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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前赴疆场之时,正是一年深秋,将入初冬的时候,而如今,已是第二年的草长莺飞,春光正好。官道上的马沿着道一路奔走的匆忙,马蹄踏过官道边上的洼地,水洼里溅起的泥水是昨晚上的春雨淅淅沥沥积下的,道上略显几分的泥泞。
“将军。”那马上身形高瘦的汉子粗哑着嗓子说道,但很快他又小心翼翼的改口道,“先生,我们已经到盐城了。”瘦高的汉子一手扶着头上的斗笠,一手拉扯着马缰将马头调转过来,随后便将询问的视线看向了身后的男子。
昨晚的雨其实算不了多大,打在身上多时才会觉出几分黏腻的湿意,走在了身后的男人拉拽着马缰跟进几步,一身的蓑衣下缓缓伸出了一只骨节分明的右手来,指若削葱根,指尖泛着浅浅的白,指节修长,手掌覆上头上的一定箬笠,缓缓揭起,便露出一张五官清瘦似有湛然风姿的年轻人的脸来。那年轻人生得一双沉静如渊的眸子,足堪如画的眉目,脸色倒是略显几分的苍白,连日来赶路的倦意早已在这人的脸上显示出了几分的疲色。
时至昨日,他们已经冒雨赶了一天的路,对于一个常年奔走在江湖的老手老说,趁着夜色冒雨赶路其实都算不上是少见的事,然而,毕竟从离开玉门关那日起,他们已经赶了三四天的路程,快马加鞭,马不停蹄,莫说是个寻常的武人多少也有些吃不住了,更遑论这本就不是一个男子印象中本该吟罢风月伤悲秋的士子所该受的罪过。
摘下了头上的那顶箬笠的男子沉吟片刻,只见此人尽管眉目间似乎尚有几分的郁色,而五官看来却是说不出的舒缓清俊,印着这日里一夜雨后草色遥看近却无的朦胧的景致,一笔一划,都自有一番别致隽永的意味。随之,方才又听得那男子终于不急不缓的言道,“进城吧。”
过了盐城,再过一日,长安便已近在咫尺了。
兆空听罢,忽而言道,“便先进城歇息片刻吧,将军。”
林子清拧了拧眉,道,“边疆尚且不得安宁,何况军情紧急,已是半分耽误不得。”顿上片刻后,又道,“早日踏足长安,此事早早了却,于我才算是安稳。”在很多时候,在某些方面,林将军的固执是旁人百般也无法动摇一分的,十分出乎意料的固执。
兆空也皱了皱眉,道,“那不如先在城里的客栈用完早膳再自行赶路?索性也不差这几个时辰了。”
林子清沉吟片刻,方才言道,“尚可。”
这一路随行回了长安城的并非只有林子清和兆空二人,只是将军回长安还要提前置办一些物什,便与兆空二人提前快马先行奔去长安。此外,弓枢还派遣了一队百人轻骑一路护送着上百从戎狄和永安侯阵营里救下的一些柔弱的妇孺老儿,和几百退伍的老兵赶往长安城,每隔一月,军中便会派遣这样一支的队伍护送伤兵和救来的妇孺送往长安,再由户部负责安置其住处。
盐城,
一家随处可见的落脚客栈。
十里狼烟正起,金戈铁马,为首的将领抡了一圈手中的长刀,刀尖在空中转过的银色的弧光,——杀!蔓延在莽莽黄沙之中的猎猎肃杀之气,入目所见,都是一片刺目的红色和苍茫的黄色交织出一片的惨烈之景。将刀剑割上敌人的脖颈溅起的鲜红的血液,一人满目赤红的双眼,手中紧握的刀剑刺入胸膛的时候通透彻骨的快意。
战场上一幕幕的场景在他的脑中重现的真实,为了他们的父母,妻儿,远在千里之外的千千万万的同胞。玉门关是整个中原最重要的壁垒,玉门关一破,戎狄铁骑入关,百年繁华辗转零落,而他们的父母妻儿怕都要在这被压迫的深切的屈辱之中百年都不能直起脊梁来,于玉门关千万的将士而言,终于,他们还是不得不战,在疆场上,在玉门关外。若是玉门关大破……这样过于惨烈的场景只是想象便已经干渴得让人半分也不能忍受,更遑论……镇守在边关的将士有不得不战的理由,玉门关绝不能破!林子清还记得他站在玉门关的高台之上,高声宣扬新令时群而响应的雷鸣战鼓之声,独立扬新令,千营共一呼,不外如是。
旗令官鲜红的旗帜尚在风外颭,高声扬言所道之一句,“但使龙城飞将在,不教胡马度阴山。”只有在这片苍茫雄浑的战场上才能真正渲染得出此一言而不能以蔽之的“不教胡马度阴山”的决绝的惨烈,是文人的辞藻,却更是军中一片的魂兮飞扬。
那声振聋发聩的扬言一瞬间在他的耳边回响,只觉得自己的耳膜都是一片鼓鼓的作响。
