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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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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所有艺术都与音乐有关。关于这一点,并不仅仅因为施特劳斯说过“音乐是人生的艺术”这样一句话。比起这样一句话,也许我们更应该信服叔本华所说的:“世界在音乐中得到了完整的再现和表达。它是各种艺术当中第一位的,帝王式的艺术,能够成为音乐那样,则是一切艺术的目的。”

但是,不管怎么说,音乐是与现实世界紧密相连的。它来源于现实世界,来源于对现实世界情感表达的渴望。是的,在这情感表达的渴望中,我们看见了描摹出的生活,像是举起了一面镜子,映照出种种欢乐与哀愁。

他再次听着伤感的歌曲,坐在电脑前面。窗外风光旖旎,有几许和风时不时飘进屋子来。他没有起身去关上窗子,尽管他还处于感冒中不愿吹风。音乐带着点爵士风格,他听得非常入神。

可以说,他现在对音乐非常敏锐。几天前,他曾经因为音乐而发现他心里真正所爱的人,真正发现这几个月隐藏着的情愫。可是这样一来,他已不知道自己下一步该做出什么举动。

或者说,这时的他正如波德莱尔《音乐》一诗中所写:“我感到一条受难之船的痛楚/在我身上震颤/顺风、暴风和它一切的抽搐/在深渊的上面/把我椅。”

这时他切换到另外一首歌,仍旧沉醉于其中。 他觉得自己头脑现在很乱,像是梦中迷糊的样子,他没法理清自己的情绪,他觉得无从做起。

音乐。音乐。音乐。此时的他,头脑里只有这个词。甚至这个词在头脑里出现后他的嘴唇也有轻声念它的欲望,但他没有张开他的嘴唇,而是扭头望了望窗外。随着太阳的升高,光线越来越强烈,窗子对面的管委会办公室墙面的瓷砖开始反射阳光,有点刺眼。

音乐。音乐。音乐。他的头脑再次盘旋起这个词语,反复不断地出现。

莱杰说过:“许多年轻人在学习音乐时学会了爱。”那么,他呢,是在学习音乐中学会了爱吗?其实他在这点上有着相似点:他并没有学习音乐,但他热爱音乐;而他正是在热爱(倾吐)音乐的时候挖掘出内心的爱。

他当然不可能像许多哲学家那样做到对女人冷酷无情,批判嘲讽。他知道爱在生命中的价值。而爱和音乐(正如艺术和音乐一样)是紧密相连的。所以,他一度沉醉于音乐当中。他记得尼采的一句话:“没有音乐,生命是没有价值的。”

2

晚上。小林回寝室的时候,伯明还坐在电脑前听着音乐。

“整整一天你都坐着没有出去?”他问伯明。

“出去干什么呢?我又没有女朋友需要陪伴。”伯明回答,然后站了起来。

和往常的周末一样,银生和阿敏外出上网去了,而新来的那个同学则回家去了。小林通常就陪着女朋友,有时外出有时就在学校,但即便在学校的时候他也几乎不叫伯明一起吃饭。所以,伯明今天确实坐了一整天,连饭也没吃。

“看来你还没有吃饭?”小林猜测道。

“是的。”伯明看看他,然后拍了拍小林的肩膀说,“可以帮我泡杯咖啡让我吃饭后回来喝吗?”

“当然可以。”

接着伯明就外出随便吃了点东西。他回来后,继续听了几首歌曲才把咖啡喝下。然后他就关掉电脑起身去洗漱。

可是他躺在床上后却怎么也睡不着了。他知道是咖啡的作用。不过他还是叫了一声:“糟了,又睡不着了。”

“谁叫你要喝咖啡?”小林问他。

这时阿敏和银生已经回来一会儿了。

银生听了小林的话后也是不解地问伯明:“怎么想起晚上喝咖啡呢?”

伯明简洁地说:“寻找一种体验。”

“寻找一种体验?”银生听得莫名其妙,继续追问。

“是的。我有一个朋友非常喜欢喝咖啡,所以我就来体验一下。”当然,他说的这位朋友就是杜简茹,不过他不愿明说。那么,他体验着什么感觉呢?他会不会在那一刻觉得自己和杜简茹亲近了些?尽管银生仍然带着疑问询问过他,但是他并没有向他们透露这些。

他只闪烁其辞地说:“既然是体验,那就说明只是一种感觉而已,而我们都知道要把一种感觉形容出来是十分困难的。”

按理他也没有说错,不过大家已经对此不感兴趣了。他们感兴趣的只是睡觉,安安稳稳地睡上一觉。所以,现在寝室里只有小林和伯明没有睡着,而阿敏还发出了细微的鼾声。

伯明点上一支烟后问小林在忙碌什么。小林告诉他,他在写一个有关给贫困地区捐建图书馆的策划书,并且他已经筹划几天了。

“我不知道你在做公益。但是我记得你跟我提过以后要多热衷于公益事业这件事。”他崇拜地笑笑。

“是的。”这下轮到小林反过来问他,“你有意向做做这些吗?”

“我?我看不行。”

“我觉得你在面对每一件事情的时候,应该多给自己一些机会和勇气的。”

“是吗?你觉得我应该多给自己一些机会和勇气?实话实说吧,有些事情不是机会和勇气就能决定的,还包含运气!我可无法想象没有运气就能做成每一件事情!”伯明肯定地说。

“是的,我们应该想到运气,但运气并不是最重要的!”

