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突利可汗望见我,先是惊得半天合不拢嘴,而后却倏地释然。而怒战只轻瞥了我一眼,并未多瞧我一眼,似乎从未见过我。
这个怒战,究竟在打什么主意呢?突厥人既来到长安,那个库摩是否也会到此?而母亲呢,她如今身在何处?
在我走神的这点功夫,突厥使节已令怒战与另一名突厥女子献上了舞蹈。
陛下微颔首,赞叹道:“突利,看来你们突厥男儿不仅骁勇善战,也精通音律。”
突利谦逊地答道:“陛下过奖了,我们都是粗野之人,难等大雅之堂,倒是大唐歌舞闻名,不如请哪位王子舞上一曲,也可令我等开开眼界。”
“恩……”陛下稍一沉吟,而后唤道,“恪儿。”
“是。”李恪随即会意起身,一袭白衣在大殿的风中飘摇。
怒战忽然开口:“吴王殿下要亲自舞剑,是我等的莫大荣幸,只是一人献舞似乎有些乏味吧?”
“也是。恪儿,你便在殿上挑一人与你共舞吧。”陛下微皱眉。
“媚娘……”李恪站在殿中,青纶如玉,白衣如雪,朝我缓缓伸出手。
我略感讶异,却毫不犹豫地起身,向一旁的侍卫借了佩剑,不看周遭人审视的目光,漫步走到他的身边。
乐起,舞起。
李恪长空舞剑,威然起舞,宛若游龙。拔剑扬眉,是何等豪情快慰!
我亦剑舞狂飞,剑走轻灵,时缓时疾,时起时伏,云烟四起,如丹青零落,横涂竖抹,飞扬殿上。
高手比武过招,是以静制动,剑是武器上品,极尽飘逸灵动之致,我们两人对舞着,纯如水,素如墨,光影眩迷,灵光逼人,一切美艳不可方物,剑气中舞出千古柔肠。
只在一举手一投足中,尘嚣、世俗,便离我们远去了。
我瞥见一道银光从我发上飞出,那是我的银簪。黑发乱在风中,遮住了我的眼睛,神迷如雾,像笼着轻纱的绮梦。
乐曲在此时嘎然而止。
李恪装束一丝不乱,只是气息稍显急促,他手中捏着我的银簪,深望着我,眸光如水,倒映着我的影子。
“好了!想来你们也累了,下去休息吧。”寂静无声中,陛下忽然发话。
“是。”我与李恪再对望一眼,便各自退下。
“哦,突利啊,朕记得那年你入长安,身边还有一个突厥的第一高手,为何今日不见他?”酒过三巡,陛下又忽然发问。
我大吃一惊,面上却不敢流露出半分。
突利随后解释:“哦,回陛下,此次他也随我来了。只是没有旨意,不敢入内。”
“命他进来吧。”陛下似不在意地一笑。
内侍得令后很快便将库摩带上殿来。
那库摩脚步沉稳地跨入殿中,他身后还跟着一名蒙着面纱的女子。
我心兀自一颤,险些惊叫出来。
因为那名女子虽蒙着面,看不见样貌,但那弱不胜衣的体态、那头九尺长发,与母亲极为相似。
“参见陛下。”库摩与那女子跪伏于地,向陛下行叩拜之礼。
陛下还未开口,一旁的内侍便低声呵斥:“大胆,见了陛下,怎可隐藏面容,此为大不敬,还不快取下面纱。”
那女子也不惊慌,侧头与库摩对视一眼,蒙面轻纱在纤纤玉指下摘落。
“小女子乃库摩之妻,拜见大唐陛下。”她生得面若桃花、唇似朱丹、眉如秋水,确是个美人,但她并不是母亲。
陛下看着那女子若有所思,但瞬时便恢复了平和的神态:“免礼,赐坐。”
库摩与那女子再次叩拜谢恩,而后便坐到了下席。
她不是母亲,那母亲究竟去了何处?库摩又为何要带着这个体态与母亲有几份相似的女子到此?
“媚娘,为库摩使节斟酒。”陛下的声音若湖风拂面,却轻寒如霜。
“是。”我领命捧了酒盅上前,才走两步,下意识地悄悄回头瞥了眼陛下。
陛下神色寂淡,看不清他眼眸中潜藏的前尘往事,浮现的永是飞掠而过的流水行云。
库摩的脸庞瘦黑了一圈,往日的嚣张跋扈已敛去许多,皆掩在苍白的憔悴中。
我轻提酒壶,缓缓倾下,酒香扑鼻、热气醺人。我冷然抬眸,悄声问道:“你将母亲藏在何处了?”
