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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 结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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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营堡成立了贫农团,许凤山当了贫农团团长。贫农团一成立便立刻着手准备土改,工作队帮着贫农团对各家各户的房屋土地人口作了详细登记。就在这时,东坊城区政府分派下了民夫指标,马营堡出夫十五人,骡马一匹。许世昌已被贫农团内定为地主,许凤山为了出气,专门派了许世昌家两个民夫,骡马及大车则派给到了宋天成家。

名单公布出来,许世昌找许凤山央求说“凤山,你莫非不知道眼下正耩地么?凤林,凤岭一走,剩下凤森一个儿累死也忙不过来呀!这会儿误一时就是误一年哩!凤山,咋说咱也是一家人,胳膊肘还能朝外拐?你好歹找个人替下凤林吧!”

说着话三块大洋塞到了许凤山手里。

许凤山本来想骂“这会儿你跟我是一家人啦?以前你咋不说我跟你是一家人?狗眼看人低的东西!你也有求我的时候?”可是三块大洋一到手,许凤山虽然肚子里恶气未消却骂不出来了,只是拉着脸说“我试试看,丑话说前头,能行,啥话也不说了,实在找不上人,凤林还得去,到时候别怨我!”

许凤山为换人的事着实犯了难,名单已经公布,再换人,别人肯定会说他向着许世昌。眼下家家户户都忙着耩地,换谁谁能乐意?人家要问他为啥换,他咋跟人家说?

许凤山正在为难之际,宋天成找上门来了。许凤山以为宋天成是来找他评理的,上级只派了一匹骡马,并没有派大车,何况按理说既然派了宋天成的骡马就不应该再让人家出大车了。出乎许凤山意料的是,宋天成不但不觉得让他家又出骡子又出车不合理,反而主动要求随车出夫——他不放心别人使唤自己的牲口大车。这可是正瞌睡送来个枕头,许凤山喜出望外满口应承,向宋天成保证一定派人种好他家的地。

马营堡圆满完成了派夫任务,还超额了一辆胶轮大车。区政府对许凤山的工作非常满意,在全区干部大会上特别表扬了许凤山。

宋天成走了,大车和牲口都跟着走了,宽敞的宅院一下子变得空旷起来。韩进秀一个人孤单寂寞,时常带着两个孩子坐在院子里出神。他们搬进来以后,韩进秀不知为什么,心里并不像当初预想的那样高兴。她有时问自己,是不是自己太贪心了?没有大宅院时想要大宅院,等有了大宅院,又想着更好的光景了?就像人们常说的人心不足蛇吞象,这山望着那山高;自己果真也是这样吗?她觉得自己不是,她不贪心,她不像天成整日里思谋着发家发财。她的心不在这上头,她的心在日高身上,其它一切对她来说都无所谓。可是,这些日子里让她心烦意乱的又不是对日高的思念,而是另外一种想看看不清想抓抓不住的东西。

太阳高高的挂在六棱山上空,晃得人睁不开眼。全家,全龙兄弟俩在院子里追着鸡玩。全家快三岁了。全龙一岁多,走路还是摇椅晃的,老是就要跌倒的样子就是跌不倒。全家在这个时候就能麻利的跑了,可全龙却连走都走不稳。韩进秀有时就想,龙龙走路咋这么晚?千万千万可别有什么毛病呀!想完了她又恨自己胡思乱想,气得恨不得抽自己两个嘴巴。

全龙不追鸡了,看见一根树枝,捡起来夹着树枝摇椅晃地走来走去。韩进秀笑着跑过去护他,怕他跌倒,问他“龙龙,你这是作啥哩?”

“……骑……马!”

全龙刚刚学语,连贯的句子说不出来,只会一个字一个字往出吐。然而每吐一个字就象放了一个小鞭炮,又脆又响。

韩进秀觉得有趣,又问“你骑马作啥哩?”

“……打……仗!”

韩进秀怔住,猛地抱起龙龙,在孩子的小脸上发疯似地一阵狂吻。

“龙龙……龙龙……我的心肝肝,我的心尖尖,我的命根子呦……”

全龙看见娘满脸是泪,伸出小手给娘擦脸,奇怪地问“……娘……哭……”

韩进秀笑了,说“娘想你爹了……走,咱回家做饭。”

韩进秀抱了一抱柴火走进堂屋生火做饭,这时街门一响,许凤山一瘸一拐走了进来。堂屋门开着,韩进秀早看见是他,装作没看见,低头往灶堂里续柴火。

“进秀妹子,生火哩?”

