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66

三天后，仙女座金水星,光耀军团缓缓降落巨大的停机坪上。

卡列扬带着一众副官走下舰桥,左手边跟着神情木然的“试验体gTX0012号”。笔挺的联盟军装很好的掩饰了中将的身形,没知道军裤下他的小腿肚子此刻正一个劲发抖。

议会代表特尔瓦议员、军部代表艾伯尔上将正被众簇拥着等舰桥下,一见卡列扬下来,两的表情同时都变了：

“漂亮的胜仗,卡列扬中将！”特尔瓦议员热情而不失矜持,上前一把拉住卡列扬的手使劲握了握：“一路辛苦了,议会会记住的贡献和功绩的！”

卡列扬挤出一丝扭曲的笑容,哆哆嗦嗦瞥向艾伯尔上将：“您过奖了……”

艾伯尔目露凶光一言不发。

特尔瓦却毫不意：“这就是试验体gTX0012？为什么还没注射基因修正剂？——一定是回程太匆忙了吧,如果军部空不出手的话可以让研究院来帮忙,他们对试验体一直非常感兴趣……”

“不了,议员。”艾伯尔终于开口道,声音低沉而嗡嗡作响：“军部已经安排好了。”

两大巨头终于对上，目光噼里啪啦闪出无数火花。

卡列扬不易为察觉的退后了半步。

“既然如此，就议会恭候们的好消息了。”片刻后特尔瓦终于冷冷道，转身向私飞艇大步走去。

场气氛骤然一松，卡列扬刹那间松了口气——然而他今天注定劫难逃，特尔瓦还没走远，只见艾伯尔突然像头黑熊般猛冲上来，劈头盖脸给了他一巴掌！

啪！

卡列扬瞬间摔倒地，昏眩间只听见艾伯尔怒吼：“为什么没攻下戍嵘星！贪生怕死的废物！明明再进一步就可以干掉帝国第九舰队！废物，都是被毁了！”

不远处特尔瓦一个踉跄，刚要冲回来算账就被手下死活拉住了，片刻后终于悻悻上了飞艇。

卡列扬头昏眼花，地上坐了半天才被副官发着抖扶起来。艾伯尔余怒未消，接近两米的巨大身躯仿佛一头暴躁的黑熊，指着他怒斥：“骂的也有！”

卡列扬两只眼睛转圈圈，有气无力道：“对……对，您骂得对……”

“为什么议会一拖后腿们就缩了？还有没有军的骨气！就一鼓作气冲上去又怎么样，打下戍嵘星，回来难道会被议会处死不成？！”

“就算处死还有军部前边顶着！军部会眼睁睁看着们被处死吗？！懦夫！贪生怕死！这帮整天只想着高官厚禄的老狐狸们……”

艾伯尔上将唾沫横飞，周围几个副官都遭了殃。卡列扬勉强拿手挡着，满脸痛不欲生的表情，好不容易等艾伯尔把口水喷得差不多了，才拿袖子抹着脸苦笑道：“话是这么说，但打下来转手也得送出去，不是送给帝国就是送给暗星堂……”

艾伯尔立刻无话可说了，只得不满意的哼哼着，目光四下逡巡，紧接着一眼瞥见直挺挺站不远处的加文。

“这就是戍嵘星上的试验体？议会那帮老不死整出来的东西？”

艾伯尔大步走上前，极其厌恶的上下打量了加文一会，又伸手揪了揪他的头发。卡列扬抬眼瞥见这一幕，顿时心生不妙：“哎等等——”

话音未落惨剧已经发生了，艾伯尔习惯性扬起蒲扇般的大手，想也不想便一掌挥下去：“这玩意儿看了真让恶心！”

——啪！

巨掌离头顶十公分处被稳稳架住，艾伯尔一惊，只见“试验体”冷冷的看着他，眼底闪动着让无比熟悉的寒光：

“君子动口不动手，小时候妈妈没教过么？”

