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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晓风约好了在咖啡店见面,我刚踏入“追忆似水年华”,就被店主小唐一把揪住,拖至一边:“来得正好。那边有位客人相见见你。”
我看过去,深色西装,穿着不知多么考究,点一支烟,脸隐在暗处。
“什么来头?”我问。
小唐道:“他来过几趟了,每次都极仔细的看那幅画。”小唐一努嘴。那幅七爹的素描肖像,正是他向我讨去挂在壁上的。“说什么也要见一见画这画儿的人。”
“他叫什么说了没有?”我问。
“他叫叶恩雅。还说,兴许你会知道。”
“我从不认得姓叶的人。”我道,“走,打探打探。”
小唐即将我领过去。叶恩雅立起了身,他有一双似曾相识的眼眸,微蹙双眉凝视我的时候,有点催眠。
“她就是画那幅画的。”小唐向他介绍我:“姓沈。沈澄闻。”
“沈,小姐。”叶恩雅点点头,一副意料之中的神情。双眼自始至终未曾离开过我的脸,似乎在寻找什么。
“你们谈。”小唐忙避开。我想叫饮料,他已笑道:“我晓得,‘记得曾经’嘛!”
我和叶恩雅重新落座,我也掏出烟,开始把玩打火机。对方这位先生的思绪似乎已经渺远了,不由笑着先开口:“为什么对这幅画有兴趣?不过随手画着玩的。”
他回过神,有一丝窘,但马上恢复了从容:“你不是随手画的。”
见我没反应,他即尔道:“我姓叶。”
我又笑了:“我应该认识你吗?”
他从包里小心翼翼取出一张泛黄的旧相片,轻轻推至我面前。
我完全震惊了。
就是那照片!压在爷爷的书桌底下,七爹的。她美貌,如花似玉,
沉静可人,童花头,学生装,怯生生的眸子,年轻的她,已显露出令人窒息的美丽。我就是依照这幅相片画的素描肖像。
他声音低沉缓慢,若有所思,似哪部旧片的旁白:“你看,世界真细小。”
我脊背上的汗毛亦竖了起来:“你哪里来的相片,同我家的一色一样。”
他道:“恕我冒昧,这位女士是你的什么亲眷?是……”
我如实道:“是我的姑奶奶,我们称她七爹的。”
他又沉思了,一会儿:“三年前,我那祖父在旧金山去世了。当年在上海,他也是位挺有名的青年学者。”他说出了他祖父的名字,不由让我肃然起敬。“在整理他遗物的时候,我发现了这张悉心保存的旧照片,以及一些当时的剪报……你爷爷有没有告诉过你,这位女
士同我的祖父,曾经定过婚?”
我摇摇头。
他微微叹口气:“在结婚的前一周,这位女士不辞而别。”
这一些我可从不知道。我只知道七爹同爷爷闹翻,负气出走,但至于为了什么闹翻,谁也不曾提过。我勉强笑道:“这些成年旧事,哪位老人家还会时常挂在嘴边?谁会当传奇似的,心心念念告诉给第三代听?”
他又抬眼望住我:“不说,不等于是忘怀了。这许久的日子……要知道,我的祖母虽然一生寝食无忧,但并不很幸福。祖父待她极好,但是,人与人的感觉,是很微妙的,拥有与失去,只是一种感觉……”
我道:“那你是把这都归罪于你祖父的旧情难忘喽r是索性归罪于我七爹的逃婚?也许他们结合了,谁也没有遗憾了!”
他有些伤怀:“是教人遗憾了终身呢。”
他见我瞪住他,遂笑了:“不要误会,我不是替我祖父讨债报仇的。我只是有许多的不甘心……想一想,他们两人这样般配,双方家庭也支持,亦非包办婚姻,俩人见过面,看过电影,吃过饭,跳过舞,思想做法颇新潮,还互赠了相片。当时郎才女貌,也算一桩美谈了。怎么落到这般田地?总该有个让人心死的理由吧!”
七爹呀。何等的勇气,享贯福的小姐,为了一个永不可能实现的灰色的梦想,毅然抛弃了一切。
我亦凝视叶恩雅:“什么也别问了,问了亦没有答案,没人会同你讲。对于你祖父的伤心,我亦很同情。但你看,这些事情,没缘法,无理可讲。爱上别人了,你空守住人,
又有什么用?一样苦恼。”
他点点头,又从包里取出一封信,极老式的。他道:“我来寻找这位女士,最主要的目的,是将这封信交与她。这亦是在祖父遗物中发现的。虽封了口,却未寄出走。原本想拆开看,但我想,既然封了口,那么祖父他只想让这位女士阅读。菊卿是不是她的闺字?