许凤山笑嘻嘻地站在堂屋门口,韩进秀抬起脸说了句“凤山来啦,有事儿?”便又低头续柴火。

许凤山见韩进秀爱搭不理的,刚刚抬起来准备跨进门槛的脚又落在了门槛外边。韩进秀不叫他进屋,连假装让一下都不让,他这个贫农团团长多少有点儿难堪。

“进秀妹子,你忙,我就不进去啦!”

韩进秀还是不作声,专门往灶膛里续了些没干的柴火,一时间满屋青烟,呛得韩进秀直咳嗽。

许凤山又说“天成哥支前去了,我来家看看有啥事没有。地你放心,我派人正给你耩着哩……”

韩进秀说“那就行了,家里没事。”

许凤山干笑了两声说“没事我就走啦,家里有啥活儿只管跟我说,我派人来给你干。”

韩进秀不再搭腔,许凤山只得转身往街门走,那条瘸腿踢得地滋滋响。他是满怀着希望来的,三年前他在韩进秀屁股蛋上捏那一把的麻酥酥的感觉至今记忆犹新。那时候因为有庞日高,他不敢再碰韩进秀,后来又隐隐约约听说庞日高好象投了忠义团,他干脆死了对韩进秀的心。他怕庞日高手里有枪给他来一下子。可是现在他不用怕了,庞日高几年没有音信,这兵慌马乱的年头,多半是死在外头了。何况他现在是贫农团团长,在马营堡说一不二,谁见了他不得笑脸逢迎?要说前几年韩进秀不爱搭理他他不恼,现在连许世昌都对他低三下四,她韩进秀一个女人还能傲到哪儿去?没想到韩进秀竟然真没把他放在眼里,他有些恼羞成怒又有些莫名其妙:韩进秀到底是个什么样的女人呢?他不能轻易翻脸,不能轻易放弃这个一想起来就让他心里痒痒的女人。

许凤山一走韩进秀就关死了街门,还顶上了门杠。

大门一中午,一下午再没开过。直到傍晚,全家全龙两兄弟在炕上玩,韩进秀坐在炕沿边绣荷包。大门外有人敲门,韩进秀不理,听见日升家的喊门声,韩进秀急忙扔下针线跑去开了街门。

日升家的说“天还不黑哩,早早就睡啦?”

韩进秀说“不睡作啥?”

两人来到屋里,韩进秀要去收拾炕沿边上的针线笸箩,已经晚了。日升家的从笸箩里拿起一只绣了一半的荷包仔细端详起来,看着看着,脸上的表情渐渐凝重了。

“进秀啊……你哪是锈荷包,简直是绣你的心哩!”

韩进秀脸一红说“嫂子,你也耍笑我?”

日升家的长叹一声道“我家哪个让人操心的鬼呀!这一走,又没音信啦!”

韩进秀说“他早晚得回来……”

日升家的说“就凭你这颗心,他也得回来……谁知道啥时候哩?”

唏嘘了一阵子,日升家的这才想起正事,说“敬勤他爹让我来看看你家里有啥事?有,他明个儿过来替你干。”

韩进秀说“嫂子,我这边没事,别让哥操心。”

日升家的说“啥时候我才能把你这个妹子明媒正娶接到家里呀!那我可得高兴死啦!”

韩进秀说“嫂子,总有那一天……”

韩进秀天天过了晌午就关街门,一直到晚上都不开,也不让全家全龙出去玩。好在院子大,小兄弟俩并不觉得憋闷。韩进秀自己也不出去,村里经常开会,没有人叫她去,她也懒得去。她曾经从日升家的嘴里听说过什么地主呀土改呀阶级呀之类莫名其妙的新词儿,她听不懂,也不想打听这些事。管他啥党啥政府,庄户人还不是一样得靠种地过日子?

这天一清早,韩进秀正蹲在茅厕里尿尿,听见大门响了一声,便问道“谁呀?”

