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三章

说话的声音并不大，语气也没有太多变化,孙晴却觉得眼前这个青年像是换了一个似得,身上多了些让她熟悉又紧张的气质,就像她第一次孤身跑到服装厂谈生意,面对部门经理时的那种局促,那种被审视掂量的忐忑感。

如果孙晴心思更敏感点、文化水准更高点的话,可能会联想到“上位者气质”这样的词汇,但是如今她只觉得心脏砰砰跳个不停,手心都有些冒汗。瞥了一眼母亲略显紧张的神情,她深深吸了口气,开口说道。

“远鸣,别笑话姐姐异想天开啊……是说上海读书时,见识过不少国际知名品牌的大商店,里面的衣服真能让挑花眼，料子也好、做工也没话说，但是这样的衣服，拿到当地的老裁缝手里，几乎能做出一模一样的东西，价格还不到专柜里的十分之一。就想，这衣服能卖的如此贵，是因为布料吗？是因为款式吗？恐怕都不是，只是因为它有一个大家都听说过的品牌。”

随着话语出口，孙晴的情绪慢慢稳定了下来，思路更加流畅，“上海那边优秀的裁缝真的很多，一大批老上海滩传下来的祖辈手艺，他们眼里，那些品牌，特别是男装、西装根本就没什么秘密，如果拿着样子去里面定做，很轻松就能做出更加贴身、更加彰显身段的衣服。而的学校里，也有很多非常有才华的同学，他们设计出的作品并不比洋货差，还更符合中国的审美眼光。所以就想，如果能把这两者集合起来，能做出一些合身又美观的服装，是不是也可以高档柜台前占有一席之地呢？那种真正昂贵、又值得的中国名牌。”

话说的很有激情，但是面前的青年并没有丝毫被打动的表现，只是手指交叉虚放身前，似乎等她继续说下去。孙晴刚刚燃起的自信又产生了动摇，嗫嚅的补充了句。

“们真的做了很多筹备，现团队大部分都是中纺的高材生，还有几个特聘的知名老衣匠，们准备做一个股份合营制的公司，还银行里问过贷款的事宜，应该能顺利拿下100万的贷款，加上家里现有的钱以及其他的投资，绝对能撑起摊子了。远鸣看……”

陈远鸣笑了笑，平静的答道，“是个挺有见地的点子，只是不够完善。”

看着有些发蒙的孙晴，陈远鸣轻轻叹了口气，“只说了自己的大体构思和设计团队，但是推广宣传呢？公司管理呢？品牌的具体走向呢？面对的消费群体呢？这些关键点又哪里。”

没错，如果把自己看做是个风投公司的合伙，那么孙晴这样的规划只是个简单至极的点子，根本谈不上企划，也不会吸引投资者的注意。这就是中国最初一代创业面对的窘境，那些真正成功的商，往往大部分是先开始经营，有了初始资金后再根据来钱的多寡决定投资方向，而那些真正有着目标和远景规划的创业者，却往往无法脚踏实地，让热情和理想压过了现实，缺乏真正的经营理念。

从一个真正的小农社会进化到一个商业社会，改变们的思维和理念，还需要太长的时间。

看着面前两无措的表情，陈远鸣并没有继续打击她们，只是淡淡说道，“估计刘阿姨和晴姐都已经看出来了，其实现的生意铺得很大，各种营生里，恰巧有一个投资创业者的公司，美国，这种生意叫做‘天使投资’，就是专门针对那些有想法、有能力的进行金钱上的援助。”

“这种天使投资并不像普通的银行贷款，它是不收取利息的，也无需偿还，额度会随着投资对创业者的认同度增加或减少，获取这笔资金的则需要给投资相应的公司股份，让他成为董事团的一员。投资过一位创业者后，部分天使投资还会对其进行后续的指导，帮助他们发展壮大，等到公司进入正常运营后，这些天使们就会采取上市、回购等方式把自己的投资套现。”

“当然，就目前而言，这家风险投资公司是针对高科技产业的，像服装这样的劳动密集型产业并不投资范围之内，它的技术含量太低了。但是……”看着孙晴流露出的忐忑神情，陈远鸣笑了笑。

“作为一个单纯的天使投资，个可以为的公司投资，甚至也可以后续发展上帮一把力，但是投资之前，需要一份更为明晰的企划书，以及一个真正过硬的创始团队。们想开的究竟是一家什么样的公司，目前拥有怎样的实力，股份有限制要怎么预算分股，获得投资后又要怎么支配这些财产……如果们的企划书能够说服，这个投资就能实现。”

一番话说得干脆明白，孙晴却觉得自己的脑仁都被翻了一遍，他问得这些，自己原先真的考虑过吗？就算有些个想法，又怎么把它们落实处呢？一腔的热血像是被浇了盆凉水，但是沮丧过后，又燃起了更多的不忿。

深深吸了口气，孙晴开口问道，“那说的这个投资能给们多少钱呢？”

“这就要看们需要多少，以及们拿出的企划能让付出多少。”陈远鸣笑了，他又怎会听不出孙晴话里的意思，“不过可以给透个底，它只会比银行贷款要多，且稳定。如果这个公司真的值这么多。”