紧接着轰然一声重响，艾伯尔大熊般的身躯被推得猛退两步，重重一屁股坐到地上！

“这这这，这不是，这这这……”艾伯尔只觉得千万匹草泥马从脑海中轰轰而过，整个简直槑了：“这是什么？！”

卡列扬一脸惨不忍睹的表情，半晌才把手从脸上放下来：“这是红土星上失败的那个试验体，戍嵘星上那一个被这一个扔飞船外了。”

“但这一个不是去白鹭星了吗？！不是皇家军校失踪了吗？！”

“也不知道他怎么会戍嵘星……”

“为什么不知道？为什么这一个把那一个扔飞船外了？什么叫这一个把那一个扔飞船外了？现议会要那个试验体来——”

艾伯尔突然静了，继而瞳孔紧缩，难以置信的盯着加文。

卡列扬心里叹了口气，“确定要这里说吗，上将？”

黑熊上将终于如梦初醒，一边用震惊、崇敬、怀疑混杂起来的目光紧紧盯着加文，一边爬起来踉踉跄跄的向飞艇退去。

“……事情就是这样，然后们就一起回金水星了。”二十分钟后，飞艇后座舱，卡列扬用一个无可奈何的耸肩结束了自己的叙述。

卡列扬和艾伯尔缩狭窄的前座下，身后一大片豪华皮质座位，加文正漫不经心的坐窗前往外看，仿佛对不远处两的窃窃私语毫无所闻。

艾伯尔从椅背上悄悄探出头，飞快打量一眼后又立刻转回来，面部肌肉因为过分僵硬而微微颤抖：“卡列扬，必须老老实实回答一个问题。”

“……是。”

“如果他真是红土星上的那个试验体，凭什么认定他是失败的？”

卡列扬心中一跳，脸上却毫无异状：“认为他真是西利亚元帅？不可能的，灵魂折射技术理论上是将思维频波完完整整直接投射出去，对记忆不应有任何损害。试验体一片空白的记忆说明灵魂没有被完整折射，或只折射了一个假的镜像，这种情况下醒来的不过是复制体而已。”

艾伯尔铜铃般的眼睛瞪视着他，半晌问：“有没有可能……”

“不可能，五十年都没成功的事，觉得突然现就成功了吗？”

艾伯尔不说话了，紧皱眉头盯着自己放膝盖上的手。许久后只听他迟疑道：“其实听过一个传说，只是不知道真假——他们说灵魂折射至今不成功是因为议会删改了元帅的记忆，导致思维频波对不上号……如果有一天元帅醒来的话，就说明思维频波对上号了，那么醒来的应该就是——”

艾伯尔顿了顿，道：“需要西利亚元帅的不光议会，也有们军部。都知道现军部是什么样子，士气和心都已经散了，年前莫文中将倡导的那次整风运动也没收到什么成效，这说明什么？——当然不是说军部几十个将军都没法支撑日常运转，但有没有那根主心骨，到底是不一样的。”

卡列扬眼神沉了下去，半晌舔了舔嘴唇，说：“但也不能因为需要就强说这个是真的，上将。”

“是不是真的可以想办法证明！”艾伯尔不耐烦的一挥手，差点打到卡列扬的鼻子：“目前的关键是们需要有那个，明白吗？戍嵘星上那个连自主思维都没有，这个却能跑能跳还能跟议会争嘴皮子，们怎么能把他送走？”

卡列扬不说话了，艾伯尔知道他心里很不爽，难得也劝了两句：“知道们这些跟元帅感情深，不想让这个甭管是失败品还是真身的……来参合这摊浑水。但想如果是真的元帅活过来了，让他自己选择，他会对如今的联盟袖手旁观还远走高飞吗？元帅是为联盟而活的，联盟就像他的生命一样，们这种私心又将他本的意愿置于何地？”

“不过是个失败品罢了。”卡列扬冷冷道。

“凭——”艾伯尔勉强忍住争论的欲望，翻着白眼重重一拍座椅扶手：“总之失败品也好真身也罢，现们就是需要这么个！必须让他把基因液打了，然后们会召开新闻发布会公布元帅回来了的消息！”