“她也未给你任何音讯么?”库摩闻言微惊,语气虽淡,目光中却有无法掩饰的忧心。
我眉头一蹙,手不自觉地握紧了酒壶,努力以平稳的声音说道:“你这是何意?母亲不是随你走了么?”
库摩以袖掩口,微微咳嗽几声,语调愈发低沉:“才入大漠,我便失去了明的下落。”
“你,你这个混蛋!你居然……”我咬牙低吼,恨不能立即一掌掴在他的面上。抑制不住的愤怒如泉水喷涌,汩汩地在我心头跳动。母亲心虑过重,忧恸久积,腿脚不便,身子虚弱,身边必要有人时刻照料。如今她孤身一人,该如何自处?而她那美艳无双的面容必会为她引来无数灾祸,若她落入歹人之手……我忽然无法呼吸,眼前混乱地闪过无数人影,尖叫怒喝,一时心痛如绞,却发不出一丝声音。
我以指甲死命掐着自己的掌心,才勉强克制住,我抛开众人的目光,再也顾不得许多,径自转身离去。
已入夜,月色朦胧,凉意袭人,树影幽深。
廊下灯影半明半暗,我一手扶墙,沿阶梯缓缓拾步而下,混沌中我险些踏空跌落,幸从后迅疾地伸过一只手臂,这才将我扶住。
昏暗中,一个略低的男子声音:“媚娘……”
我自然知道他是谁,自方才我出殿,他便一直悄然跟随。所以此刻靠在他的怀中,我才无丝毫的顾虑和恐惧。任他轻扶着我的腰,低头默然无言。
冷月清光霭霭,夜风缥缈,丝丝寒意,我抱紧双臂,方才觉得冷,一袭白裘披风已围上我身。
稍稍一怔,我倏地仰首,李恪垂目静默,平和得如同已溶入夜色,他的面容似难有凡俗的悲喜:“发生何事了?”
望着他柔和安静的双眸,令我有将心中一切苦闷倾倒而出的冲动。但是,不能啊!母亲与陛下的那段前尘旧事,我如何能说得出口?
“我……”我不胜倦怠地闭上眼,轻声呢喃,“我,我不知该如何与你说……”
“随我来。”李恪眸光一亮,却也不多言,转身在前头领路。他的白袍随风飘飞,似要消融在这苍茫的夜色冷光中。
此时宫灯已次第亮起,莹莹清光,似水波潋滟,又如夜海浮星,不暇细思,他已着我穿过前庭,转入后园,四周寂静无声,似能听到星落月沉之响。
园中的凉亭里静静地摆着一张琴,李恪站在亭外,轻声细语:“你若有话不便对我说,那便与它说吧。”
我心中微惊,脸上却是欢喜的浅笑:“多谢。”
最懂我心之人,依然是他。
我坐到琴前,十指拨动,轻挑慢捻。
清越琴声款款而来,低吟浅唱,缠绵悠扬,说尽心中无限事,撩拨无尽心上事。
无情处的极情,一声声撩拨开来,细若锋利游刃的琴声在我的骨头血肉里来回,如帛轻轻撕裂,如玉磕碰尘埃,旋转,碎裂,似冰化水,似飞鸟断翅,似飞蛾扑火,有某种隐忍的痛苦,伺机找到缝隙。
流音飞色,情真情痴,何许?何处?何至?
母亲,我依然记得她最后离开武家时的模样,她轻颦浅笑,没有一丝一毫的遗憾。梅花树下,我们曾相依相偎,但一切都已在湍急的流光中不可挽回,回首时唯见袅袅云烟,不知来处,亦无归途。去者不知,来者难追,只余下那无法确认的恍惚。
我的琴音是黑色的,如一块巨大的黑色绸缎遮天蔽日,拂面而来,清泪涟涟,柔肠百啭,千愁万恨。
母亲,母亲,母亲……你究竟在何处?
此时此地似乎只是一场梦魇,我如行尸走肉般飘荡在陌生的宫中,母亲便在另一头,在这个冷酷梦境之外,她是遥远天边唯一的亮色。
铿锵的琴音不断震颤,灼烧着寂寥夜空中的黑暗,音丝交错缭乱,尖音高起,刺人耳膜。
我蓦地低头,一颗清泪无声地滑下,落到硬实的琴面已溅成薄薄几瓣。我轻眨眼,眼角已无泪痕,一切恍若一梦。一滴泪,转瞬即逝是它的宿命。
“真正的琴者,都是寂寞的人。无限心事,唯有诉于琴声。”李恪垂首望着我,目光静如止水,“战国聂政刺韩王,为报父仇,聂政入深山学琴十年,身成绝技,名扬韩国,入宫杀韩王后,毁容而死。可敬、可叹,亦可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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