴脸真是越来越精进了,此时此刻,连她都忍不住有想打人的冲动了。
"让女施主受惊,是敞寺的错。"出家人果然沉稳,表情淡然无波,没有丝毫不悦的表现。
"我还好。"为了配合丫鬟的说辞,她伸手抚上心口做出心有余悸的表情,"只是这院墙怎会无缘无故的倒塌?"
一群巡夜僧人不禁为之语塞。是呀,这也正是他们疑惑不解的地方。
"更深露重,女施主还是先歇息吧。"未了,僧人直接将话题蒙混过去。
"是呀,小姐,天晚了,还是回房歇着吧,睡不着也不能来院里待着的,你说这墙要是砸到你,我回去可怎么向老爷交代啊……"小翠再次发功。
"小翠。"文雪莹适时端出主子的姿态。
"奴婢扶小姐回房。"小举马上收敛,恭眉顺目。
目送主仆两人进屋之后,僧人转向一旁的赵紫阳,"赵施主也早些安歇了吧。"
"谢谢大师关心,我这便要去睡了。"
"让施主受惊了。"
"无妨,大师巡视他处去吧。"
几个巡夜僧人告辞而去。
赵紫阳目光眷恋地望了眼已然合上的房门,缓缓转身走向自己的厢房。
星隐月移,唯余窗前那盏灯照出一室明亮。
透窗而入的夜风吹得床帐飘飞,在灯下摇曳出明暗不同的光影。
铺好床褥的小翠从床边退开,转身看向主子,"小姐,还在生奴婢的气?"
"没有。"因为刚刚若不是小翠出声打破僵局,她也不知道还能跟他讲些什么。
"可是,小姐看起来很不开心。"
是呀,她要如何开心?
根本不知道要如何接续这段老天恩赐的缘份,是分离太久所以生疏了?不,不是,是他无意应接这段缘。
想到这里,文雪莹的眉头益发皱得紧了。真是令人烦恼啊……
"小姐,别想太多,早点睡吧。"
她也不想想那么多,可却又忍不住要想,毕竟她已经没有时间再等待,彩楼马上就要搭好,而她的终身要由一颗绣球来决定。
虽说飞花特地来给她吃了一颗定心丸,但她依旧感到不安,即使她们三人的名声狼籍不堪,可是她们的父亲毕竟都是当朝大官,这时上总免不了会有些人为了富贵权势而不择手段。
小翠静静地站在一旁看着主子,心里莫名有些感慨。原本知书达礼的小姐,自从结识了那个叛逆的葛小姐后,竟耳濡日染渐渐抛弃以往良好的淑女形象,一步步的走上不归路,更可怕的是,她竟然会觉得这样的小姐才更光彩照人。
"小翠。"
小翠被主子这一声低呼给吓到。这个语气、这个表情,老天!小姐又想做什么离经叛道的事了?
"小姐。"她小心翼翼的应声。佛祖保佑,不会太离经叛道,葛小姐啊葛小姐,你到底趁我不在时又怎么煽动我家小姐了?
"我们去劫个色怎么样?"
小翠的身体马上晃了下,虽然力持镇定,但是依旧没能把惶恐掩饰住。
"什么?"一定是她听错了。
文雪莹微微一笑。如玉的面颊在灯下泛起一片嫣红,"劫个色。"
深受打击的小翠伸手扶墙稳住身子,声音难掩颤抖地道:"什么?"
"我确信你听清了。"文雪莹拒绝再三重复。
一个箭步冲上前去,紧紧抓住主子的手,小翠紧张万分,"小姐,不可以,绝对不可以。"
"你这么紧张做什么?不过劫个色而己。"
来道雷劈晕她吧,什么叫而己?小翠崩溃的想要大吼。
"难道你不觉得总是我们女子被人调戏太过不公平了吗?"
这个不是她们可以去调戏男人的理由!小翠在心底尖叫。
"只是调戏一下,难道你不认为他真的很美吗?调戏一下又不吃亏。"
话虽如此,但是……不对,她不能赞同小姐,这次绝对不能,一定要坚定立场。于是,小翠深吸一口气,神情沉痛地看着主子道:"小姐,你要是实在睡不着觉,我们找本佛经来念吧。"
"佛经?"她微微讶异。
"空即是色,色即是空……"小翠的脑袋里迅速浮现这句话。
"哈哈……"文雪莹被自己的贴身丫鬟取悦到了。
听到隔壁传来的清悦笑声,赵紫阳的唇角忍不住微微上扬。她似乎心情不错。
就不晓得,当他知道有人想劫他的色时,是不是还能这般的开心?
