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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车队的大厅成了驾驶员俱乐部了,每天都有各队的人聚在这儿,说里评外,叫好喊坏。
许进山对这事有喜有忧。能够使车队做出几件超前出众的事,让其他队感到羡慕,跟着模仿,也是他长期心照不宣默默奋斗的一项工作准则。但搞个台球桌放着,似乎有点离谱。它一不锻炼身体,二不推动生产,不如换个乒乓球台更好,玩多了只会助长小资产阶级情调。可是买回来了又不能退,想作价处理,旁边家家都争着要,他又舍不得。
事情一闹开,整个总站都知道了。这一次基层书记碰头会上,辛书记甚至以此为题,请大家各抒己见。想不到的是,不光各队的书记一致称赞,连辛书记也夸奖此举很有眼光,为驾驶员谋福利是车队工会的职责,并一再追问是谁的主意。许进山怕他知道后又要调走队上的能人,只是托辞由工会和支部集体讨论的。
尤振雄在门前一晃而过,忙着找几大员呢。许进山一见,立即叫他过来。有很久没见酗子了。正巧这里好几件事与他有关,所以不能放过。
这回探家,除了在儿时生息成长的家乡转了转,还到大哥大嫂居住的山头走了走。农村的变化太大了,每家都有一个专门储放粮食的房屋,房前屋后种的蔬菜吃不完,烧火做饭都用沼气,不再砍伐树木了。山岭山坡也学着种上了果树,看着满山遍野的梨花,谁不为之动情?阿燕还说他来的不是时候,梨花初放时,比天上的云彩都美丽。
阿燕是大哥的女儿,前几年还背书包带锅米上中学的学生,转眼已出落成亭亭玉立的大姑娘了。听大哥说,她如今不只是家里的主要劳动力,还是村里年轻人的主心骨。成天山里山外的奔波,不是搞科学种田,养殖致富,就是算市场经济,产品价值。
许进山真高兴,问起来侄女有二十三岁了,还没找婆家。于是,他大言不惭地答应给介绍个城里人。回家后,他把认识的年轻人给排了排队,仔细盘算了一回。最后想到了尤振雄。酗子的优点就不用说了,最主要的是,他待人平和,人品优良,绝不会欺负山里娃,农村妹,少数民族姑娘。这就让他放心。回下关后,因为工作上不顺心,一时给搁置了。加上前段时间尤振雄也为五•;一奖章猛干去了,有个把月没来队上露面了。这一段队上的事逐渐平稳,自己的思想问题也慢慢想开了,心静之余,又记起这事。今天一见他,赶快叫住。
过了半个小时,尤振雄才到他的办公室来。许进山微笑着请他坐下,没有一丝责怪之意。酗子是多才之人,谁见了都愿说几句,就是再迟半小时来,也是可以理解的。
“尤振雄同志,我要跟你说几件事。”他这样严肃认真的口气,让尤振雄难料底细。“哦,随便点,不过是日常工作的小事,不用记录。首先说说你入党的事,支部研究了两回,认为你基本符合党员的要求,可以批准入党。准备在十月一日举行宣誓仪式,现在告诉你,是希望你从今天就开始以**员的标准严格要求自己。第二是你写的《大山的儿子》,辛书记看了,有几个地方要和你讨论。不用着急,他说以不影响工作为纲,上班到办公室,下班就到家里,哪里谈都行。还有,你和喧弄的大合唱,工会专门组织了一帮人研究了一回,说有些方面还要加强,让你有空去听听大家的意见。这事也不急,别打乱了计划。最后再问你一句话,要如实的回答我。你开始谈恋爱没有?”
尤振雄没想到许书记也会问到这方面,腼腆了一会,模棱两可地答道:“我还年轻,象副书记都快三十了,人家还一心为工作,我更应该向他看齐。”
“真的没有谈过。我知道你们几个都不喜欢张扬,小于就是个例子。虽说大家都知道他和那姑娘好了很久了,可是一宣布结婚,还是打了个措手不及。”许进山饶有兴致的追问。
“我没他那运气,找了几个都没谈成。”
“要不要我给你找一个,保准满意。”
“许书记你饶了我吧,我都搞得头昏脑胀的了。等忙完今年这些大事,再来找你。”
“下趟跑哪里,又进山拉木料。巧极了,你知道吗,伫木场又换了地方,正好在我家的路口。你要去,顺便给我带封信,我买了一套衣服,两块布料,来时答应的。可以吗?”