我怔一怔。这封信大约是半个世纪前写的吧。一直留在这位学者身边。他辗转思忖,举棋难定。寄或不寄,一来二去,竟已是白发迟暮,竟已是撒手西去了。心中的话还是信上的那几句,心里的人还是回忆中的那一个。真让人幽怨。
“这女士尚健在么?不知她是否还记得他。”叶恩雅问。
我道:“一定记得的。这么一位有情意的人,谁会忘掉?身边来来去去的好人,总归记得。只是她也是不自由。总不能与好人一一相守,兴许她也遗憾。”
真的。现在还有谁将一段感情坚守一生呢?人的精力就这一点。纷纷乱乱的生活,太多东西让分心。要赚钱,要供楼买车,要养老养小,还要不停充电,以免落伍。挤一点时间出来谈感情,最好是快餐式的。填饱肚子是首要。感情最好淡一点,再淡一点,以免陷入难以
自拔。有太多的要求,太多的目的,太多的顾忌,脑筋全开动了也不够使。谁吃饱了撑的去飞蛾扑火,谁又皮肉痒怯尽功利,以身试法?一停二看三计算,感情一定要让生活往高处走才行,否则宁可免疫终生。
“我是否可以见一见这位女士?”叶恩雅道。他也一定为自己的祖父不甘心吧!
怎样一个女子。
“她现在定居香港。我可以为你去问一个住址来。”我道。
“多谢!”他道,“也代表我的祖父。对了,我们如何联系?”
我犹疑了一下。晓风来了,依旧改不了风风火火的脾气,直冲至我面前。一见叶恩雅见了鬼似地瞪大眼睛,拿手指点他,又疑惑地望住我。
我笑问:“怎么?你们认得?”
晓风道:“他就是老都啊!”
“什么老都?”我糊涂了。
晓风压低嗓门,拿手拧我胳膊:“‘都市痕’老总呗!记不记得
澄语弄来的那幅画,就是为了跟他抢客户啊!真是!……仇人见面,分外眼红……咦?你们怎么认得了?”
我和叶恩雅不知如何向她解释认识原由,一时张口结舌。
晓风转转眼珠:“不会是他用美男计吧?”
我挑了挑眉毛,刚想发作,叶恩雅却极大方地伸出手:“不打不相识,没想到是同行。”我只得伸出手去,一握。然后,相互交换了名片。
捏着名片,有种奇怪的感觉。抬眼看他,他也正望住我。真的,这眼眸我似在哪里见过。晓风在一边做鬼脸,点了几块蛋糕。
就这般结识了叶恩雅。
陆陆续续,同他出去过几趟,他为人内敛,锋头全藏住,感情上处理得不温不火,看来也是颇有心得的人。
我是一贯的派头,疯闹起来最能带动别人。几杯酒下肚,便是制造浪漫的高手。我贴紧他胸口,抱住他跳舞,他棉质衬衫有股特别的香气。
我和着音乐,听他心跳,平稳而有节奏,人就有点恍惚,抬头望住他的眼,在黑麻麻的舞池里,我轻声呢喃一个人的名字,他亦有这么一双让我心动的眸子,但我伸手够不到他。他即在我的眼前,但我永远触摸不到。我将脸埋在他胸口,呜咽出声。
“怎么了?”叶恩雅轻声问我。
我抹一抹眼:“大约醉了。”
他送我回去。一路上俩人都沉默着。
这次我有些瑟缩,怕他看出些什么。他必定看出些什么,但他是叶恩雅,他不会说的。我打算结束我与他之间的事,停下脚步,刚动了下嘴,还未将话说出,叶恩雅已迅速地拥住我,狠狠吻住我,吻即而便得幽长温存。我睁着眼,又看见了天边的勾月,冷冷看着我。他的吻似是一种恳求,不容谁拒绝。
我心中叹了口气,闭上了湿痛的眼睛。末了,他捧住我的颊,痛痛地看住我,我哑哑地:“不太好,叶恩雅,我……我做得不太好。”
他摇了摇头:“我会做得好的。试试我,好不好?”我无言以对。真心是要用真心去换的。他已托在手心,我的那颗仍旧在失物招领。
“什么也别多想,回家洗个热水澡,好好休息。”他宽和地。我点点头。俩人手牵手,往家走去。
拐角处停着一辆颇名贵的车,里面亮着灯,我瞄了一眼,一怔,车中灯光虽暗,但我依旧可辩,一个是位五十多岁的男子,另一个,竟是母亲,她做了头发,化了妆,半垂着眼,神态娇怯。俩人正在谈着什么,表情沉醉。都不记得了,何时母亲面上有这么幸福的神情。
让她整个人便得美丽而高贵。
叶恩雅走在一边,我没敢多看,匆匆从一边走过。
父母并不恩爱。这事我很早就知道了。
有时候,我觉得奇怪,母亲为何要嫁给父亲。他殊不可爱,长相上也没继承爷爷的挺拔清峻。他眼高手低,一心就想发财,很早辞了工作,开始做生意,生意没做好,生意人身上种种陋习倒全部集中了。他精于算计,将别人也看得斤斤计较。
母亲以前是搞音乐的,外公外婆去世得早,母亲吃过不少苦。从前,母亲是美丽的。但岁月侵蚀了她的容貌与心灵,她尽量应承着父亲,并且应承得蹩脚而疲惫。