“可是我觉得这些方面至少要达到均衡才行。”伯明依然坚持自己的观点。

“其实你说得也不错。不过我还要继续做事情,就没有时间陪你讲话了。你早点睡吧,不要想其他事情了。”小林可不愿再和伯明这样耗下去,如果继续的话肯定就成辩论了,所以他简单地圆场了事。

伯明并不是一个顽固的人,所以小林这个人对他来说,他是十分佩服的。他觉得小林有太多的精力和社会责任感。所以,他此时还清楚地记得前不久他一个人在夜里离开寝室闷坐在宿舍大楼楼底的空地上时的事情。那时,小林以为他心情不好就跟随他出了门。后来两人就谈到了今后的打算。伯明说他只愿意做一名教授就可以了,而不愿像商人一样为了追逐财富而忙碌一生。小林听了他的想法也觉得做个教授不错,他甚至还因此说他想刚毕业就去一个贫困地区支教呢。关于这个想法,伯明当然非常赞赏,还笑着说自己就应该这样做。

也就是那时,伯明知道小林对公益事业的热爱。就是那时,他想到自己身边还有值得佩服的人。就是那时,他觉得自己也该多为社会做点事情。可是今天,那个让他佩服的人叫他一起为社会做事的时候,他却退缩了,放弃了。这是因为什么呢?其实,他已经说得很明白:他不行。是的,他从没过多地相信自己的实力。在他的血液中,流淌的是二十年来的性格锻造的奢望和自卑。是的,他一方面在奢望着许多不可能的事,一方面却在机会来临的时候因为自卑而选择了放弃。

为此,我们应该怎样要求他呢?或许我们只有等待。等待某一天有着某件事去刺激他,激发他的自尊出来。也许那时他就实际而不自卑了。

3

说说杜简茹的事情。

自从杜简茹搬到李亚迪的住处后,她就很少出门了。仿佛她已经不是一个学生而成了一个恰如其分的结过婚的女人。就拿平时的上课来说,有时她也会旷课不去;而在生活里面,不论上课与否,她更是在每餐之前去菜市场买菜回家煮来吃。并且,她对这种生活状态感到很满意,她知道这里面已经包含了家庭的温馨与和谐。

是的。一个女人很容易陶醉于家庭的温馨与和谐之中。在这点上也许我们可以从叔本华的观点中找出一些答案,他说:她们唯一所思索的,不外乎如何恋爱、如何虏获男人、以及与此有关的事情而已,如化妆、跳舞等等。当然,这个等等中肯定就有家庭的温馨与和谐。

这天(准确地说是星期五),李亚迪开着车去杜简茹的学校接她。回家后,杜简茹照例烧饭做菜,而李亚迪则在卧室玩着电脑。不过,有时李亚迪也会去厨房走走,从杜简茹的背后抱住她,然后吻她一下后就再次回到卧室。

很快,晚饭做好了。他们在一起开心地吃着,有说有笑,异常的亲密无间。

饭后,他们坐在客厅看了会儿电视。但是,这期间他们并没有说话,都看得很入神。到夜里十点钟的时候他们才一起走向卧室。接着,随着温和的壁灯的开启,他们的衣服都散乱地躺在了地板上。

第二天,李亚迪早晨七点钟就醒了。而杜简茹还睡着,一直睡到了十点钟。当然,李亚迪的苏醒和他父亲打来的电话有关。他父亲叫他今天下午和他一起去会个生意上的朋友,而他接过这个电话后就再也睡不着了。

对于他来说,虽然有个小小的公司,可是实在也没有什么忙碌的事情。所以,他起床后仍然坐到了电脑面前,开始过他的虚拟生活。直到和杜简茹一起吃了午饭,他才开着车离开了家,四处转了转。

约莫下午五时,他去见了他的父亲。然后,他开车载着他的父亲到约定好的酒店吃饭。一同来吃饭的有一男一女,看着应该是父女两人。

上菜的时间是五点四十分,而他们离开的时候已经是九点二十分了。当然,这中间肯定聊天的时间花了很大一部分。重要的是,生意上的事情可以通过饭菜解决就行了。至于花多少时间又有什么关系呢?

不过,另一个问题也出来了。那就是那位四十多岁的男子喝醉了。那么,李亚迪就得开车载着他和他女儿回家。所以这样一来,李亚迪和他父亲便去那两位家里坐了许久。这段时间里,李亚迪的父亲一直陪着他的朋友聊天,而李亚迪小坐一会后就在那位女子的招呼下去了她的卧室。这位女子叫做刘颖。在他们进卧室后,彼此一见倾心。不过,没呆多久,李亚迪就和父亲离开了。

星期天早晨,李亚迪出门后就开始约会刘颖。刘颖也按时赴约。然后,李亚迪开着车陪她兜风。这个上午,他们玩得十分开心,然后又一起吃了顿午餐。接着,李亚迪又把她送回了家。

4

李亚迪和刘颖的相识其实并非偶然。或者说并非像电影里面常常见到的那种不经意的碰面而相识。那么说来,他们的相识是有计划的了。确实如此!只不过这计划的产婴者不是他们当事人中的任何一人,是李亚迪的父亲而已。

怎么回事?难道他父亲在为他物色女友?显然不是!(我们不要忘了,他父亲可是一个商人!而商人是离不开交易和联络的。)只不过他父亲因为拜访生意上的伙伴带着他,这样才让他和父亲生意伙伴的女儿走到了一起。

这个女人确实生得漂亮。尤其是她的眼睛和眉毛非常诱人,老是给人一种妖媚、可爱的感觉。如果拿她和杜简茹相比,在身材和相貌上都做不出多大比较,而就是这种妖媚杜简茹没有。当然,我们首先得理解这妖媚,它是不同于性感、不同于风骚的,但是它介于两者之间。杜简茹所拥有的就只是性感而已,谈不上妖媚。这么一来,刘颖倒是略胜杜简茹一筹了。

(不过对李亚迪来说,他并不看重这种对比带来的胜利。是的。他毫不在乎。甚至,他想都没有这么想过。那么,他和刘颖走在一起究竟是为什么呢?说直白点,他只是为了“尝鲜”而已。当他对已有的女人不感兴趣的时候这种事情自然就发生了。可是,谁会因此去数落他呢?社会已经如此了,道德已经退路给恶的罪行了!)