虽然是征求意见,却是没有商量的。尤振雄当然只能应承。“要走多远?路太长了怕找不到,我也从没爬过山,一迷了路就转不出来了。”
“没多远,很好找的。干脆你送到我大哥家里,他住在十里堡。在伫木场找老孟问清方向,一条简便公路直插山中,虽要翻两个山头,可半中再无岔路,顺着大路走,再怎么拐也错不了,只要半路不向后转,就能找到。这是他们的全家福,你认一认。”他取出一张彩色照片。“这姑娘叫阿燕,长得象金花一样,现在也出息了,全村都认识,到那里你就问阿燕家,保险不会叫你落空。如果问起我大哥的姓名,可能有一半人不知道。”
尤振雄漫不经心地扫了一眼,打断了他越拖越长的话题。“我打算下午出发,要准备什么你赶紧着点。”
“都准备好了。”他忽然一改往日拖沓的作风,动作麻利地把东西依次清点。“这是信,这是衣服,送给阿燕的,她们秋收完了要开庆功会,还要评选最漂亮的姑娘,我看她有望选中,所以花了一个月的工资给她买了这套外国高级服装。这是布料,也是给她做衣服的。”
“说不定被你一搅和,她就落选了。山里姑娘还是穿自家民族的衣裳最漂亮。”
“也是。在家就应下的,你知道我们最讲究信义,还是请你无论如何得带到。也可以把你的意见向她叙述叙述,这方面你是内行,经常写诗作文的人,最懂得内在与外表的结合。”
尤振雄离开车队,到停车场自己的车旁,打开车门,钻进驾驶室。人家那么郑重的托付,当然不能过于轻贱,他认真地装进随车的衣食带,放在后座上。然后细心想起来。
原来计划吃了午饭就上路,刚才听许书记讲了几件事,无意中搅乱了安定的思绪,不由他不沉思。虽然都明言不用着急,有空再说,但与自己都是密切相关的,能说放就放的吗?不行,得立即去党办和工会,不能带着几个大问号上车,那样也不符合安全驾驶的心理标准。那么,也许今天就不要想动身了。
“啊哈。万里车怎么熄火啦,看你上车老半天,为啥还没动静呀。”刘正荣走了过来。
“上来吧,副书记,我正有点思想理不清呢。”尤振雄正想找人交流一下。
刘正荣听尤秀才——道来,立刻指出:“心里记挂着这么多事出车确实不好。按理说,我们的职业是驾驶员,一切事务都要为它让路。但我们又是普通的人,谁也不能超脱出情感理智的圈子。我想,你此时最关心的是作品的命运,不必犹豫,赶快问个明白。要有各种准备,比如说,删除得意之笔,修改独到之见,甚至判处死刑,全部从头再来。写作嘛,就要有气度,失败是水,成功是鱼,就看你敢不敢下河。车子嘛,我去跑一趟。刚好我的车进场了。前些时交给别人跑,不是自己的车就不知道爱护,颠得满身是毛病,要好好检修检修。”
“太好了,交给你我也放心。还有件小事,许书记托我给家里带点东西,只好麻烦你。”
“不在话下,一道走。”
“你别不以为然。看样子他是非常重视的。平时书记话就多,可我从未见他这般喋喋不休地重复同一桩事。又是诚信,又是道义,连进了村子见了老人要注意哪些礼节,到了家里进门说话要留神哪些禁忌。哈哈,我哪有精力去记那么多,只有一个劲的应,好好,是是。”
“行了。我也未见你如此唠叨。拣要紧的说吧。我比你多闯荡几年,还怕送不到。”
刘正荣很快把该问的都问清楚了。上楼带上自己的小包,饭也没吃就出发了。
进入鹤庆县内新的木材场,又遇上了老相识。“嘿,老孟,又来这里当头了。”
“有啥办法,树林再大也赶不上人们的锯子斧头快呀。守在一个地方,只能采蘑菇了。”
“你知道十里堡往哪边走吗?”
“怎么,要进山?顺这条道,一直走。”
“有多远?”
“就十里吧。不过这是老辈的名目,按新路走,大概要加一倍。”
“看这道挺宽的嘛,能开车进去吗?”