卡列扬还想说什么，艾伯尔起身大步走出座舱，气哼哼到外面抽烟去了。

艾伯尔站甲板大厅前，深深吐出一口白烟。

这年头真烟草的价格已经超出们想象了，也许某些帝国贵族还能支付得起，但基本上大家用的都是物美价廉的电子烟草。更受年轻欢迎的是电子致幻剂和迷情药，这些遥远的古地球时代都是违禁品，但现去除依赖性之后，却变成了倍受追捧的新时髦。

西利亚当政那时候，军部高官们连抽根电子香烟都得偷偷摸摸躲着藏着。这才短短五十年呢，各种奇葩的时髦物就流行起来了。要不是年前几个中将严令抨击软毒品，现那些底层军官会糜烂成什么样都难说……

艾伯尔叹了口气，随手把烟头丢给清洁机器，正准备回座舱去继续抽卡列扬，突然转身就愣住了：“——”

加文正站大厅另一头，静静看着脚下飞速退后的原野。

飞艇正向金水星主城掠去，远处夕阳渐渐没入山峦，金红余晖连绵成一条千里长线，全数倒映加文沉静的眼底。那一刻景象实非常壮丽，艾伯尔愣了半晌才下意识道：“——”

加文转眼望向他。

他们无的大厅中互相对视，许久后艾伯尔张了张口，声音茫然而不确定：“——还记得吗？”

加文漠然回过头，“印象不大清楚了。”

“不——等等，还有印象？”

“不确定。”

“可是卡列扬说一点记忆也没有啊？！”

“显然他没完全说出事实。”

艾伯尔愣愣盯着面前的加文，表情既惊讶又意外，一时简直不知道该说什么。片刻后加文从玻璃上看了他一眼，仿佛脑海中搜索着记忆：“——叫列夫·艾伯尔，联盟第八军团总指挥，暗星堂之战后因为维护擅自行动的卡列扬而持枪闯进元帅办公室，还抄起一壶热茶泼了全身……就记得这么多了，其实也很好奇后来这事是怎么了结的，罚款还是拘禁？”

“……因为举止不端而被罚款五千联盟币。”艾伯尔喃喃的道，“的天，到底是谁？”

不知何时卡列扬从后舱中走出来，靠大厅门口表情复杂的看着他们。加文表情很镇定：“也不知道，但除非找回记忆，否则过去的事已经没意义了。”

艾伯尔微微喘息着摇头，上下打量着这个跟西利亚有着同一张脸的omega少年，似乎有点难以接受。半晌他终于咬紧牙关下定决心，沉声道：“不管是不是真的元帅，都必须成为元帅——联盟需要，哪怕作为一个没有任何实际作用的精神代表也行，们现最需要的就是这个了。”

“如果说不呢？”

“……什么意思？”

加文抱着臂，转身靠洒满余晖的落地玻璃上，这个姿势让他有一侧脸颊完全隐没阴影里，艾伯尔只看见他嘴角一丝揶揄的笑意：“——联盟是什么？”

“联盟是……”

“联盟是政权，鹰派、鸽派和中立派是组成这个政权的政党。联盟的全称是银河系及部分河外星系联盟共和国，由5720个执政释个联盟星球组成，联盟政权鼎盛时期其口总数曾达到24兆6800亿——现请告诉，这些能代表联盟吗？”

艾伯尔有点气怯：“能——能吧……”

“那说联盟需要，”加文嘴角微微上勾，问：“他们需要吗？”

艾伯尔瞬间就愣住了。

“这些不论联盟还是帝国都能活，以现阶段局势来看，生活帝国说不定更幸福一点。至于口中的联盟其实是联盟议会，或者更广泛一些的联盟政权，它不过是个随时都可以被替换的东西罢了，真正重要的是它所代表的，更加虚无飘渺而不可捉摸的东西。”

加文顿了顿，说：“——是联盟精神。”