没有回音。她以为是全家或是全龙跑出去了,没有在意。又蹲了一会儿,正提着裤子往起站,猛然发现许凤山站在茅厕的土墙外。茅厕的土墙只有半人高,许凤山脸上笑得异样,看样子已经站了一阵子了。

韩进秀的脸一下子红到耳朵根,慌忙系好裤子走出茅厕,不敢看许凤山,边往屋里走边说“你又来干啥?早跟你说了,我家里没事!”

许凤山说“派去给你家帮工的人说要上粪哩,我来看看粪够不够。”

韩进秀一时想不出答对的话,犹豫之间已走进堂屋。许凤山跟着要进来,韩进秀转身挡住了他。

“你看完了吧?够不够?”韩进秀声音冰冷,脸还红着。

许凤山依然笑着,眼珠在韩进秀身上打着转。

“我光顾着看你了,没看粪。不够也不怕,我叫他们从别处弄去……进秀妹子,你长了个好东西,真是一朵花哩……”

韩进秀的脸由红变白,由白变紫,指着许凤山气得嘴唇哆嗦说不出话。

许凤山嬉皮笑脸往前凑,说“行啦行啦,还真气呀?一会儿我就让你气消了,你看……”许凤山撩起褂子露出顶起来的裤裆朝韩进秀身上蹭“别人都说我长了个驴家伙,又长又大舒服着哩,不信你自个儿看……”

韩进秀下死力猛地一推,差点儿把许凤山推倒,嗓音都气岔了。

“你给我滚!远远地滚!”

许凤山站稳了,冷笑道“你别装蒜了,野孩子不知生过几个了,装啥正经?”

韩进秀怒视着许凤山发疯似的吼道“许凤山!你听着!我就是跟一百个野男人睡觉,也轮不上你!你趁早死了这条心!”

许凤山也恶狠狠地说“韩进秀,你也给我听着!马营堡如今握在我的手心里!我吐口唾沫地都得颤三颤!你这口鲜肉,老子今天非尝不可!”

韩进秀简直不敢相信许凤山会如此不知羞耻如此肆无忌惮而又如此理直气壮,竟然忘了气愤看着许凤山发呆。许凤山以为韩进秀害怕了,冷笑一声跨进门槛。哪知韩进秀一转身抓起了菜刀,刀刃对着许凤山的鼻子,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从今往后,许凤山,你要再进这个门一步,我一刀劈了你!”

刀刃闪着寒光,韩进秀的目光比刀刃还凉十分,许凤山脸色灰白不停地后退,退出堂屋,韩进秀咣铛一声把菜刀摔到了许凤山的脚跟前。许凤山吓得往后一窜,不住地点着头说“行!行+进秀,算你凶,算你厉害!你等着……好好等着!”

许凤山走了,看着他一瘸一拐的背影,韩进秀突然产生了一种她从来没有过的忧虑和不安,这个世道是咋了?许凤山咋这么大的胆?她不再认为村子里那些小小不然的新鲜事是无足轻重的了。从许凤山身上,她已经感觉到这个世界正在发生着不可思议的令人难以置信的巨大变化。

宋天成回来是在二十天以后,马营堡的划分成分工作已经结束。地主两户,富农两户。根据田地和财产情况,庞日升家本来也应该划为富农,许凤山念及那年庞日升给过他两块大洋再没跟他要过,把庞日升划成了上中农。庞日升平素人缘也好,没人说三道四,事情就过去了。划成地主的两户是许世昌和宋天成,两户富农是张占魁和张守富。韩进秀刚听到这个消息时还弄不清其中的意义,她不知道什麽是地主,更不知道划成地主和划成贫农有什麽不一样。她只是觉得把她家和许世昌放在一起不对劲,因为天成和许世昌根本就不是一路人。

宋天成回来的第二天就赶上了马营堡有史以来的第一次斗争地主大会。大会十分隆重,早在几天前村中央的空地上就用黄土夯了一座三尺高的土台子。人们以为要唱戏,后来才知道是专为开斗争大会用的。开会的这天,土台上头的横杆挂了一条黑布,上面贴了“斗争地主大会”六个大字。土台上靠后的地方摆了一张桌子两条板凳,那是工作队坐的地方。台上两边各站一名背枪的民兵,台下两侧各站着两名背枪的民兵。

