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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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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是有情感的,情感是人体最莫测的理性认识。没有石头一样一成不变的情,没有土地一样永恒久远的感。随着时间的流逝和环境的发展,连石头和土地都有沧海桑田之巨变,何况人的情感。就象当先进的荣誉感还没满足,情感就已经平淡下来一样,被人扣押的耻辱感熬过了顶峰阶段,也就迅速回落。一觉醒来,昨天在看守所已基本策划好的复仇方案,又没多少兴趣去实施完成了。

第二天,一切都进入了常规的运作。尤振雄起来,象往常一样到车队报到。

在路上,遇到几个车间里相识的人,人们大多不知道他自讨野火,铁窗过年那回事,还同一般见面那样,随便打个招呼:“跑哪边呀?”“昨晚没去跳舞?”

当他走进车队大厅,立即引起众人的注意。尤振雄年关怒斥路霸,顶撞交警被扣的传奇事迹在大楼里早已是尽人皆知。人们象迎接英雄归来似的对待他,连正主持学习的许书记也暂停,随同大家七嘴八舌地询问事体的前后经过,倒把他弄得怪不好意思的。

学习结束后,他向队长讨要车门钥匙,想去看看车子,也为了离开这块是非之地。

易队长带他进入办公室,从抽屉中取出钥匙,郑重的放在他的手里。认真地问道:“他们怎么就许你出来了?没再说什么?”在大厅众说纷纭,轮不到他出声。

“我不清楚。正想回来问你们呢,是不是队上把钱交过去了?”

“没有哇。我和书记正犯愁呢,昨天又是新年休息日,找不着人,本想请示党委和老总讨个主意。今早朱副队长才听说,就怪我们优柔寡断,这点小事也要上交,赶快把人搞出来是头一位。我们正准备学习完了就去。”

“肯定是他们发现做得过了火,又不愿当面赔礼,随便把人一送,来个两清。”

“你想得太简单了。这些人我打了几十年交道,他们的花花肠肚我比你清楚。只要进了那个门,不交买路钱,绝没有轻易饶你的可能。别说他面子放不下,就是对以后的工作也有影响。何况你真有错,还是主动过失。”

越说越离谱,越扯越糊涂,干脆不再提它。尤振雄的激愤又活跃了起来,大义凛然地说道:“这些路霸,国家派他们来维护运输线的畅通,他们却层层设卡,叫人没法跑了。我非要把这些丑闻给捅出去不可。”

忠厚淳朴的队长并没有被他的激情感动,低低地朝他笑了笑,说道:“酗子,不要再惹事了。有精力还是多出去跑几趟。这种事躲还躲不及,招它干啥?”

“不是我招他,碰上了正好冲一冲,有什么好怕的。”

“怕?你以为我怕吗?跟你说吧,象我们这样山里出来的人,从来就没怕过谁。半辈子的经验告诉我,要搞好自己的工作,协调好前后左右上下里外的关系是必要的。”

“让他们骑在脖子上屙屎,就不准吭一声,还要给他擦屁股。”

“不要把话说得这么难听。”队长微笑道:“以前我比你还硬,也被关进去几回。特别是那次,刚评上全国劳模,你想想,我眼里有谁?还会害怕吗?要是有人出主意放火烧房子我也敢干。后来是总站出面了结了那事,你爸专门把我叫到办公室,狠狠训了一通。说我是骄傲自大,一点谦虚精神都没有。当时我还老大的不服气,跟他争了半天,时间一长,慢慢的也就通了。”

尤振雄没听说过这事,忙问道:“是怎么回事?一开始是因为什么搞进去的?”