她也是名大学生。但是她并没和李亚迪在同一个学校。她读的学校要有名气得多。她学的专业与美术有关,现在正学着“建筑钢笔画”。她在美术方面天赋超人,以至她自认为今后会成为一位知名的美术家,并且会在全世界举办个人画展。

对这样一个天赋禀异的人来说,这样的想法并不过分。甚至应该说极其现实。在她的学校,她已经完全凭借自己一个人的力量举办过两次小型的画展了。收获相当不错。当然,这种收获总是别人的赞美、索要签名之类的。不过对一个女大学生来说,目前已经足够了。

她喜欢“超现实主义”的图画,喜欢那种偶然的、荒诞的给人带去意想不到震撼效果的图画。她的美学信条也正是布雷东的美学信条,“不可思议的东西总是美的,一切不可思议的东西都是美的,只有不可思议的东西才是美的。”

所以,她在那两次画展中绘画出来的图像也尽量运用了出了奇怪的拼凑、胡乱的搭配这样一种笔法。其中,她非常喜欢自己画的那幅黄绿色的裸体画,中意画在裸体女人旁边的影子。她的导师也非常欣赏那幅画,还在画纸底部为她签了名。当然,她的人物素描画也画得很棒。在举办画展的过程中,她都曾免费为前来捧场的人们画过不少素描画。

李亚迪第一次去她家的时候,她就给他看过她那幅优秀的裸体之作。当然,她这样做并不是想让李亚迪欣赏裸体艺术,她只是想让知道她的人都去肯定她而已。毕竟这是她最得意的画作。

李亚迪对绘画一窍不通,对“超现实主义”也只是耳闻过这个名词而已。但是别忘了,他会赞赏别人,会说些无关痛痒的赞赏话去迎合别人。这样一来,他当然可以给她带去(她所需要的)肯定了。

正是这种肯定,让他们觉得彼此需要对方。尤其是她,她发觉自己从他一进门就喜欢上了他。尽管她有些自傲和不可接近,但是在他到来后这些自傲和不可接近都隐匿了,消失得无影无踪,似乎她从不是一个那样的人。她开始变得非常随和,带着他到她的卧室,给他讲“超现实主义”、讲她的画展、讲她的理想。

不可否认的是,他也被她吸引了。他觉得她美丽,可爱,浑身充满了迷人的魅力。当她给他讲“超现实主义”的时候,他除了听第一句时凝视着卧室墙壁上的图画外,他简直就死死地盯着她的脸颊。

当然,她也有所察觉,但她害怕现在就陷入情欲之中。所以,她叫了他一声,然后从抽屉里面拿出那幅裸体画交到他手里开始给他讲她的画展、她的理想。

现在他们走在一起,都觉得一切正常,没有半点的不可思议。只不过对李亚迪来说,他得先解决一件事情。

是的,他该去解决一件事情。

5

这件事情自然与杜简茹有关。

他还不是那种坏得透顶的人。所以,他觉得自己应该对她有所交代。可是,他不愿再面对她。他害怕她的那双眼睛,害怕她那双曾经充满柔情的眼睛从此含着毒意般盯着他。(当然,也许她也不会那么做。)如果那样的话,他会觉得自己很残忍。他觉得他的离开应该和到来时一样悄无声息。他清楚地记得他的到来仅仅是因为一场网络游戏;是的,就是那样毫无预兆、悄无声息地到来了。而此刻,他想他的离开也应该如此。

所以,他并不打算自己去跟杜简茹说明这一切。他想了很久,想到了他的弟弟亚旭。是的,他们也互相认识。这样一来,他就可以不用自己出马了。

他为自己想到这个主意感到异常高兴。所以,他即刻给他弟弟通个电话说明了此事。他弟弟欣然接受了。然后,他就开着车去了一趟办公室。

当然,他忽略了一件事:他对他弟弟不太了解。换句话说,他对他弟弟太过信任。如果他能够想象到这一点的话,也许他永远也不会叫他弟弟去帮他解决这件事情。是的,他虽然准备开始另外一段生活了,可是他并不愿过多伤害曾经和他一起生活过的人。是的,他并不愿过多伤害曾经和他一起生活过的人,这一点他非常确定。

可是,事情毕竟发生了。而且正是发生在他不太了解的弟弟和那个与他一起生活的人的身上。

他弟弟到达他父亲赠送给他的房子的时候,已经下午六点钟了。而杜简茹自从开学搬到这里后,周末没事情时总是呆着不外出。

她听到门铃的声音时正在看电视,坐在咖啡色的沙发上。当然,这时她首先想到的就是李亚迪回来了。她显得非常开心,然后离开沙发去给他开门。

门铃一直在响。

她只得快速跑过去开门。

门开了。可是站在外面的是李亚旭而不是李亚迪。不过她并没因此失望。这两天都是她一个人在这里住着,就算现在过来的是李亚旭,她想能和她聊会儿天就好。

“这里还是这么干净!”李亚旭说。

“是的,毕竟我每天都在清扫啊。”杜简茹说,然后她去冰箱里给他拿了瓶可乐。

他接过可乐,然后去阳台走了走,显得无所事事。似乎他到这里来只为了拿着可乐到阳台走走。

杜简茹仍然坐在最初的位置看着电视。她并不急着去找他聊天,她觉得应该让他先歇歇。

可是这时,她感到有只手搭在了她的肩上。是的。她回头看看,李亚旭正站在沙发的后面。他是什么时候从阳台进屋的呢?她对此一点感觉都没有。但是目前,她觉得十分的不安。

当然,她并没有想到其它的事情上去,她只是觉得有点尴尬而已。而正是这种尴尬造成的不安。

她腼腆地笑笑:“过来坐着看电视吧。”

