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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 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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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母亲出了车祸,从重症监护室的门缝,我能看到她全身插满了可怖的管子,医生与护士的脸那么冷漠,只会机械地让我签各种承担书和病危书,他们说话时,神情那样事不关己,仿佛一个鲜活的生命在他们看来,就是一只垂死挣扎的小猫小狗。

出事的第二天凌晨,老妈去世了。

在冰冷的抢救室里全身赤裸的死去,在医生护士冰冷的视线里死去。

我曾无数次想过母亲离开我的情景,也曾确信我会握住她的手直至陪伴到她人生的最后一刻,我想那至少还得需要二十年,三十年,或者更久,但是当一切提前发生时,我却没有见到她的最后一面。

她死的时候,身体依然温热,那温热一直留在我手上,长久地未曾冷却。

很多人扑在我们的身边哭泣,像一首合唱的悲歌,我看着她带着擦伤的面孔,突然发疯似的冲不远处的医生和护士嚎叫。如果能够,如果早知他们在她身上开了那么多洞却依然没能挽救她的生命,我就应该抱着我的母亲回到家里,至少,让她在温暖的被窝里死去。

我无法接受,一个早上还与我通话,问我什么时候回家,想吃什么晚饭的女人就这样在两天一夜里消失不见。她的户口会被注销,她的名字会被废弃,她的音容相貌也会随着她即将火花的身体一齐蒸发。

小姨死死地抱住了我,明明她自己哭得面目全非,却还安慰着不让我哭。

我是不想哭的,可那就是血脉相连的锥心之痛,若憋着,我只会痛死。

我不知道我是怎么走出那片窒息的哀嚎。

医院里灯光昏暗,我四处徘徊,附近的治疗室里,传出一个中年男子哀痛的呻吟,声音浑浊不清,嘶然无力。我走到电梯旁,蜷缩在角落里,望着空荡荡的走廊,感觉浑身异常的冷,仿佛整个医院就是一间巨大的停车房。

很多时候,我们都被安宁平凡的日子蒙住了眼睛,以为身边的人会一直健康,寿命无损,以为永远有相处的时光,所以去做很多浪费和后悔的事情。然而我们都忽略了,死亡有多么可怕,人命又有多么脆弱,当我们渴望能够再次获得机会时,生命已不可能在原地等待着你。

我把头埋在臂弯里,不知过了多久,有人走过来,拍了拍我。

我抬头,看着藏在黑影里的霍成东,久久没有开口说话。

他挨着我坐下,然后说,我还以为我认错了,你也有亲人在住院吗?我说,我妈刚死,我出来喘口气。说完,眼泪噼里啪啦地掉下来,视线模糊的瞬间,霍成东沉默半响,声音听不出起伏地说,那你节哀。我拧着脖子看着他说,她今年才四十五岁!她昨天早上还说好要给我做红烧排骨!你不知道,她就那样躺在那里!没有表情!她死了!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这意味着我失去了这个世上最爱我的人!而我!我甚至……

到最后我哭得脑袋都晕了,也不知道自己说了什么,而霍成东只是默默地坐在一边,听着我的胡言乱语。

很多年后,我回想起那天晚上的事情。

觉得我之所以会爱上霍成东,是因为最痛之时,只有他出现在了我身边,我们两个人依偎在一起,就像紧挨在一起瑟瑟发抖的两朵冬菇。

我固执的认为,那晚,就是老妈派霍成东守在我身边的。

是的,我一直都认为他是老妈送给我的天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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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里客厅的墙面上,新钉上了一个相框,老妈前几天还说要去照张三口人的全家福放在那,如今新挂的相片不是全家福,却是她的黑白遗像。

我想天底下没有什么比这个更讽刺。

出门前,老爸问我要去哪,他的腰似乎弯得更严重些,脸上到处都是青色的胡茬,我不明白他这副颓废窝囊的形象是留给谁看的,便没理会他,直接出了门。

J市的市中心依旧车水马龙,繁华似锦,我坐在百货公司门前的喷泉池边,塞着耳机一坐就是一下午。后来肚子叫了,才知道饿,顺着一条街走,才不知不觉来到了Rhine,那个我与沈字远分手的西餐厅。

我站在那,看着松绿色的牌匾,突然想起前几天小姨说我妈突然问她知不知道为什么我和沈字远分手,这件事前因后果我曾跟小姨倾诉过,并严重警告她不许告诉我老妈,可惜姐妹之间守不住秘密,小姨一时贪嘴就和盘托出了。我一直是不知道的,因为老妈在我面前丝毫没有异常。

我走进去,里面依旧有人唱歌,却不是两年前的那个歌手。

服务员热情地招呼我落座,然后把菜单递给我,我虽然饿,却没有什么胃口,只点了一杯热牛奶。

而和任佳慧的相遇,是意料之外的。

她从Rhine包房那边的小路里走出来,脸色不太好看,但走到门口时,还是看见了坐在窗边的我。

我冲她点了点头,以为两人不过是勉强称得上打个招呼的关系,却不料她竟然朝我走了过来,坐在我对面,依旧的漂亮笑容,举止端庄,我皱眉,盯着她不明所以,她却开口问了一句令我大感震惊的话。

她说,你妈妈还好吗?

我足足愣了一分钟,也没弄明白她这句不明不白的询问是什么意思,任佳慧看我的表情,神情忽然挤出来一丝担忧,说,难道沈字远没和你说那天是我们打的120吗?阿姨出车祸时,我俩赶巧在街边看见了,可惜我晕血,吓得不敢跟去,沈字远给你打电话也打不通。

我相信我当时的脸是冷漠的,没有表情的,但桌下的手却剧烈地颤抖着,那个撞到我妈的车主说过,当时她突然从公交车的后面蹿出来,眼睛一直盯着哪里,像是非常着急地要追什么人。

我不敢想如此心惊胆战的巧合,更不敢想或许是谁和谁在一起,勾起了老妈为我打抱不平的怒意,才让她这般不知轻重。

我又问一遍,当时你和沈字远在一起?

任佳慧有些犹豫着点了点头。

我握紧双手,一字一句说,谢谢你们帮忙打120,但是很不幸,我妈妈她去世了。

任佳慧所有的表情凝滞在那,极为尴尬地沉默了,像她这样见过世面,富贵人家的千金大小姐可能从来没有料到,有时候自己会这样愚蠢,将局面搞成支离破碎。

半响,她才说,真对不起,但你也别太伤心难过。

我看着她,就像看一个小丑。

任佳慧望着我,极其昏暗的灯光映照在她的眼睛里,充满了怜悯与同情,她忽然叹息,语气略带歉意说,其实我一直想找个时间和你道歉的,这两年里我长大很多,觉得以前还是太任性太自以为是,不论是两年前在B市跟你说的那些刻卑语,还是一年半前无礼地打电话麻烦你,我都真心实意地感到羞愧,并再次跟你致歉。

他们这种生来高人一等的人,无论做错了什么,知错时都这样值得同情和原谅,不论曾经他们捧着怎样的恶毒心肠去伤害别人。

我望着她说,两年前你在我耳边说的话我没听清,所以不必跟我道歉。

其实我真正想说的是即便我听清了,你也不必道歉,因为真正伤害我的人是沈字远,不是你。而或许你比我更可怜,因为你可能连他的爱都没有得到。

她欲言又止,却似乎看到了什么人,任佳慧忽然起身再次向我表示哀悼,然后匆匆忙忙,连再见都没来得及说,就离开了餐厅。

我四处望了望,却看见了霍成东。

而他望着还在摇摆的木门,然后顺势转头,瞥见了正在看他的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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