刚才她说的可是向银行贷款100万……孙晴突然觉得自己有些说不出话来了，这不像是两年前她们母女俩听着这孩子的建议去摆摊做小生意，如今的他已经完全不像一个“合伙”，而成为了真正的“老板”，那种可以独断公司发展和兴衰的存……

这样的发展可跟自己想象的完全不同，她该如何去选择呢？去贷款、去筹备公司、热情却又莽撞的闯入这个陌生的领域，还是稍微停下脚步，重新审视、仔细揣摩，走上另一条完全不同的道路。

低头沉思了几分钟，孙晴看着自己手上涂得漂亮匀称的指甲油，突然露出了一丝浅浅的笑容。她曾经走过一条很艰辛的道路，为了几块钱熬夜织毛衣，劳累过度导致整个冬天都无法伸展手指；她也曾为了几百块的利润守家的厂字旁，死皮赖脸的哀求对方接一个计划外的单子。苦她吃过，累她尝过，甚至更加屈辱、更加绝望的境地她也经历过，现已经有了这么充足的基础，也为自己的理想深造学习了那么久，收获了如此多之后，她究竟还害怕什么，犹豫什么？

“懂了。”再次抬起头时，孙晴的眼睛恢复了清澈和明亮，“会再次认真整合手头的资料，重新考虑这个公司的发展，能给一个月的时间吗？”

陈远鸣轻轻点了点头，“当然。”

当然，其实第一关，她已经顺利通过了。

对于天使投资，那些拥有金钱的投资者看重的并非只有项目的前景本身，更重要的则是发起这个项目的或者团队的前景，一头狮子可以领导一群羊，但是一只羊，却永远不可能领导哪怕一只狮子。金融和商业领域，这是个亘古不变的法则。

如果孙晴有那么一丝退缩，有那么一丝自傲或愤怒，今天的事情可能就会向另一个完全不同的方向发展。陈远鸣不是没想过跟这对母女俩合作，但是那时他是把这个计划当成是自己的唯一。然而今天，他面对的早就是个更为复杂的名利场，再也无暇来对一家小小的服装公司亲力亲为。

因此想要成立这家公司，就必须有一个更加坚强的领导者，一个真正有想法、有能力的公司法。他无法预测孙晴能够给出怎样的答案，但是她的勇气和信心，以及最基础的商业敏感性已经表露无遗。只要给她一些时间和扶持，总能得到一个满意的结果。

而这个投资也未尝不是一次试验。中国，天使投资还是个太过新潮的领域，其实乔纳森等开始并不看好中国市场，这里，Vc或者Pe有可能取得一些成果，但是天使投资太复杂了，中国目前还没有确切的风投法规，没有可行的退出机制，他们很可能进行一场血本无归的冒险游戏。

硅谷，上市才是风投的终极目标，才是金融家们套现的唯一途径。站硅谷背后，掌握着纳斯达克曲线的，正是那个血腥的华尔街。然而中国，一家公司上市，面临的境遇反而更加危险，如今中国股市遵从的还是丛林法则，还是大鱼吃小鱼、鼠仓挤散户的赌博游戏，这里没有可以依靠的法规，没有严谨周密的条理，如果贸然走进股市，取得的很可能不是胜利，还是毁灭。

而境外，香港创业板或者美国纳斯达克上市，很多经营良好的中国企业也只有任凭宰割的命运。大大小小的公司上市、退市，留下一地残和破碎的美梦，更多则被金融巨鳄们恶意吞并，笑里藏刀的掌控。再加上两次大起大落的股市危机，这何尝不是另一片险滩。

如果只是赚钱的话，天使投资也许很简单。但是如果从扶持企业，从良性运作来看，中国的风险投资业还有很漫长的一段路要走。而他需要做的不只是个散财童子，更是个拓荒者、开路。虽然天使投资本应该以高科技为基础，但是现的中国，还远远未达到劳动密集型企业饱和的地步，服装、餐饮、交通运输、影视娱乐……这是个百废待兴的时代，有才能、有魄力的天才又何止一二。

如果可能的话，他确实也想把投资的领域延伸到更广阔的范畴，但是比起高科技产业，这个低技术含量的领域需要的是一种完全不同的规则，如何摸索它的盈利方式，并把这个化作一场双赢，还需要太多的探索。

不过……陈远鸣笑了笑，对于目前这个服装产业，他确实还是有十足信心的，要知道服装业最重要的环节就是推广，他虽然没有打通巴黎时尚中心的路子，但是有飞燕的存，有整个光碟产业的支持，大陆和香港影视业、特别是那些万众瞩目的明星们将会是他的天然盟友，衣服够出色的话，还怕没穿出场，没做广告吗？

只是这些话，现说来却还太早，先看看孙晴能够走到哪一步吧。

坐一旁，看着面前两个侃侃而谈的年轻，刘芸心底也有着一份感慨。她是猜到了陈远鸣如今的身份可能早就变了一个样貌，但是绝对没有猜到会是如此巨大的改变。随手拿出超过一百万给做投资，这是个什么概念？还有他那句“各种营生”……如果一个能给投几百万的公司，只是他手下的一个分支，这又意味着什么？