易队长淡淡地说道:“今天没时间说了。我要到车间去一趟,以后有空再说吧。”他收拾好抽屉,站起来准备走。过来拉着尤振雄的手,见他还不想动,若有所思地说:“人,不能只看着自家对,人家错。要学会自我批评。自我批评是一门相当深奥的学问啊。”

走出了办公室,目送着易队长走远,尤振雄还在沉思。他有种感觉, 好象队长与自己不属于同一个时代,同一个层次,观察事物,考虑问题,着眼的角度也不同,因而很难求得共识。于是,他又不急于离开了,想找些能说到一起的人聊一聊,寻求一点鼓励。

他来到管理员和财务员的办公室。没说多少就将话题集中在这些天的奇遇上,尤振雄把在看守所就设计好的上告方案,详细地向他们做了讲解。表白了同交警们拼命的决心,并请他们帮助收集开车人在路上受到的怨屈事例,加强上告的火力。

没想到管理员也和易队长一样,对此并无兴趣。而且用差不多同样的话来劝他:“算了吧。你有精力呀,干咱自己的事。前段时间我们商量的车队工会那些事,年前我跟队领导说了,都觉得不错。特别是黑板报,他们都同意。书记还亲自出马,找团支部联系,大家一齐搞,他们那边也表示尽全力协助。这样,我们就更不能拖延了。要知道,这方案已传开了,各队都效仿着蠢蠢欲动。现在是新的一年,正是第一期出稿的时机,一定要在头一星期弄出来。你啥都别想,着力施展咱文秀才的才能。”

“唉,我哪还有精力来顾及这些事?”

“万事讲个大小先后。这是今年你的头桩大事,把一切都丢开,全力以赴。想一想,点子是我们出的,别的队跟着也闹开了,听说几个团支部都打算当大事抓。要是头一期让人家抢了去,那多没脸呀。”

财务员也在一旁凑热闹,帮着劝说:“头一期既要抓紧,又要搞好。头一炮非得弄出点鹤立鸡群的模样,别给人家笑话。你要忙也没啥,留下个新年大开篇,其余的事情我们做。”

“你们要做的事也不少哇。这年底年头,月末月初,不正是忙季吗?”

“不要紧。为了整体,牺牲个人。”管理员热情地说道:“这点时间总能挤出来。”

财务员也给他们出主意:“忙不过来的话,也可以叫那些在家的人动动手嘛。书记有令,谁敢不动。整天不出门,躲在家里养肥膘,以队上的名义传唤,总不能推脱吧。”

“叫谁?这又不是人人都能干的。”

“多的没有,一个两个还不至于找不到吧。比如说,周永福,我记得他是高中生。”

“哎呀,别的哪个不好,为什么偏提他?”管理员笑了起来。“这位大活宝,出洋相,耍鬼招,他是排第一。丢人现眼,滑稽逗乐,那是没人比。做正经事可绝对不行。”

“太小看人了吧。多写几次,熟练了就好了。象我吧,连初中也没毕业。真把我推到这岗位上,不会的必须学,硬逼着你,非得学会才行。”财务员不同意他的看法。

管理员一个劲直摇头。“他那几个鸡爪字,没我左手写得好。更要命的是,那人别看挺机灵的,其实啥都不懂。连一行写几个字,标点占多大空都要问人。这么说吧,如果我用一小时写完的,让他干,我得花两小时陪伴着,其中上厕所还得小跑。”

“说不定人家这些年也有了进步了。”

“进步?你说别人进步我信,惟独这个人呀,不可能。我了解他,他最大的缺点就是不愿学习,过得去就行。当年刚到车队时,那种神气你们是没见过。在老师傅面前,浑然一个读遍万卷书,精通天下事的绝世神童,趾高气昂;在年轻人面前呢,又张口评人间,出言有古训的外星天才,旁若无人。一点谦让也没有,说起话来手舞足蹈,唯我独尊。其实多嘴不过是人的一种性格,难说是优点还是缺点。可是这家伙知识太贫乏,一开口就没边,只好靠书上看的来补充。而认的字又太少,常念出错来,什么洋相都出过。铆钉成柳钉,破釜叫破金,威聂是威慑,挑判同挑衅,如此等等,一下也举不完。书记叫他读报,差点犯了政治错误。以后再也不敢让他读了。”

“什么错误呀?就没人管他吗?”