父亲总是嘲笑母亲当初嫁给他,全是为了他家的花园洋房。看重他老头子的家财。母亲总是尴尬地苦笑。
可以说,父亲完全不懂也没功夫去懂母亲的思想,而母亲也渐渐消磨了自己的思想。她愁苦而无望地活着。
现在,我却看她,心中某种死亡的东西复苏了。当然,我知道,
这种行为是对父亲的背叛。但那个男人,究竟是谁呢。
没想到,我很快就知道了。
那个男人叫狄云河。他的照片出现在报纸上,他的海报张贴在地铁中,他是旅法的小提琴演奏家。回上海开独奏音乐会。
我买了两张价值不菲的音乐会票子,将它交至母亲手中。
母亲的面色一下子变得雪白,她手足无措地看住我,象被捉到错处的孩子。
“我们一同去看呀。”我温和地,心痛地看住母亲。生命究竟有多长呢?你关在这无趣的地方,实在已经太久了。你以为我会责怪你吗?我不是已经对你讲过,我长大成人,我可以作为你的一个朋友。
妈妈,你老了,你需要我的,在脆弱无助的时候,你需要我的。我爱你,我都可以给予你,金钱,安慰,理解……我爱你。
“我们曾是同学。”母亲仅说了一句,便有些哽咽,调头看窗外。
“都是我不好……生活就这样子……都是我不好……”
“我看他并没有怪你。”我笑道,“他功成名就,回来找你叙旧。”
母亲急急用手托住逶迤而下的泪水:“我对他讲,我生活得很好,丈夫很好……女儿也很好……一家很幸福……”
我将脸颊贴住她,很久没同母亲这般亲近了:“对啊,难道我这女儿不好吗?”
“宝贝!”母亲孩子般地捉住我双手,“我的宝贝……”
音乐会那天,我和母亲悉心装扮一番,母女俩双双坐在最好的位子上。母亲激动而感怀,一直面带微笑,细细倾听。我虽不怎么懂音乐,但狄云河的演奏充满激情,那小提琴的音,直直穿透了脑,穿透了心灵,钻入浑身每一条血液,让你跟随它一同起伏。演出结束,有
人带我们到后台。
狄云河从上妆镜中看见了我们。他激动地站起来,情绪太激动了,以致带翻了椅子,吓了我一跳。我怕他们窘迫,主动开口道:“狄先生,恕我冒昧,因为母亲是您的同窗,我借借光,来要一个签名。可以吗?”
他走过来,上上下下打量我。母亲道:“给孩子一个签名。”
他恍然醒悟,开始找纸笔,极认真地签了一个,递给我。我笑嘻嘻地收好。
他竭力要我们去吃夜宵。三人在附近酒店里找了家餐厅。
狄云河没有一点大演奏家的架子,极平易亲切,也很健谈。一顿宵夜吃得十分高兴。母亲话不多,喜悦地陪在一边。桌上,倒是我与狄云河侃侃而谈。
“小闻,你该学音乐。你这么敏感,情感丰沛,真该学音乐。”狄云河道。
“我喜欢美术。没办法,遗传的。”我道,“三岁,爷爷就开始教我画画了,熏也熏熟了。”
“音乐和美术是互通的。”母亲道。
“对。”狄云河赞许。母亲微红了脸。
母亲去补妆的空档,他沉思地问我:“你父亲对你们好吗?”
我一侧头:“你看得出来。母亲在你面前是透明的。她竭力要维持住,她并不擅长。”
“你好吗?”他又问,“可丰衣足食?无忧无虑?”
我笑了:“狄先生,谁能无忧无虑?”
他点了点头,又道:“我极想帮她。”
我调皮地:“那么,就经常回上海来开开演奏会。”
他亦笑了:“你母亲身边有你,我也就放心了。”
当初母亲的选择若是狄云河,现在便是另一番气象了,不由替母亲有些惋惜。好在母亲现在依然占有一份他的感情。
多少人能在数十年后,依然能与情人相聚,依然能让对方脸红心跳呢?彼此眼中的自己已经老了吧,岁月没有对谁仁慈。
好在相互凝望的神情还同以前一模一样,好在叹惜之声依旧没变。
低低叹惜一声,那只有喜欢你的人才能听见的叹惜,然后似烟一般,萦绕他心尖,挥之不去。
这些足够了,已经太令人满意足了。窗推开去,外面的世界同你又有多大干系?
无非是一个让你垂眼冥想的人影,那才是属于你,真正是你的东西。
我舒展一下身子,幸福的感觉。同母亲坐出租回去。到家门口,
一直沉默的母亲突然笑了一下,“我真恨不能这回子死了才好。”
见我一楞,她有些羞,又似乎有无限幽怨,弯腰下车,同我步入院子。
她伸手撩拨那些蔷薇,深深吸了口气。我看见了母亲的少女时代,她悲伤而轻狂地对我道:“让他痛一辈子。永不能将我忘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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