但是即便换做了这样的身份，他还是轻轻松松的笑着来到自家做客，还是会带来礼物，像一个真正的亲朋一样，融入这个家庭，和他们一起欢笑闲聊。刘芸很难说清现自己是个什么想法，但是有一点却不得不承认，原本那份毫无芥蒂的亲密，可能很难重现了。

一个同院里生活过，看着长大的晚辈，和一个真正的巨富，可以投资扶持自家产业的老板，可是两种完全不同的存。她能感受到陈远鸣的真心实意，也知道自家确实别无二心，但是看看女儿现显得严肃过头的神情，刘芸真的感同身受。有些东西，悄无声息的改变了。

这边创业事宜大致敲定了安排，谈话却没有停下，请教什么时候都不多余，孙晴又跟陈远鸣聊了很久，包括他对高档服装的看法，以及整个服装业的前景。当得知陈远鸣身上的衣物多大并非名牌，而是手工定制后，孙晴的心里别提多惊讶了。

就算是上海，最顶尖的手工定制也是价格高昂的，并不比任何大品牌来的逊色，有个一件两件可以理解，但是全身大部分都是该怎么形容？这可不是炫富，对于大多数国而言，名牌才有炫的价值。会这么穿只有一个可能，就是他已经走到了这样的阶层，一个无需依靠品牌价值来包装自己的层次。

而对于孙晴的惊讶，陈远鸣只是笑了笑，答了句，“没什么，只是这些穿起来更舒服。而且根据，以及认识的很多的看法，品牌虽然可贵，但是手工定制永远不可能消失。服务到才是真正的品味追求，前期的发展，公司可以用产量和数量来获取胜利，但是归根结底，独特和品味才是奢侈品的根基。如果想做高端品牌的话，千万别忘了这句话。”

虽然陈远鸣算不上真正的业内士，但是跟他聊天，获取的却远比那些业内士要可贵，后来就连刘芸也有些忍不住了，开始讲一些自己面对的问题，以及经营上的困惑。站得层次不同，指点这两对于陈远鸣而言还不算什么难事，几就越聊越火热起来，甚至连电视里播放的春晚都被完全抛了脑后，直到一个略显困惑的声音打断了他们。

“怎么聊的这么开心，现节目播到哪儿了？”

孙朗用毛巾擦着头发，有些好奇的问道。看到儿子的表情，刘芸才恍然醒悟，这可是除夕夜，怎么能这时候拉着远鸣聊工作呢？

歉意的冲面前青年一笑，刘芸站起身来，“都这么晚了，去煮个饺子吧，等会儿吃了饺子、听完钟声就能睡觉了。”

“咦？妈，这活儿不是安排给了吗？”

“就那毛手毛脚，交给这澡就算白洗了！”刘芸笑着点了点自家儿子的脑壳，向厨房走去。

孙朗的眼睛咕噜噜自家老姐和陈远鸣身上转了两转，突然咧嘴笑道，“既然都没心看电视了，豆豆跟去玩电脑吧，咱把那个游戏装上！”

“这臭小子，就知道玩！”孙晴毫不客气的骂了一句，倒是也没拦着，毕竟该说的都已经说了，这样的时节，再深聊下去也不合适，还是等她筹备好那个企划书后再说吧。

有了默许，孙朗笑嘻嘻的拉起了陈远鸣，向自己卧室走去。他那台宝贝电脑如今还塞卧室的，每天都要摸上两把才甘心。陈远鸣也没拒绝，就这么任对方拉着，刚刚洗完澡，这个大男孩身上还散发着一股甜甜的洗发水味道，没有擦干的水珠顺着发梢滑落衣襟里，留下一片湿痕，就连手上都潮乎乎的，透过衣袖紧贴皮肤上，带出一点热度。

飞快的走进卧室，孙朗打开了电脑，顺手把几张软盘放桌上，却没有马上开始安装，而是轻轻关上了门，把陈远鸣按坐床上。

“豆豆，刚才是跟姐她们聊生意对吧？”孙朗的双眼里有着掩不住的期待，“是说真的，来跟家干吧，妈现每年都有十来万的收入了，等姐的公司开起来，一定会更赚钱的！虽然不是经商那块料，但是绝对能行，那么聪明，还能上大的培训班，如果有这样一个机会，绝对能干成大事的！原来偷偷跟打听过，去南方打工并不好做，还把钱都寄回家里了，这样怎么能行，应该能过得更好，有更远大的前途，只要……”

这个大男孩的话都有些语无伦次了，双手牢牢的按肩上，滚烫的热度几乎要灼伤皮肤，他话语里的真诚不容置疑，也有着让心颤的期冀，他确实想要留住自己，想要让自己过上更好的生活，从一个死党，一个发小的角度……

心脏突然一阵没来由的抽痛，陈远鸣垂下了眼帘，轻轻挤出了一丝微笑。

“抱歉，二哥，真的做不到……”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