晴朗的天空湛蓝如海,没有一丝云彩,雨后的空气格外的清爽,甚至让人感觉有了些微的凉意。
微风吹拂着她的衣裙,长发在风中飘扬,执卷而读的身影优雅娴静。
这样一个举止优雅的女子怎么会是传言中暴戾无双的人?
因为塌毁的院墙尚未修缮,站在自己院中的赵紫阳得以很清楚地看到文雪莹在院中的一切行为,所以他感到很困惑。
每日上午她总会坐在院中树下的石桌旁看书,而她的丫鬟总是伺候好茶水点心后便安静地坐在一旁刺绣。
午后她会习惯性小睡片刻,再带着丫鬟出去闲游,傍晚时分才回来,而他每日的这段时间便会感觉时光漫长,心思恍然,完全无心于书本上。
功名利禄他原不放在心上。此次进京也未抱着登科进仕之心,只是想到儿时生长之地寻找属于与她的回忆。
回忆是甜蜜的,心却是酸楚无比。天人永隔,生不能相守,死不能相伴,在他想作完法事便弃考回乡时她出现了。
让他即惊艳也为她而动心,很轻易的便将她与儿时的她重迭,仿佛他们从未分离,却又熟悉的陌生。
"赵公子,奴婢刚沏好一壶花茶,要过来喝一杯吗?"
"这不好吧。"他迟疑怕坏了文雪莹的名声,目光却不由自主地留心她的神情变化。
小翠几不可察地掀了掀嘴角。明明对她家小姐有意还这么客套。还有小姐,明明不喜欢读书,为了让他每日呆呆地注视,不惜自找罪受地捧书做才女状,真有些受不了他们这种暧昧不明的情形。
"无妨,一杯茶而已,不会沾惹无谓的流言。"文雪莹看穿他的心思,不由得主动表示。
看她神情自如,丝毫没有忸怩之态,他不禁心中一松。果然是他想太多了,自古名士相约品茗,几时在意过男女之别。
"那在下就叨扰了。"
"公子请。"她放下手中书卷,做出请的手势。
小翠马上机灵的斟好花茶,然后退至一旁。
"好香的茶。"轻呷一口茶,他不禁面露惊喜。
"这是清香白莲茶,是小翠采集莲办烹制而成的。"
"姑娘好巧的心思。"
"公子过奖了,其实这主意是我家小姐想出来的,奴婢也只是动动手而已。"
他讶异地看着淡然自若的人,"原来小姐才是茶中高手。"
"我只是嘴巴刁钻了些而已。"文雪莹神色自如地回答。
小翠在一旁暗暗点头。没错没错,她家小姐嘴巴很刁钻,专门想些食谱茶谱来考验她心灵手巧到了何种程度,然后一饱口腹之欲。
赵紫阳一时有些无法接口,她如此坦白,倒令他有些无所适从,于是只能慢慢啜饮杯中茶,不做回应。
"尝尝这点心,小翠拿月季花为主料做成的。"
"谢谢小姐。"
"还有这个,小翠用石榴做的。"
小翠在一旁越看眼睛睁得越大,脸上表情越是古怪。如果不是深知小姐的心思,她真要以为小姐是打算向这位赵公子推销她这个贴身丫鬟了。
其实,有这个想法不只小翠,赵紫阳已经开始额角微微泌汗,美味的茶点吃到嘴里竟也苦涩起来。
"呀,出汗了,今天的天气确实有些热呢。"一方丝帕随着话音递过去,大方自然的替他拭去额角的汗。
于是,小翠瞠目,赵紫阳石化。
小姐竟然真的调戏人家!
她的行为实在太过亲昵了!
反观文雪莹神色自如,拿刚替人拭过汗的丝帕揩去自己嘴角的糕点屑。
赤裸裸的调情啊!小翠觉得这一定是主子常年被葛小姐调戏的后遗症。近墨者黑,小姐黑得也真彻底!
赵紫阳不禁微微臊红了面皮,让一旁的一簇月季花羞惭不已,竟然比不过一介男色,花之耻也!