他确实走了过来,然后挨着她落座。不过,这次伴随而来的并不只此。还有他的身体和手。如此一来,他在她毫无防范的情况下把他的身体扑了过去,然后伸出了他的手。

这时她才反应过来。然后她开始极力挣扎。

他开始并没有给她挣扎的机会,而是一面用身子紧紧地压着她,一面用手挡住她手臂的挥打。后来他决定不顾这些了,开始用手解开她上衣的纽扣。与此同时,她的手开始挥打着他的脑袋。但是他并不在意,反倒迅速而熟练地继续着他的动作。

她的力气分明小了下去,开始不停地朝他脸上啐唾沫。可是,回报她的却只有耻辱,而不是他停止了动作。

她留下了屈辱的泪水。这泪水顺着她的脸颊一直流,沙发也开始潮湿。她怒气不止,可是已经做不出任何(有用的)反抗。

他离开了她的身体,然后迅速地离开了这个房间。

顿时,她觉得天旋地转,整个人滑坐到了地板上。这时,她一个劲地哭,一直哭了两个小时。

是的,除此之外,她还能做些什么呢?难道把她的屈辱倾诉给李亚迪?或者是关心她的每一个人?这一切在目前都显得过于荒谬,尤其是在这样一个法治未健全、文明未正规化的国度。

也就是说,她目前只能忍气吞声。是的,就像现在一样趴在地上哭泣。

后来,她疲倦了。躺在地上睡着了。可是,醒来的时候也不过才夜里九点钟而已。这时,她从地上爬起来,跑进她的房间收拾她的衣物,准备离开这里。

她并不能确定造成这样的结果有着李亚迪的参与。不过,她确实要离开这里。并且还要迅速地离开。因为她在这里经受了耻辱,莫大的耻辱。这样的耻辱对任何(正常的)女性来说都过于沉重,沉重得不能负担,不能承受。更严重的是,它可能给受害者留下强烈的阴影,使得受害者一辈子也挥之不去这种阴影,一辈子生活在耻辱的苦痛中,一辈子生活在泪水之泊中。

不过,目前的杜简茹还没有处于这样的状态。当然,最好是永远也不要处于这样一种状态。不过,谁知道后来会发生什么呢?

她目前只想着李亚迪是否参与(点头应允李亚旭这样做)这样一个问题。当然,她很清楚没有李亚迪的意思他弟弟一般情况下是不会来这里的,除了跟着的还有他父母。只不过她不能完全确定这点。(另一方面她也不希望是这样。)

那么,现在她只好回学校了?看来只有这样。

6

曼德尔斯塔姆在《岁月》一诗中写道:“当你回首,是那样残忍而脆弱∕带着一个空泛的微笑。”

伯明不知道这两句诗是在什么杂志上看过。但是他记得自己当时看过后非常喜欢,于是就用笔记录了下来。不过,他并没有把整首诗歌都记录着。所以此刻,当他看到它(这样两句不完整的诗歌)时,已经不知道“残忍而脆弱”指的是不是“岁月”,也不知道是不是“岁月”在“带着一个空泛的微笑”。他所知道的只是这句诗歌非常的美丽,带着残忍而脆弱的美丽。

他想了想,就算说岁月残忍而脆弱,也是能够理解的:只不过一方面是对人而言,一方面是对它自己而言。

其实,伯明对这句诗的热爱不外乎岁月对人的残忍引起了他的共鸣。是的,他似乎看到了岁月在慢慢地摧残着人们,把一切可能的灾祸安置在每个人头上,然后它就带着一个空泛的微笑跳开了。

他对自己的发现感到震惊。与此同时,他的眼前也出现了这样一幅画面:岁月像个陌生人一样朝他走来,然后朝着他空泛地微笑。

他真想把这些话告诉银生或者阿敏。他觉得他们是绝好的倾听者,并且他也喜欢他们带着幽默的发言。可是此时他们一个也不在。

他看了看表,现在是星期天的早晨九点二十分。银生和阿敏刚刚到食堂观看篮球比赛去了。他们有这个爱好,而伯明没有。他想,只有等他们回来后再给他们讲讲这事了。

这学期来,他一般不吃早餐。今天也不例外。可是,像今天早晨这样一醒来就翻看记录着的诗歌还是头一次。以往周末的早晨,他醒来后总是躺在床上看几页散文,然后才起床做其他的事情。但是在今天,他根本就没有动过床头的散文书籍;他一醒来就开始找他的那个笔记簿。

那么,他为何如此急着寻找这个记录着《岁月》一诗的笔记簿呢?这还得从他昨晚的梦境说起。他昨晚做了这样一个梦:梦见自己在图书馆做着诗歌的笔记。醒来后,他想起自己确实在图书馆做过有关诗歌和诗歌理论的笔记,便决定翻出来看看。也就是说,他一早起来做的事情就是(梦境和现实生活达到的)相似性在起作用。

(这种相似性和平常的“想象”差不多。人们往往会因为走神的想象想到了一件事情或者一件东西而去处理这些,伯明做的也不过是“处理这些”而已。)