“将军!”兆空小声的唤道。蓦然睁开的双眼之中散尽了几分的茫然之后,入目所见,还是乡野之间一家不足以用破败来形容的客栈,冷风拂面,心神在倏忽刺激的寒意下立时便已清醒下来几分。
林子清与兆空二人牵着马匹走在盐城城中的街道上,城中不得纵马,印象中,不止长安京都,在各地城门处都常有张贴城中不得纵马的规定。从那家破败的城中乡野客栈出来之后,两人便牵着马走上了城中的街道,出城之后,快马再行一两日,长安应已近在眼前。
这日里盐城的街道上比之平常要热闹上许多,林子清倒是难得在这几日的快马奔走之后得了闲暇,伸手顺着马鬃拍了几下的马脖子,顺手又向着马儿的脸上抚上几下,这几日马不停蹄的奔波,若是寻常的野马怕是奔上一日一夜已将脱力,口中白沫不止,倒地不起了,也亏得他和兆空选的两匹军中的好马,送往军中的战马本就比寻常的马儿要健硕上许多,更可况这更是军中少见的两匹好马,也算是林将军此番为将以来所得的一次难得的福利了。
兆空牵着的那匹马儿倒还好说,马嘴里时不时的喘出几口的热起来,多少还能看出些许奔波多日的疲色。而林将军手下那匹白马,马脖子还时不时的往身旁拽上一拽,一身通体没有半分杂色白色的皮毛油光的发亮,看上去倒仍是十分的精神健硕,马蹄子时而往地上踩上几下,瞧着好像再跑上几日几夜也是游刃有余的一副模样,看上去实在不安分的很,怕也只有在林将军的手上才难得这般的乖顺。
说来那林将军新得来的那匹白马的脾气也是恁大,便是平时喂着它吃食的小兵马脖子也是半分不能让人碰的,将这马送来的军需官曾言道,费了好生大的力气才将这马儿围堵起来的,伤了自己手下的好几个好手才逮住的一匹好马。照着理儿来说,性子越烈的马就该让性子更烈的马上好手来驾驭,而林将军手上的这匹马却是奇怪,军中几个颇有几分武艺的将领也试着降过这马儿,使尽百般武艺也未曾得过手,又怕下手太重伤了这匹难得一见的好马,最后都不得不多有些可惜的不了了之了。
平素负责饲养战马的小兵将这马牵过来的时候,心里也多少打着鼓,谁料,林将军真正上手摸上这马儿的马脖子的时候,这匹平时连被人摸着几下马脖子都要踩着蹄子,哼着鼻子里的气,寻思着要和人拼命的野性难驯的野马只是简单的甩了几下马脖子,竟然真就乖乖的任着林将军拍着几下他的马脖子,便翻身上马了。
军中的几个老将私下里想着,那马儿怕是个能看人的主儿,瞧着他们将军生得好看的紧,合着就看上他们家的将军巴上不放了。此话说来当然是玩笑,一方面,军中言论向来有些口无遮拦,还真别说,真像那么回事儿,一方面,多少存着几分对这年轻俊美的将军几分善意的调笑之意。
初来之时,军中尽管对这半分武艺不通的年轻将军存着几分轻视之意,然而,蚀谷之役,一系列的排兵布阵一出,一手阵前斩诸将以振军威杀鸡儆猴的把戏更是玩得顺溜的很,几番下来,手下的士兵尚还不以为意,几个偏将老将的心里也多少对这少将军存上几分的敬意。敬他是个将军,敬这个年轻的将军能为人所不能为,不便为之事,胆气,谋略,种种。
兆空多少有些艳羡的看着林将军手中牵着的那匹白马,军中的老将对着好马总多有几分的感情,在战场上,许多老将手下的马都是他们征战沙场并肩作战的战友,可以说,这批疆场上的老兵对于马的感情许是最真诚不过的。
然而,这般难得闲适的盐城街道之上,在沿街小贩的咒骂声中,忽见一人在街头跌跌撞撞的慌张迎面而来,身后却是随着几个身材壮硕的扎髯大汉,一身料子略显轻浮的粉色透纱,那粉色的身影于他奔走的愈来愈近,若非平常,林子清定然会随着几分迂腐的性子侧过身来吗,由不得这女子跌撞在他的怀里,拽着他衣裳的领口,终于惊惶不定的言道,“救我……”
他只觉得这女子生得有几分的眼熟,一时不及细查,然而,待得撞上那双盈盈一湾泓泉的清澈的眸子,耳边属于江南女子的吴侬软语萦在耳边,“……救我。”
……
庆历八年,端木行上书弹劾左相闲婿傅宗书,未果。
庆历九年春,端木行一赋《辞天下》,罪及目无尊上,虽在朝野之外,又与朝中结党营私,贪受贿赂,罪及人臣。端木行即日发配边疆,其妻含恨而尽,唯其女端木蓉,年前不知所踪,遍寻,而终不得。
*
长安,
神侯府,
前厅负责招待访客的小厮寻到后院里正独坐与己对弈的诸葛正我说道有客来访之时,诸葛正我正捻着手中一枚白子的右手缓缓顿下,心里细想着,而今这时候会来神捕司的访客倒是少见,面上却是于人笑道,“你且先去好生招待了才是,我随后便来。”