卡列扬似乎理解了什么，而艾伯尔却呆呆的站原地。

“联盟议会确保民众眼下的自由，联盟精神却确保民众永远的自由。后者不需要什么来当它的‘精神代表’，前者却需要一个幌子来遮掩他们非联盟的本质，所以们复活了。”

加文的笑意更加深了，艾伯尔他的眼神下有点无所适从，半晌结结巴巴问：“那的意思是不想……”

“他不是那个意思，”卡列扬沉声道。

艾伯尔用求救般的眼神望向加文。

“从红土星上醒来后……”加文突然漫不经心道，“……因为一些失误，去了白鹭星皇家军校，那里恢复了一些记忆。”

艾伯尔从议会得到这个消息后就觉得匪夷所思，当时还以为是孔塞特林家族玩的把戏，现知道竟然是真的，不由吃了一惊。

“再从白鹭星到戍嵘星，从戍嵘星到这里，所走的每一步都是命运各种巧合的推动，从没哪一件事情是自己有意识要去做的。但是，虽然从没追求过‘为什么要被制造出来’这种答案，但并不代表心里就不想。”

“想知道自己曾经是怎样的，抱有怎样的梦想，为了什么信仰而甘愿赴死。想知道自己曾经做过哪些正确的事情，而那些错误还有没有改变的可能，来不及做的还有没有弥补的机会。为了追求这些答案愿意配合们，但并非是出于所谓联盟议会的需要。”

艾伯尔愣了一会才渐渐明白过来，忍不住辩解道：“可是西利亚元帅从来都不为自己追求任何东西，他做的所有事情都是为了联盟，联盟就是他的生命——”

卡列扬想开口反驳，却被加文打断了：“不，西利亚不是这么高尚的。”

艾伯尔满心委屈，却只见加文冷冷道：

“他只是为个的信仰战死而已，并没有被任何亏欠，也没有任何值得敬佩的地方。”

最终卡列扬的反对没有起到效果，抵达金水星主城后，艾伯尔的将加文接走，安排了基因进化液注射。

第一针只是几分钟的事，但随后的持续注射和基因修正是个漫长而艰辛的过程。它将加文白鹭星上容貌变化的过程急剧缩短，七十二小时内他的骨骼增长，细胞分裂加快，性征发育被强制催熟到古地球时代二十四至二十六岁成水平。

这个时期男性生理状况最为成熟鼎盛，西利亚成为元帅后的两百多年间，公众形象便一直保持这个阶段。

为了达到最佳舆论效果，议会和军部都同意现的“元帅”也必须以这个年纪出现。幸亏加文现这个身体已经接近成年了，各方面基因修正都不太多，烧灼般的生长痛也仅仅只持续了三天。

期间他被关封闭实验室里，为了防止基因污染连卡列扬都不能来看他。其实对加文来说这是件好事，因为据狮鹫事后形容，未完成的基因修正让加文看起来相当古怪：“前两天左手一直比右手长五厘米，而且眼睛一大一小哈哈哈哈——！！”

到第四天早上，加文从被冷汗浸湿的床上惊醒时，伴随他整整七十二个小时的炙热和酸痛都消失了。他动动手指，感觉还有些无力，但那是虚脱过后缓慢恢复的正常现象。

“——完成了。”狮鹫肯定道，像只圆溜溜的光球一样飘半空中：“下来看看吧。”

加文试探性的踩住地面，片刻后向前迈了一步，继而走到玻璃镜前。

镜中映出一个面无表情的年轻男子，深黑头发肤色白皙，体型削瘦却非常挺拔，从肩到腰、腿的站姿都显出一种习惯性的整肃。

他眉眼轮廓非常深刻，鼻梁挺直，嘴唇薄而紧抿，从下颔到脖颈的线条修长利落。这种面相有种秀丽的冷峻，甚至有些不近情，一看就是那种意志极强、不好说服的。

——这是西利亚。

这是被联盟千亿将士所拥戴，驰骋军界数百年的联盟统帅加文·西利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