他的笔记簿一直放在有锁的抽屉里面。可是,他翻身起来后还是在枕头底下的书堆里翻了翻。然后他才恍然大悟般拍拍脑袋下床去开抽屉的锁。

抽屉里面和以前一样叠放得整整齐齐。笔记簿躺在最底层,它的上面是几本卡夫卡小说。

当他拿起笔记簿时,他并没有因为找到它而开怀地笑笑,而是十分期待、目光严肃地翻看起里面记录的诗篇。然后他的视线便被那首诗歌攫住。

所以,在此刻,他认为昨晚的梦境是为了把他带到这首诗歌面前而生。在梦里面,他没有接收到任何一首诗歌的确切信息;但是在早晨他却死死地注视着《岁月》那首诗歌。他知道,他的目的就是这首诗歌。

但是他从中领悟到了什么有价值的东西吗?或者说这仅仅是梦境和他开的一个玩笑:先是梦见了诗歌,然后是醒来翻看诗歌,最后却发现诗歌毫无意义可言!

不管怎样,毋庸置疑的,是他发现了自己对这几句诗歌的热爱。他觉得这几句诗写得很优美,有感染力,他很想和阿敏、银生谈谈它们。可是他们此刻不在。所以他便暂时放下了这件事情。

7

他并没有一直等待着他们。他还有其他的事情要做。尤其是那个实践作业(已经布置了两周),他得动动手写一点。

和现今的大多数人一样,写作这些调研计划、策划方案之类的东西时他也总是先在网络上寻找模板,然后他把它们下载下来,修改、添加一些自己的话算作完工。

当然,这样做实在太取巧了。但是,这仍然得费很多时间。尤其是在做最后一道工序时,他就花去整整两个钟头。所以,他现在十分厌烦做这些没有实际意义的作业。

做完这些后,他看看时钟,是该吃饭的时候了。也就是说,银生应该回寝室了。(至于阿敏,他则正在食堂吃饭。而银生不同,他常常和伯明一起用饭盒把饭端回到寝室吃。)果不其然,他刚收拾好电脑,银生就踏进了寝室。

这时,伯明例行公事般问他:“吃了午饭没有?”

“当然没有。等着你一起呢。”

“很好,”他朝他笑笑说,“非常感谢。”

接着他俩各自拿着饭盒到水龙头那里去冲洗。银生边洗边向伯明简单地说了说今天篮球比赛的情况。伯明听后点了点头而已。然后他们就往食堂走去。

很显然,伯明在路上一直想着怎么向银生说说那几句诗的问题。尽管要说明一个问题非常简单,但对他来说重要的是怎样说出比较顺口。这和写作一样,也许你有一个题材,但还得重点考虑如何顺利下笔。伯明所处的正是这样一种状态。

不过在这一点上他也很老套。想来想去,他还是觉得像平常的问话一样开始比较合适。可是此时他们已经走到食堂了。看来只得装好饭菜后再说。

这个时候,食堂的餐桌前差不多坐满了人。整个食堂显得十分喧嚣、杂乱,几乎和菜市场差不多了。

伯明和银生很快便离开了食堂。

接着,伯明就向银生问道:“银生,如果让你谈谈岁月是残忍而脆弱的,你怎么理解?”

银生依然用他那玩世不恭的态度回答道:“看看现在的我,这就是你要的答案!”

“你?”伯明疑惑不解。

“很对!”这时银生就开始解释道,“你看看我,成天饱食终日、无所用心,现在身体又染病,这不就说明了岁月是残忍而脆弱的吗?”

这和伯明想的差不多。对于“残忍”,他觉得很好理解。可是关于“脆弱”,他觉得自己和银生都没理解到:他的理解是,“脆弱”是对岁月本身而言;而银生压根儿就没提到。

所以,他继续对银生说:“我觉得你提到的只有”残忍‘而没有“脆弱’,你再仔细想想吧。”

关于伯明提到的这点,银生在回答当时就清楚了。也就是说,他也理解不到这里的“脆弱”。既然伯明现在提到了,他只好向他摇摇头表示不清楚了。伯明见状也只好作罢。

这时,他们已经走到宿舍大门了。

伯明喜笑颜开地对银生说:“为了感谢你的回答,我给你赏点菜。”

说后,他便把饭盒里的辣椒挑拣出来放到银生的饭盒里面。

银生可没那么容易服气。所以他又把那只辣椒放回到伯明的饭盒里面,然后说:“这是爱的传递。”

“爱的传递?”伯明觉得银生想到了一个不错的词。

“是的。”银生说,“不过不用谢我。”

“我当然不会谢你。你看看自己的爱,只有一只辣椒的价值!这岂不说明我们的友情只值一只辣椒吗?”

伯明这样一说,竟使得银生无话可说了。当然,这个玩笑也随之结束。

8

虽然银生有些讳疾忌医,但是他的室友都知道他的病情。最早知道的是伯明,那已经是四个月以前了。银生突然发现自己的手臂上有个硬块,然后就告诉了伯明。当然,他们都不懂医学,都以为过两天就会好的。可是,事实并不是这样。至于其他人知道的原因就是银生在动手术前告诉了他们。也就是昨天,他先是向辅导员请了一周的病假,然后回到寝室给大家说了他的病况。

当然,谁都知道讳疾忌医的害处。所以在两周前,银生见着一直没有消退的肿块就给父母说明了此事。然后他就去医院进行初步诊断,结果被医生告知那是血管瘤。这下他没有跟家里人隐瞒了,而是赶紧通知了父母,商量了手术的事宜。

可以说,经过一学期大学生活的银生变得成熟多了。至少在手术的前一天他还能和伯明开开玩笑。如果换作几个月前,他一定会因为手术的事情而苦恼不已。现在,他乐观多了。

伯明也是这么说的,在今天下午银生去医院前。可是伯明就不一样。他一想到银生有着这样的病情就觉得人生什么灾难都可能降临,一种生的无望油然而起。不过,他还是在银生去医院前笑着对他说:“你乐观多了!”