“不行。牛车路,最近村里有了手扶拖拉机,勉强能应付。但汽车一定不能进去,里面越走越窄,十多里没个调头的地方。”
刘正荣无话可说,只好提着小包,趁着天色还早,快步动身往山里疾行。他当过几年兵,虽没走过多少路,但他知道摸黑露宿的滋味,不在黄昏找到要去的村子,就意味着必须在山林里过一夜,没吃没喝,还说不上会受到何许野物的攻击。所以强鼓勇气,半跑半走地朝前赶。不知走了多久,总算在太阳没完全落下的时候,看见前方有个村落。
他松了一口气,进村见人就问阿燕的家在哪里。果然,很快就有人指给了明确的路线。
轻轻的敲了几下门,不一会儿门开了,门口站着一个漂亮的农村姑娘。人的美丽未必要靠金珠玉翠装饰,红艳花粉描抹,象这等贫困山村的民女,穿着普通的民族服装,却有一种特异的健美风姿。尤其在刘正荣这样有些反感城里过于妖娆透明,坦胸露背的女性装束的人看来,这更是人间一切纯真朴实的美的集中表现。
两人对视了三秒钟,刘正荣感觉全身的热血猛冲上来,满脸通红,赶快低下了头。尽管从第一眼起,他的自觉就肯定这就是阿燕,但不好意思直接询问。接连支吾了好几句,语无伦次地问道:“请问,这里是许……许……”真糟糕,一着急又把书记哥哥的名字给忘了。
阿燕抿着月牙般的小嘴在微笑,见他说不出话来,就主动问道:“你是谁?”
“我……我……”情急之中,刘正荣一时也不知道应先说姓名还是先报身份更合适,是先表明来意还是先告知受谁指令更恰当,过份的紧张使他很难堪。正在一筹莫展之时,物极必反,他忽然想起在部队使用的报告词。对,就这么说一回,他干咳了一声,拿了拿身段,大声说道:“下关汽车运输总站四车队驾驶员刘正荣,奉书记许进山之命,携包前来十里堡,现人物俱到,请验收。”这样说着多流畅,话说出去,人也轻松了,头也抬起来了,胸脯也挺直了,就差没有立正敬礼。
阿燕听说是阿叔车队来的人,异常兴奋,急急将他请进屋里。家里人正吃饭,见他进来,异口同声齐劝他共进晚餐。阿燕更是飞东跑西,忙着添碗加筷,又叫阿爸倒酒,又叫阿妈加菜。面对客人的百般阻拦,她一语应之:“大哥,餐时进门是朋友,吃过也得尝三口。你要不肯动碗筷,立马出门别处走。这是山里的规矩,有什么话都等吃完了再说。”
刘正荣也听说过山里人待客的故事,晓得过多的客气是不理智的,反而讨人嫌。只好俯首顺从,陪着剽悍强壮的纳西汉子,一直没想起姓名的书记的哥哥一起,小口小口地喝着甜美的米酒,小心翼翼地回答着主人提出的各方面的问题。
好不容易吃完了饭,才有了他说话的机会。他把包里的东西一件件亮出来,“这是书记的亲笔信,这是衣服布料,你们点点,打个收条,我好回去交帐。”
阿燕迅速看完了信,抬起头笑问道:“你就是尤振雄?”
刘正荣喝了几口酒,脑袋有点晕乎乎的,加上山里人的普通话也不够标准,听个大概,应声答道:“是的。”他也没去想书记怎么就无缘无故的在家信中提起了自己。
“你才二十五岁?”
“不止了,过年就二十八,虚岁二十九了。”
阿燕非常喜欢他这样坦率直爽的性格,跳了起来,“你再等一下,我要带给阿叔点礼物,帮我带回去。省得我又费心去找别人。”说完,提起一个背篓,一阵风地跑了出去。
刘正荣注意到外面天色已经全黑了,心中有些急,可也没办法,只能陪着主人讲话。
过了半个小时,阿燕背着篓梨回来了。满口还不住声的埋怨:“大哥,真不好意思,这时的梨还不熟,挑来挑去,还是酸的多,甜的少,将就吃几个吧。要是过些天再来,真可以拿它当饭吃。”她精心挑选了两个,“你吃吧,早熟的,不太够味,也算过得去。”
刘正荣顺从的接过来咬了一口。“喝,真甜哪。这就是有名的鹤庆梨吧。”说着又大口咀嚼。“太好了,我从没吃过这么好的梨。甜味纯正浓厚,简直可以用来榨糖了。”
主人们眼急手快地选出大个的好梨,装进客人带来的两个包里。“这也算收条了。交给阿叔,什么都不用说了。可惜这回又早了点,没关系,过些天再让人带些去。”
刘正荣摇椅晃地起身要走,真叫主人家有点不放心。想留他过夜,但人家执意不肯,非要回去不可。最后两方达成协议:由阿燕骑车将他送到伫木场。
让姑娘带着走,真叫人羞惭。然而目前只有这个办法最为实用和有效,阿燕一再强调这条路几乎每天都要来回跑的,山熟路熟,就是摸黑也不会撞树坠谷,何况今夜月光挺亮的,顶多二十分钟就到。要让他自己走,少不了又是一两个小时,主人如何能安然送客。
刘正荣半推半就的上了后座,车子一走开,没过多久,他所有的担心完全被阿燕娴熟的技术折服了。舒畅之余,又摸出个梨来啃。“你们山里的梨真好吃。”
“喜欢吧,可以经常进来,有半年能吃到新鲜果子。看,那一片都是我家的。”
在月光下当然不能看清说话人所指的是哪片,但不难分辨出她自豪的心情。他顺着姑娘的口气说道:“要有这大片果木,我也不开车了。一年有几万斤吧,能卖多少钱呢?”