“哪能呢。等三板斧抡过了,大家看清是什么货色,就抓住他的差错开玩笑。可这人与一般人不同,不怕丢丑的,说一百遍他也不改。后来我们跟他恶作剧,专门编个段子戏弄他。说什么呢?他爱在学习前讲古论今,我们就顺水推舟,替他讲起来:水许(浒)船(传)上有个里(黑)转(旋)风李达(逵),舞着两把大板爷(斧),无人熊(能)敌。”

“哈哈。”财务员忍俊不禁,大笑起来。“你们太作贱人了,也不怕对方尴尬。”

“放心。那人不懂啥为尴尬,大不了只会‘监介’。有个相声听过没有?说人到了不要脸,你是啥办法也无效。”

连尤振雄也忍不住笑开了。前些年学校教育搞乱了,不少人受害不浅,读错字闹笑话大有人在。经这一阵说笑,情绪也放松了,他从口袋掏出个笔记本,说道:“近来出去写了几小段,走哪写哪,看啥写啥,也没个中心。你看看吧,有合适的就用,不合适再说。”

管理员接过随手翻看,是些小诗词。连声说:“很好嘛。第一期一定要有特色,让我欣赏欣赏,先睹为快。”

从办公室出来,尤振雄又往车间跑去,最让他上心的还是那辆相别几天的车子。

在车间旁的停车场,金山嫂又拦住他,把那天白丽仙如何将车子开回来细述了一番。“去。见到人家客气着点,表示些感谢。”

“小白的本事还不小哇。有啥感谢的,啥时见了面说几句就得。”

“以后别‘小白小白’的叫了,象我们一样,叫‘丽仙’,这样显得亲热。”

“丽仙?多别扭,叫不出口。”

“别扭也要叫,多叫几次就顺了。”

尤振雄来到车旁,才要开车门,忽听远处有人高喊一声:“老尤。”他回头一看,是个身穿交警制服的人向这边走来。他心里咯噔了一下,忙把头转回,下意识地问自己:“怎么,莫非真要抓回去?”此时只想着立即钻进驾驶室,把车子开动,马上跑得远远的。

然而时间不允许。刚把车门打开,那人已经来到背后,手掌拍在身上了。“哈,老朋友,别来无恙,新年吉祥。”

尤振雄惊魂未定,不得已再次回身。奇怪那人为何称呼“老朋友”呢,他从未与那行人有过正面接触,除了前两天的事。直到那人摘下帽子,才逐渐认出容貌。“啊,是老黄呀?你,你啥时搞上这付打扮的?”

来人正是黄文斌,只见他面有喜色,轻松愉快地说道:“上次那事后,在医院住了两个月,在家中又休养了两个月。还好,没留下大残疾,我又考了个驾驶执照,上月集中学习交通规则呢,准备上车。年底,总站保卫科要加强防盗和交通检查,一来二去,就把我调来了。”

“穿上这套服装,一点也认不出来。你可别在咱兄弟的面前抖威风呀。”

“说笑了。你老弟的修养我还不了解?就是我把总站的司机全抓一遍,也轮不到你。”

“快别这么说。在老兄跟前也无须相瞒,跟你说吧,我可是刚从看守所出来的。”为了满足对方的好奇,只得又把前天的事说了几句。

黄文斌听罢,满不在乎地说道:“小事,小事。以后再碰到类似的事,想法给我传个信。我们和交通大队直接挂钩,出面说情,总会有办法的。”他大大咧咧地打包票,一付为朋友两肋插刀的气势。

见尤振雄总也不肯关上车门,好好的说阵话。黄文斌也觉得这里不是长谈的地方,就热情邀请道:“今天没事吧。走,到家里坐一坐。我媳妇老念叨着你,我把过去的事情跟她说了,她老怪我不懂情义。走吧,就算我请客,感谢老朋友的救命之恩。对了,你也快了吧。都是将近而立之年的人了,过年可以有喜酒吃了吧?要不把对象也带上,一起去。”

“什么呀,别乱说。”

“还没呢?”一见小老弟还象过去那样羞于谈论此事,就猜想可能没多大进展,又自作主张提议道:“要不要让我媳妇给介绍一个?她们纺织厂是标准的女儿国,那些姑娘一个比一个漂亮。你就直说吧,是喜欢刘晓庆型的,还是喜欢王丹凤型的。”

“得了。越说越没谱了。我今天忙,改天再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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