诸葛正我算来今年已经是个六十多岁的老头了,但看上去却全然不像他的年纪一样的年迈,他留着花白的胡子,两边的鬓发和胡子都梳得整整齐齐的,他的面色红润,瞧着不像是个已过耳顺之年的老头,传闻之中,诸葛正我是个文韬武略,琴棋书画都略有精通的奇人,观人必先观其面相,而从诸葛正我的面相上来看,他更像是一个萦着几分儒雅的书卷气的处于朝野之外的好好教书先生,而不是一个生于朝中却屡屡不得志的往日里的太子太傅。
诸葛正我就着双手负于身后的模样前脚迈入大厅之中,便已向着那厅中之人笑道,“早已听闻年前领兵挂帅的总路司马镇远大将军,当年意气风发的新科状元郎是个如何丰神俊朗的模样,如今得见,倒也确实是个世间少见的俏郎君。”
诚然,迈入前厅见了厅中之人的样貌之后,诸葛正我有过了几分的怔愣,然而随即片刻却已回过了神来,随之说话间倒是变得颇为圆滑起来。诸葛正我很聪明的没有问起一个应该在边疆抵御外敌的将军届时为何会出现在他的府上,能让一个在外打仗的将军拼着欺君罔上的罪名拜访他神侯府的原因定然不多,照理来说,前方战事虽然吃紧,然日前传来的都是捷报,也算得上是一件朝上喜闻乐见之事,而偏偏在这个时候,应该出现在边疆战场上的林将军却出现在了长安城……
林将军屈指敲着几下自己面前的桌角,说道,“在下也早已听闻神侯府诸葛神侯之名,如今得见,倒也真正不虚此行。”
有些话他已不必多说,而有人已经明白了七八分,诸葛正我名义上虽已游离于朝政之外,对于朝中之事却往往比一般的官员还要远远多得多。他虽早已料到边疆定会派下将领来说话,却不想,这年纪小小的将军竟真有这般的胆识冒着这天下的大不韪也要于这长安城里跑上一回,尚且,来得如此之快。
想来,此番军需亏空之事,亏空的军需和饷银的数量怕是比他想象中还要多上许多,还要严重的多。
若是一场边疆的战事已经打不下去,那将军也确实到不得不回朝的时候了。
林将军道,“军中的军需只够再撑一月了。”不难猜得出当朝者的心思所在,此番战事告捷,他们定以为戎狄被打了蛇头,日后定然会乖乖的缩回他们的巢里面去,然而,他们却错估了茯苓。茯苓虽是个女将,性子比之平素的男儿却还要傲上几分,一次被他打疼了,这妮子不挨上几回的闷棍也是个死倔不愿轻易服输的性子,更何况她手中还有整整八万的雄兵。
而到了这时候,朝中却已经聊起了和谈的事宜来,他们真当戎狄也像他们一样存着这般偏软的性子,挨了一记闷棍便会乖乖听话的任他们摆布吗?和谈?说来也不过是这些性子偏软的士大夫们一厢的情愿罢了,对方可未必会领他们的这个情。
更何况,杨钊率兵攻打永安侯一役的消息还没有传来,万事还没有休罢,便已经有人却已经把脑子动到了他的军需和军银上面,再下去,怕是军粮难免也要被扣下一番了,内部不平,后继无力,巧妇难为无米之炊,让人在前线替你卖命,却连最基本的军需,军饷,军粮如果都不能保障,这场仗,怕是要打得艰难得很了。
诸葛正我于厅中缓缓掀了一边的衣摆缓缓坐下,随后便不急不缓的言起近日来朝政上一起旧事来,“听闻太后宗弟之子李昶性格跋扈,爱极美色,又喜好奢靡。太后念其为亡故宗弟之子,对其多有宽待,不忍苛责,月前,李昶方被提为兵部侍郎。”此话言罢,诸葛正我面上犹疑片刻之后,终于还是嗟叹一声,言道,“若凭你一己之力,你如今可有的万全准备?”
林子清沉吟片刻,神色之间却仍是极淡,“非也。”
面皮子向来僵冷的很的林将军这会子却是缓缓勾起几分自己僵硬的唇角来,一个人若是生得面目好看,便是不论作出何等的表情来也定然是极为赏心悦目的,然而,林将军的笑此时在让人觉得有些赏心悦目之余,却更是无端的让人觉出几分从心底冒出的寒意来。
林将军道,“非我一己之力,我要借的,却是这天下合众之力,这天底下最堵不住的天下人的悠悠之口。”
言罢,林将军却是自觉的绕过此间话题,随即缓缓言道,“此事倒是无需诸葛先生麻烦了,然而,此外,在下尚有一事相求。”
诸葛正我道,“能令你与我相求之事我定然是会洗耳恭听的。”
林将军便一字一顿的言道,“……端木行之女端木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