银生可没什么好说的。在此刻,他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才好。他只想到自己明天就会进行手术,想到手术将是怎样一个过程。所以,他对伯明和阿敏什么也没有说就离开了。

当然,他并没有乘坐救护车,而是在校门口搭乘公交去的医院。经过上次的初步诊断,他对这个医院熟悉多了。到哪里挂号,到哪个诊室看病,他现在都十分的清楚。

他觉得今天很幸运,来看病的人比上次来这里时少了些,这样子就不会很拥挤。这次他没有去挂号,而是直接去找了放射科的医生。上次来的时候那位医生就给银生说好了,叫他提前一天到来。所以尽管明天才做手术,银生却今天就到了。

他找到了那位高个子医生。医生笑容满面,看得出他还记得两周前来过的银生。见面后,医生问了些银生最近的饮食状况和身体状况的问题。银生老老实实地回答了。

那医生说:“嗯,不错。年轻人就是要懂事才好!你回去后也一定要注意饮食问题,要多锻炼身体。”

银生觉得这位医生太和蔼了,听后连道了几声谢。

这时,他们已经走到了住院部。

接着,那位医生就把还未看病的银生领进一个单人病房,告诉他今晚就住这里。银生朝医生点点头后,那医生就示意银生把手臂拿给他瞧瞧。果然,银生就把手臂伸出去让医生看了看。

医生用中指轻轻地敲了敲那个肿块,然后再拍拍银生的肩膀,笑着鼓励他说:“你很快就会没事的。”

银生又道了次谢。然后,他把医生送出门外。

第二天早晨,他很早便起了床。然后按照医生的嘱咐去吃了点东西。回到病房,他等了一个多小时后一位护士进来把他带走了。他知道自己正是去手术室。虽然他知道(就像医生说的)很快就会没事了,但是他的心跳仍然跳得很快。

很快,他就被带到了手术室旁边的一个换衣间。他迅速地换上了病人穿的白色衣服。然后跟着护士走到了手术室。

护士出去了。几分钟后有三位医生走了进来。

手术过程并不复杂。没进行多久便结束了。可是在这过程中,银生却产生了奇怪的想法。那是刚刚被打麻醉剂的时候,他强撑着自己的意识。可是在这怪诞的意识里,他却觉得自己好像要死去似的。他感到非常惊异。然后他就什么也不清楚了。

他醒过来时已经躺在病房里了。他看了看这个房间,是供两个病人住的。显然已经不是昨夜住的病房。他的旁边有个六十多岁的男性病人,此刻正熟睡着。

他欠了欠身,这时才感到了手臂的疼痛。不过,他笑了笑。他想自己的病总算治疗了,疼痛一下也没什么大不了。他真想把自己手术结束的事情告诉伯明他们,可是他没有带着电话过来。于是他遗憾地望了望窗外。

四月的天气真不错。阳光明媚,树叶蓊郁。

后来的几天,他除了和旁边的病人聊天外,其余的时间都花在注视窗外的景色上面了。虽然窗外的景色并不多,但对于一个病人来说,这可算得上宝贵的财富。因为窗外饱含着绿意和生气,而这给病人的鼓舞是相当大的。银生正有这种感觉。

所以,他在离开医院的时候还特意在病房下面的花园里逗留了一个时辰之久。然后,他扬起手向这些陪伴了他几天的花草做出了一个再见的姿势。

9

那天下午,阿敏回来后,伯明和他一起把银生送出了校门。他俩回寝室后,伯明并没有和阿敏说起早上翻看的那句诗歌的问题,而是谈到了刚刚离开学校的银生。他觉得目前谈谈这个比较实际。

当然,他还是那副悲观主义者的面孔。

“生活真的有太多意想不到了!你看看好好的银生却莫名其妙地生病了,而且病得不轻……生活中的危险性真是太多,太出乎意料了!”他对阿敏说。

“可是那仅仅是一场病而已!而且很快就会好转的,还是想开一点好。”

“问题是生活并不承认我们的想象!也并不是我们想得多美好生活就会多美好!”

“那么,你觉得人类应该怎么办?难道等死?”阿敏可不同意伯明的观点。

“这倒不是。”他绘声绘色地回答,“只不过有时我总觉得需要宿命论才能解决许多问题。或者换句话说,我们完全不知道自己将在什么时候发生什么可怕的事情,甚至是死亡。”