真当美得惊人,秀色可餐,难怪小姐会想劫色,就连她现在也觉得眼前一片春光浪漫呢。
"小翠,注意你的口水不要流出来。"
小翠马上愤恨地朝主子瞪过去。到底是谁流口水了?何况就算有。也是小姐先流,她跟随而已。
赵紫阳面皮更加热辣。眼前这位文小姐真是他记忆中的莹儿吗?那个害羞怯然的小女孩到哪去了?
"窈窕淑男,女子好逑,小翠这没什么可耻的。"她的语气格外的云淡风轻。
"小姐——"小翠努力克制自己不抓狂,拼命提醒自己扑过去的后果会很严重。
"怎么了?"
赵紫阳突然就想笑了。看她只手支腮,粉面微侧,柳眉微挑,唇线轻扬,声音透着一丝丝的挑衅与霸道的反问自己的小丫鬟,竟让他觉得好可爱。
"我去厨房帮你端来莲子羹。"小翠找了个借口离去,坚决不留下来继续当小姐的靶子。害羞就害羞,非得拿她这个丫鬟转移目标,真气人!
"我又不饿……"看到她的身影一溜烟消失,文雪莹终于合上嘴巴。真是不贴心的丫头,攸关她主子的终身幸福牺牲一下有什么大不了。
忍不住了,赵紫阳微垂下头,掩饰自己一脸的笑意。虽然跟他记忆中的莹儿有些不同,但害羞别扭的模样仍让他心动。
感受到他落在自己身上的视线,文雪莹有些局促了。没有了小翠这个第三者在场,她突然觉得清晨的温度竟比午时还要灼热,让她的面皮也跟着有升温的趋势。
"考期临近,公子可有把握金榜题名?"她只能找话引开自己的注意力,心头默默祈祷,千万不要破功,她一点几不想顶个关公脸出糗。
"随缘吧。"
"公子真是豁达。"
"大概是近来居住在寺中有所禅悟吧。"他轻描淡写的带过,小想多加解释,说着举目朝着远处的殿堂望去。
她也随着他的目光望去,却看到远远的一大队仆役簇拥着一个锦衣华服的少女进入大殿,瞧这排场不像一般富豪官宦,应该是王公贵族之流。
"这寺中的香火极盛。"
"世人不过求个心安罢了。"
他收回目光看了她一眼,"小姐这话似有感而发。"
"我看公子也有体悟才是,公子来此不是为求心安吗?"她不答反问。
赵紫阳沉默了许久,久到文雪莹都要以为他们今日的话题就到此结束了。
"是的,我也是来求个心安。以为心安了便可以孝为先,听从母亲的话娶妻生子,汲汲于功名。"
换文雪莹沉默。一原来他是抱着这样的心思替她作法事吗?难怪当时整个人看起来那么忧郁。
"是在下失言,让小姐心情转坏了。"
"不是,我只是在想世事无常,老天爷有时真的很爱开入玩笑。"
"不说这些令人不开心的事了,你猜刚才来的是什么人?"
文雪莹笑了笑,呷了口茶才道:"公子若真要汲汲于功名的话,她会是个快捷方式。"
赵紫阳微微变色。他听懂了她的暗示,正因听懂,心才会这么受伤,她在讽刺他吗?要他借裙带关系走上仕途吗?
"小姐说笑了。"
"如果公子无心便当笑话听过就算。"她云淡风轻地一笑,朝门外看了眼。
"小翠这丫头去了这么久,怎么还不回来?"
早就躲不远处的小翠听出主子话中的警告之意,急忙从藏身的地方出来,做出一副刚回来的样子。
"小姐、公子,让你们久等了。"
"无妨,回来刚刚好。"否则她与他之间会愈来愈沉闷,唉,太过沉重的话题实在不适合久别重逢,心有嫌隙的两个人。
"外面那么热闹知道是什么人吗?"文雪莹状似无心的问。
"喔,小姐问刚刚进来的人啊,听说是宣华公主。"
"宣华公主?"
"嗯,等你和其他两个御史小姐择婿后,接下来皇上一定是要出清自己的女儿,所以有公主来进香许愿很正常啊。"
文雪莹被小翠的说辞给逗笑了。
看着展露笑餍,宛若空谷幽兰的文雪莹,赵紫阳心跳加快,暗自收敛眸色,极力做到情绪不露。如今她是心有所属的人,他要学着放下,就当她真的已死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