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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这一场争吵开始,喜子娘便没早没晚没白没黑地往下哭着日子了。
争吵的当夜,喜子娘捶胸顿足抓心挠肺地一会儿嚎哭,一会儿呜咽。天亮时,哭声被压在了胸腔里,却仍不时地抽噎。泪水泉涌似地怎么也止不住——满腹的苦水实在流不尽了啊!
躺在前屋的仇小刀早已预想过:依这黑女人火爆的心性,明天她肯定不会缩在家里——横下心来,非得跟自己闹翻了天:从家里闹到家外,甚至极有可能闹到大队部,一边哭着骂着,一边向看热闹的乡邻及大小队干部,添油加醋地喧嚷自己的丑事,疯言恶语地败坏自己的名声。他既然想到了,哪能不防这一手呢。
近午时,喜子娘终于起床开门进了东屋,操起了瓢勺,搅动了锅碗——即便自己不吃不喝不过这日子,可儿子——儿子可是她心尖上的肉啊。她默默地忙活了一阵,坐在那一动不动了。
仇小刀趁机向黑婆赔礼道歉了:“……昨晚上,我在气头上,又喝多了酒,说出的浑话没了深浅,你千万别要往心里去。不管怎么说,我们毕竟是夫妻。再说,两个女儿都这么大了,幸好她们都不在家(前些日子,喜子娘的父亲过世了,她的娘说一到晚上就怕。于是,她便把两个女儿送过去给娘作个伴),要不然,我们两口子成天大吵大闹,这孩子……现在又有了儿子,我们的好日子才刚开了个头,你千万不要……”
只一夜间,喜子娘像根本不认识他似的,那两只原本能说话的眼睛变得呆滞;又像根本听不懂或听不见别人的话——脑子里像有无数个蚁虫在乱飞乱撞——她实在听不进去了;那谁也看不透的心思——黑铁皮似地僵硬在了脸上,让人看着有点放不下心来;只有那眼角不急不缓流淌着的泪水,让人觉得她还有一丝活气。
太出乎仇小刀意外了:午饭后,喜子娘擦干了泪痕,走出院门后,依旧跟男女老少庄邻们打着招呼,不过,多余的闲话实在没心思多说了。这倒让仇小刀心里的一块不大不小的石头落了地。他心里甚至生出一丝欣慰:“这黑女人,虽不识一个大字,却识得大体,顾得大面。咳,那黑婆酿就是那身肉变化得太大了,其实她的心还真不坏……”
日后,喜子娘只要一进院子,只要一看到这个“家”,那泪水便不自不觉地从心窝里涌了出来——无声无息的;那哭声大多被关在了夜的房间里,有时抱着儿子坐着……有时搂着儿子躺在床上……儿子熟睡的时候,那哭声再也锁不住似的从鼻、口里突出来,有时呜呜咽咽的,缠绵凄怆;有时一抽一抽的,似压抑着悲愤。让人听了觉得比放声大哭更撕心揪肺。
这样的日子说不清过了多久,喜子娘那翻江倒海般的心境,忽然一下子风平浪静了。白日里,脸上再看不到泪痕;夜深人静时再听不到那或缓或急的悲声。说不清阻隔了多久没跟自己的丈夫开过口的喜子娘,有一天冷不栋了一声:“仇小鬼……鬼……”
仇小刀一听,顿时呆愣了:“‘仇——小——鬼’——她怎么突然这么叫我?以前两口子即使在耍戏开心的时候,她也从没这么叫过,也从没听别人这么叫过……”他扭过头,审视一下她的神态,再品味一下她的语气,心里禁不住有点儿慌乱了……
果不出所料,仇小刀再仔细观察两日,发现黑婆有时神志有些迷糊,不过是短暂的间断性的,多半还算正常。即使神志模糊的时候,也还没到人事不分的严重程度。黑婆洗衣做饭依旧如常,尤其是服侍儿子,还是那样的细致入微。只是少言寡语,笑是更少见了——但无甚大碍。
此后,喜子娘便只顶着空空的“妻子”的名份了。
仇小刀有时看着喜子娘那个样子,心里着实涌出几分怜悯甚至歉疚。这不能不说这对结发夫妻,尽管已然名存实亡,但还余剩一份或几份人之常情。
在歉疚的同时,他还生出别一种感叹来:
“咳,女人要是一直不变——永远保持年轻漂亮该多好;而男人的心——不管活到多老,是永远年轻一直爱美的啊……”
这世上,没有老男人——女人们,切切记住啊!
这世上,一直年轻永远爱美的男人的爱,把永远也不可能永远年轻漂亮的女人的情,蹂躏得迷乱了……
这人间,对有些人来说,“爱——情”分离了,或有情无爱,或有爱无情;或既无情也无爱(其中一方),却违心地将那两个虚虚实实的东西紧密地黏合了。似乎都不由得或不情愿地褪下了什么,只剩下了——近乎赤裸着本能或他欲。
这三口之家,后面跟上来的日子,“妻子”似迷非迷地只“一半”儿苟活着,“丈夫”却如鱼得水般全身心地快活着。
那儿子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