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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年前
细瘦的月牙儿还是朦胧了……
先前的那一片稀朗的光亮,渐渐地暗淡了——轻纱似的薄雾悄无声息地漫涌上来,把这磨盘似的村落缠绕得有些迷糊。与喧闹浮躁的白日相比,这村落的角角落落似隐了几分可怕的深沉与诡异。
虽才是夜晚,可村落却死一般的静。远处忽然传来急爆爆的犬吠。白日里,那口号声,批斗声,打骂声,凄叫求饶声,孩子的嘻闹声……夹杂着犬吠,渲染出一片令人开怀又逼人心悸的混沌;而这一刻的犬吠,则无意间彰显了莫名的警示与提防。
某一旮旯里,原本不大的说话声又捏细了嗓音:
“哎,听听,象是大队部方向的狗……”
“该不会又是折腾什么人吧?”
“说不准哩,要是……明天,又一顶高帽子,不知又栽到哪个倒霉的头上了呢?”
“睡吧。”
“哎,能睡得着吗?这心口跳得厉害,静不下神呢。唉,要真的是揪人,还不知又会牵扯到谁了呢……”
这时候,一个黑影在村子里肆无忌惮地转悠。他敞着怀,挺着胸,两手背后,站站走走,走走站站,很随意的样子。看那从容自信、傲然自得的神态,就知道这不是一般的人物:他是这片土地的主宰——麻石盘革命委员会“一把手”,大家共认的“老主任”——仇万成。
“老主任”是官称,此外他还有四个绰号。“仇二”是外号又是自称,顾名思义,姓仇,排行老二。“黑皮”是他身体的特征。他从头到脚,几乎没有一处白嫩的地方。肥实的胸脯黑得发亮,胸窝子里那一撮像是后栽上去的长长的黑毛,无端添了几分野性。那整日不见天的小肚皮,黑得起了屑子。奇怪的是,那一片片小指甲般大小极象鱼鳞的屑子,却泛着淡白,中医说是“鱼鳞癣”。“仇小刀”,一听这名,就知道他心狠手辣,象一把锋利的快刀。他从二十出头就开始混事了,到三十岁上,便坐上了大队第一把交椅。日后的十几年,大大小小的运动,大大小小的人物,都扳不动他。直到现在,依然“稳坐钓鱼台,专钓意中餐”——这是他私下里的自我鉴定——名副其实的一把“老刀”。
老刀边走边用眼和耳感受着自己亲手营造的现在已然现实了的氛围。在这氛围里,他觉得自己的两只脚,象是份量极重的两块铁砣。在他的意识里,他脚下的这片土地就象一只说不大却也不算小的木船,而这土地上的人、畜以及花草树木,都被装载在这只船上。别人划橹而自己是舵主,只要自己的脚稍稍一用力,这只木船就得颤颤悠悠地晃上几晃,惊得满船的人、畜哭爹叫娘驴喊马叫;如果重重地跺上一脚,那准得船底儿朝天——翻个个儿。
然而,世间事绝少有十全十美的。在这原本惬意的氛围里,竟然有胆大的手拎着脑袋搅和进不协调的杂音。这杂音别人听了也就听了,是听不到心肺里去的。而老刀却嗅出了那杂音后面的气味儿了。这时候,老刀嗅着嗅着……那两条粗短的黑腿便拎着铁砣般的脚板,不知不觉地就踏进了柳庄的地界了。
先前,他走走站站,听听看看,悠然从容中,十分自信地袒露出“老主任”的气度。忽然,他一猫腰,溜进了柳庄后面干涸的杏里。他蹲下身子,老贼似的循着杏向前看一会,忽又扭头向后看一会。大概没有捕捉到什么,便弓起腰身,沿杏向西小跑一阵,冷不丁急转身葡伏在河坡上向后窥视。然后又猫起腰身……终于在一户人家的正后面住了脚,又蹲下身子重复一次刚才的动作,然后趴在河坡上,对着正面的那户人家左左右右反复搜寻了几个来回。他忽然意识到:“这样趴着的姿势和趴在这样的地方——从地理位置上看,那贼东西如果不是左右的庄邻,那十有八九也是从这河底溜过来——自己还没待发现,对方却早发现了自己而溜得没影了,结果让人家把自己当呆鸡给耍了半夜……”于是,他翻转身钻进了北沿河堤上的一簇浓密的紫槐丛里,那眼和耳便把那户人家给死死地盯牢了。
正面这户人家是“富农”。当家的男人外号叫“柳五”,两年前暴病身亡,家里只落下个老寡妇和一个小闺女。闺女叫柳梅,人们都叫她母亲“梅娘”。
最近,不知从什么人的嘴里冒出一件让老刀震惊的事:夜深人静时,一个蒙着头脸的男人,钻进了梅娘家的院子里!……
老刀一听便心神不宁:“他是谁,有这么大的胆?居然敢在这样的高压态势下,钻进富农家里……如果是老牯子,一定和那老寡妇勾搭上了。不对,要是老牯子和老寡妇有奸情,肯定不是一日两日的事,该早就有风声了。不是老的,那笃定就是小犊子——打那小丫头的主意……”
老刀想着想着竟然坐立不安了:“这事不能指使别人——得亲自出马。先摸清底细——不管他是谁,就是天王老子,只要是在‘麻石盘’这一亩三分地上,你狗日的就逃不出我仇二爷的手心!我要让你龟孙子自个儿撒尿照照自个儿的影,看看你肩膀上的脑袋连着几根筋,再看看你裆里的玩意儿是真硬把子还是软油条!光整他一人还是便宜了他一家!我要让他的爷老子那癞头扎进臭裆里,把那老陈账翻出来给算算清楚:当年怎么一时得意忘形竟就胡乱操出这么个敢跟我仇二爷玩命的杂毛种!”——“咯嘣”一下,老刀嘴里的“牙签儿”——一节扫帚枝儿竟给咬断了。咬断了扫帚枝儿还在心里恨恨地骂了一句:“xxx的,看到底是你的骨架子硬还是我的牙口儿硬!”
那个蒙面人莫非吃了豹子胆?他究竟是谁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