“宿命论?”当然,阿敏并不觉得这样的说法荒唐可笑。事实上有时他也想过许多不能解释的问题可以归结为“宿命”。不过,他不是悲观主义者。

“是的。我记得在《挪威的森林》里有句话是这样说的:”死不是生的对等,而是潜伏在我们的生之中。‘所以,我有时很相信那样一种唯心主义理论。“

就这样,他们的谈话渐渐平静下来。后来,他俩干脆爬到床上午睡了几个钟头。

寝室现在就他们两个人(那位新来的同学回家后通常都是星期一才回到学校;小林昨晚回来后,今早又出去了),所以显得十分的宁静。他们也睡得特别的香。

伯明起来的时候太阳已经打斜了。但还有几朵橘红的残云在天边舒卷,形状极其可爱。他仔细瞧了瞧,有一朵云甚至有点像头猪的形状,而像脑袋的那部分正往前移动着。

他又回头看了看阿敏。阿敏还没有醒过来。但是他没有叫醒阿敏,他觉得应该让他睡一会儿。

随后他像昨天一样继续坐到电脑跟前听音乐。他戴着耳机,把声音开得极大。但是他没有像昨天一样想得那么多,而是一直在浏览着新闻网页。

阿敏睡得不错。他醒来的时候天色早已经黑了。时间是夜里的八点四十分。

当然,他起床后首先感觉的就是饥饿。然后他看看坐在电脑前戴着耳机的伯明,大声问他吃饭了没有。伯明听到后摘下了耳机,温和地说他没有吃饭。

接着他们就一同到校门口去点菜吃。他们去的这家饭店不知为何今天上菜的速度很慢,等得他俩都烦躁起来。阿敏去问了问老板,才知道以前的厨师今天刚走,还没请到新的厨师,现在是老板娘在烧菜。本来他们选择这家饭店就是因为来的时候没人,以为可以很快就吃饭的,结果倒等了很久。不过,这位老板还算客气。他们便没怎么埋怨了。

吃完饭已经有十点钟了。然后伯明和阿敏又去旁边的商店买了一包烟。

可是,当伯明回头的时候正好看见了杜简茹。是的,虽然自从那次帮她搬家后他就没看见过她了,但是现在他确信自己没有看错。他迅速付了账,然后跑到了她身边。

他向她打招呼:“好久都没看见你了!”

杜简茹并没有答话。反而像个陌生人一样朝前走去。这时,伯明才注意到杜简茹手上提着的箱子。他想,她和李亚迪一定发生矛盾了。

他继续追了上去,问她:“你怎么了?”

可是杜简茹依然没有回答,像刚才一样她还是不停地朝前走去。伯明听出了她低微的啜泣声。他想到,看来他们之间的矛盾不小。然后他只好和阿敏回了寝室。

回到寝室后,他越想越觉得烦躁、郁闷。是的,他曾经还提醒过杜简茹,“他的性格决定了你们的爱恋是不会幸福的。”现在看来,果然被伯明说中了。可是,正是这一点,让伯明觉得非常气愤。

他点燃了一支烟。然后又是一支烟。再一支烟。

他想,自己是爱着杜简茹的,也许应该管一管这件事。

然后,他问了问阿敏的意见。阿敏对伯明和杜简茹之间的事情早就了如指掌,现在伯明只说了几句他就清楚了。按照他的意见,有机会的话可以简单教训一下李亚迪。

可是伯明忍不住了,激愤地说:“什么叫有机会?我真想现在就去找他的麻烦!”

让伯明意想不到的是,阿敏居然同意了。并且决定和他一起去李亚迪的公寓。这么一来,伯明也觉得非去不可了。

他们很快就出了校门。然后叫了辆出租汽车。

伯明一直在想着这件事情。在出租车上也拼命地吸烟。

的确,这件事情对他来说算是个刺激。可是,这样的刺激带来了负面效果。

很快,出租车就把他们送到了李亚迪那座公寓的楼底。没想到的是,他们碰上了李亚旭。伯明当然不知道直接伤害杜简茹的就是这个李亚旭,就是这个回来看看杜简茹走没有走的李亚旭。

不过,他还是走过去叫住了他。

李亚旭想伯明肯定是为杜简茹的事情来这里的,可是他并不把伯明放在眼里。他甚至还挑衅地说:“怎么,来替杜简茹讨公道?实话告诉你,她是我伤害的!……”

伟大的阿波罗复活了。勇士歌利亚复活了。他带着坚毅和勇敢跑上去狠狠给了挑衅者几拳,直至把他打倒在地。

然后他们离开了。可是,这里并不好乘车。就算要乘出租车也得向前面走几百米,至少得走出这个小区,走到小区外的公路上去。

当然,另一方面,李亚旭肯定不会善罢甘休的。是的,他打电话找了几个人追了出去。

伯明他们并没有走远。不过,他们也没有料到李亚旭会找他们报复。阿敏找厕所去了。伯明在厕所外面等他。

可是,复仇女神的箭很快便射过来了。伯明毫无防范,毫不知觉就倒了下去。

阿敏出来的时候那些人已经跑了。他看见倒地的伯明,脸部肌肉痛苦地抽搐,背上还插着一把尖刀,血已经流满了一地。然后,他赶快拨打了急救电话。

可是,不管怎么说,他都崩溃了。是的。他想,要不是自己同意前来也不会发生这样的事情了;或者自己不去上厕所而是直接回学校也不会发生这样的事情了。他跪在伯明身旁大声地哭了出来。

救护车很快就到了。阿敏跟着一起去了医院。他一直在急诊室门前的长凳上坐着。一直坐到了明天早晨十一点钟。

10

伯明的死,阿敏一直认为自己难辞其咎。所以,当天下午,他也病倒了。还好不是什么大病,只是哀伤和劳累过度引起的昏厥和感冒。

可是,他醒来后就一直在自责。后来,他又大哭了一场。对他来说,这样的结果实在太残忍了。毕竟他亲眼看到自己的好朋友躺在地上的样子:脸部肌肉痛苦地抽搐,背上插着刀子,血流了一地。而站在一旁的他,则对此完全无能为力。他永远也无法忘怀这个残酷的场面。

小林也没想到伯明会就这样去了。就在星期六夜里的时候,他还问过伯明去不去做公益事业。那时,他们很谈了一阵,甚至还差点演变成了辩论。可是,第二天早晨他离开学校后就再也没见到伯明了。

伯明离世的那天,银生刚好接受手术,对学校的事一概不知。银生当时甚至还后悔自己没带着移动电话,没有把自己的好消息告诉给伯明。可是,他不知道,在他差不多完成手术的时候,伯明已经不在这个世界上了。

银生是一周后回学校才知道这个消息的。消息是阿敏告诉他的。那时,小林也在寝室。阿敏再次谈起伯明的死又哽噎了。银生心里更不好受。本来是想回来告诉伯明他健康了,可是伯明怎么就不在了呢?