“哎,去哪儿卖呀。”阿燕的情绪突然一落千丈,丧气地说道:“物以稀为贵。要只是你家种,肯定发大财。如今政府号召发家致富,家家动手,村村栽种,一到季节,满街子满县城都是,卖给谁去?到散街子那些收购商来收,一角两角随他开,不卖还得花力气拉回来。”
“你们太吃亏了。为什么不拉到外面去,下关昆明都缺货,少说要卖七八角钱。”
“怎么拉呢?路太远了,去年我们几个姐妹异想天开,想去县城卖个鲜,用自行车一人拉了几百斤。也是我仗着技术好,又多压了一百斤。你别笑,谁不想多赚点。没想到半路上把车胎压爆了,进城卖了梨,换了个新胎,剩下的钱就只够买碗过桥米线了。”
“真是个催人泪下的喜剧,令人发笑的悲剧。今年呢,又有什么新打算。”
“还能怎样。先收下来自家食,亲戚同学随手掷。任凭奸商怎盘剥,剩下全丢沼气池。”
“不行,这样干太不合算。既辜负了一年的劳苦,又便宜了黑心的商人。我给你想个办法,要是我拉出去了,你卖不卖?”
“那还用说,当然卖。你有啥办法?”
“我有个战友在商贸市场工作,问问行情怎么样,愿不愿代销。如果他同意,你约几个人,把梨拉到木材场。我跟老孟商量一下,找个地方伫存,最少要有三千公斤。够一车我就专门进来拉。就是我不来也不要紧,让老孟安排车子,拉出去由市场去卖。”
“行啊,不用多说了。不管卖什么价也比家里强,一切由你决定,啥时要,啥时拉。”
“不,干这个我也外行,还要和那个战友仔细筹划个可行性步骤。还有,收入的钱要支付运输费,市场税,另外,所有出力的人也要给点好处。”
“这个我懂,少不了大家的。你安排去吧,最后能拿回来百十块钱,就感谢不尽了。”
说话间就看到了伫木场的灯光了。两人下车停在道旁,阿燕被方才描绘的美好景象吸引住了,深情的展望着还未有丁点实际的虚渺幻影。
“我到了,你快回去吧。多约几个诚实信用的姐妹,尽量挑些又大又好的,开始能卖个好名气,以后就好做了。我们坚决不搞以次充优,投机倒把的事情,是不是?”
“真的能成吗?太浪漫了。”
“现在不能打包票,但我从不说空话,至少有百分之五十的可能。回下关我马上去联系,最多十天内给你确定的信。你们这儿通邮吗?就怕信在哪里卡住了误事。”
“有这条路,乡邮员每天进山。我和阿叔通过信,差不多五天能收到。”
“这我就放心了。好,长话短说,没别的就散吧。要不然到太阳出来也说不完。再见。”
“慢。口说无凭,交换个信物吧。我把这个送给你。”阿燕拿出个精美的绣花荷包。
“太美了,天上不见,人间仅有。”刘正荣接过来仔细的欣赏着。“这样超一流的手工业品,要是放在广交会上,少说也值一百美金,可以换一头牛呢。”
“山里姑娘绣的荷包是不卖的,只送给同心同德的人。”
“可是,我什么也没带。”情急之间,他想起前不久看的电影《五朵金花》中的一个镜头,忽然有了主意,取出随身的小刀。“抱歉,不知道山里那么多规矩,啥也没准备,就把这东西送给你吧。它是我在部队立功的奖品,有人出两百块钱也没卖。”
“那你是英雄了,一定有不少军功章吧。”阿燕美丽的大眼睛里充满了羡慕和崇敬。
“英雄算不上,小功立过两次。”
“你不要骗我。”阿燕意味深长地说。
“跑了和尚跑不了庙,到月底没信来,你就带着这家伙到下关找我。找到许书记,我再有本事上天入地也是逃不掉的。”
两人紧紧地拉着手,一次又一次告别,但久久的不肯松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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