为了防止地主家属在斗争地主过程中哭闹破坏会场秩序,两户地主门前都派了民兵站岗,在开会期间不许地主家属出门。其余的人家都叫来开会,人们也乐意来,想看看斗争地主这从来没听说过的新鲜事是一番什麽景象。

人差不多到齐了,土台前的空地上几乎坐满了人。男人们抽着旱烟,女人们拿着针线活儿。许凤山跟工作队小声说了几句,便走到前台大声说“乡亲们,大伙儿静一静!斗争地主分子许世昌、宋天成大会,现在就开会啦!把地主分子许世昌,宋天成押上来!”

许世昌、宋天成被民兵提着胳膊摁着脖子押上了土台,台下气氛骤变,人们脸上看新鲜的轻松一扫而光,个个呆若木鸡。他们不明白许士昌宋天成犯了什么法,许多人被这种酷似法场枪毙人的架式吓得忘了喘气。

会场静得出奇,许凤山的声音响亮刺耳。

“乡亲们,过去,地主阶级压迫咱们,剥削咱们,如今解放了,跟他们算帐的时候到了!谁有冤,谁有仇,大胆到台上来说。有工作队,贫农团做主哩,大伙儿不用怕!”

台下的人还在发呆,会场一片安静。

许凤山突然举起胳膊喊道“打倒地主阶级!”

会场没有声音,人们都奇怪地看着台上的许风山。

许凤山说“你们咋不跟着喊?你们想不想分房分地?想就跟我喊!我喊一句,你们跟着喊一句,听清了没?”

许凤山又举起胳膊喊道“打倒地主阶级!”

台下有人跟着喊了。

许凤山说“对!就照这样,都跟我喊!”

“打倒地主阶级!”

“打倒地主阶级……”

“打倒反动派!”

“打倒反动派……”

“打倒国民党!”

“打倒国民党……”

“拥护**解放军!”

“拥护**解放军……”

“打倒地主分子许世昌宋天成!

“打倒地主分子许士昌宋天成……”

台下的喊声越来越整齐,越来越响亮。喊完口号,许凤山说“现在,谁受过许世昌,宋天成的剥削,压迫,上台来诉苦吧!不用怕!”

没有人动。

许凤山等了一会儿,不见有人上台,便说“你们不诉,我先诉!”

他走到许世昌跟前,大声说道“许世昌!你好狠心!国民党来征兵,你怕你儿子打仗打死,让我顶替你儿子去,你安得啥心?我还是你的亲侄儿哩,你咋这么狠!”

许世昌分辨道“凤山呀,咱说话可得凭良心呀!不是跟你说的好好的,你自个儿愿意的么?我又不白让你……”

不容许世昌再往下说,许凤山大骂道“放你娘的狗屁!我愿意去卖命?去死?”说着就一拳打了过去了,差点儿连自己也闪倒。许世昌扑通一下摔到了台底下,挣扎着爬了一下又摔倒了。两个民兵把他架起来,老头子脸上眼泪鼻涕鲜血混在一块儿和了泥。民兵把他架到台上,他站不住,只得让他坐在台上。

台下的人群一阵躁动。

许凤山揉着打疼的手又走到宋天成跟前,宋天成吓得浑身哆嗦。

“宋天成,你也当了地主啦?你也发财啦?你那些些钱……从啥地方来的?说!是不是你婆娘卖◇挣的?”

宋天成张了几次嘴没有说出话来,他怕许凤山打,但实在不知道该怎么说。

许凤山突然对台下的民兵命令道“去!把破鞋地主婆韩进秀给我抓来!”

会场顿时大乱,两个民兵刚要走,工作队摆摆手把他们止住了。工作队说“不要扩大斗争范围,先让他交待吧。”

许凤山顺从地朝工作队点点腰,又大声问宋天成“你老实交待!你为啥要当地主阶级!”

这时,工作队离开座位走到前台,许凤山连忙退到一旁。工作队说“乡亲们,我们对地主阶级的斗争,今天仅仅是个开始。大家要认真想一想,他们以前是怎样剥削、压迫乡亲们的,等时机成熟了,我们再开始第二次斗争大会。今天就开到这儿吧,散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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