对现在的阿敏来说,更让他觉得难过的倒是星期天下午他和伯明的谈话。是的,在那天,一切仿佛都在循着那几句话行走。

他想起伯明提过:“我记得在《挪威的森林》里有句话是这样说的:”死不是生的对等,而是潜伏在我们的生之中。‘“

可是,最终的结果呢?为什么那么讽刺性地循着这句话实现了?难道这就是伯明提到的“宿命”?

他们谁都无法想象这样的结果。

银生也一样。明明他离开学校的时候,他们还有说有笑地拿着辣椒开玩笑。他清楚地记得,伯明把辣椒放在他的饭盒里面时显得非常开心,然后自己又把它放回伯明的饭盒,还对伯明说:“这是爱的传递。”可是,伯明并没有服输,最后还说:“你看看自己的爱,只有一只辣椒的价值!这岂不说明我们的友情只值一只辣椒吗?”那时候,他什么也没有回答。可是现在,他真想说:“你是我迄今为止最好的朋友!我们的友情是无法估量的!”

“难道真是宿命?”阿敏喃喃自语,“伯明还说过:我们完全不知道自己将在什么时候发生什么可怕的事情,甚至是死亡。”

“其实,我觉得我们还是不够了解伯明!他曾说自己没有勇气去做许多事情。可是,在那天,他却充满了勇气,毫不胆怯。”比起他们,小林倒没那么伤心。

银生可不大赞同小林这种说法,他觉得这不是作为朋友应该说的话。他激昂地说:“那是因为伯明是带着爱去的。我们都知道,爱的力量很伟大,它可以使人做出许多意想不到的事情!我觉得,这不能算不了解伯明。”

小林头也不抬,冷冷地说:“也许你说得对。不过不要忘了,不只是爱,他去的时候还带着怒和怨。”

银生针锋相对地回答:“你要知道:没有爱是不会有怒和怨的!”

可是,不管他们怎么说,至少他们都是关心伯明的,这一点谁都知道。只是对银生来说,他是不愿听到别人有一句不理解伯明的话语。他觉得伯明做的都是理所当然的事,而不能用不可思议来形容。或者换句话说,他觉得换成自己是伯明也会那么做的。这一点,他非常肯定。所以,他此刻对小林怀有一种不满情绪。

寝室里面现在又空了一张床,也比以前冷清多了,至少这里已经一周没有笑声出现了。

真是世事难料啊!

正如席慕蓉在她的散文《旧日的故事》中写的一样:这个世界上有很多事情,你以为明天一定可以再继续做的;有很多人你以为明天一定可以再见到面的……但是,就会有那么一次:在你一放手,一转身的那一刹那,有的事情就完全改变了。太阳落下去,而在它重新升起以前,有些人,从此就和你永诀了。

11

他能够辨认吗,在这孤寂的时刻?

他能辨认伯明《挽歌》中的死亡和他真实死亡的不同之处吗?或者说,他能从中寻找出相同之处吗?也许对他来说,心里有着对这种相同之处的一点小小想法(那就是无论是那首《挽歌》里表现的死亡还是伯明真实的死亡,都来得十分的突兀、措手不及),这倒是不值得怀疑的。可是,他真的能够完完全全地寻找出相同之处吗?他什么都不能!

此时的他正好坐在阳台的栏杆上。他的双脚则搭在阳台外面,像是要与屋里的世界隔绝。楼底有几个学生大声地讲着电话,看样子是跟他们的情人作一天最后的长谈。当然,他坐在那里完全没有偷听别人讲话的意思。

他一直在注视着他的手臂。就是在伯明死亡那天,他动手术的那只手臂。他怎么也无法想象他去割手臂上的肉瘤的时间和伯明的死亡会出现在同一天里。对他来说,他在那天的做法是对痛苦的肉体做出解脱。可是伯明的死亡呢,也会是一种解脱吗?这样想,一定太过滑稽!

他想起了他那天动手术前的情景。他穿着病人专用的白色衣服躺在手术室。而那些医生们正在旁边检测仪器的完备与否。接着,他便被打了一支麻醉剂。可是,他知道他还强撑着自己的思维。他记得他的“意识”在那一刻还跳出了他的脑袋,像是站在半空对他说:也许你将面临死亡。这么一来,他似乎觉得自己真的快死去了。随即,他便失去了知觉。

也许伯明的死亡让他相信了灵魂存在的可能性。所以,现在他总是觉得那个跳出他脑袋对他说话的不应该是“意识”,而应该是灵魂(灵魂站在半空对他说:也许你将面临死亡)。

是的,人是应该有灵魂的。他肯定地点了点头。然后他点上了一支烟,把他放在他的身侧。接着,他转过身跳下了阳台。

12

爱默生说:“一个时代的经验需要一种新的忏悔,这世界仿佛常在等候着它的诗人。”

那么,这支烟是否也像这世界等候着它的诗人一样等候着它的主人呢?

银生远远地站着,忽然想到了这个问题。他点这一支烟的时候完全是出于无意。可是此时(仅仅过了几秒钟),他却觉得他是有意的了:有意让它去等候着它的主人。

所以此刻,他觉得这烟旋绕、升腾起来的烟雾异常的美丽。

美得如同一首被遗忘的歌。

美得如同这个等候着它的诗人的世界。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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