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轻轻推开文秋,陆琅走到桌前将母亲的家书拆开细细读起来。
“爷看什么呢?”文秋将茶盅盖子揭开,淡淡的香气很快飘满了整间屋子。
“母亲说……”陆琅停顿了一下,不觉蹙起浓黑的双眉,“她说已经跟父亲商量好了,过阵子便会回京。”
回京?文秋眼睛一亮。
陆夫对文秋的存并不是很意。对她而言,文秋只不过是儿子纳的一房小妾,暖房暖床照顾起居。虽然她无视规矩生了个庶子出来,但毕竟那是陆琅允许的。陆琅已经这么大了还一直没有娶妻,能有个孙子对她也算是种安慰。至于庶长子一事,只要说亲前与女方家将事说清了,以后将庶子记到正妻名下,或是干脆移到外庄上去养也就是了。
文秋一直随侍陆琅的身边,陆夫她不过见过数次面。如果能天天亲近着,加上有可爱的陌儿居中调和,陆夫对自己的印象定会改观。一想到这儿,文秋的心窝儿也热了起来。
她的一生都陆琅的身上,陆琅的娘亲便是她的娘亲。她想一辈子依靠这个男,爱恋这个男。
“母亲说,要亲自回来,帮说门亲事。”陆琅的声音响起,如一盆冰水当头浇下。
文秋怔了怔,脸色有些发白,但她还是笑了起来:“那敢情好,有夫,定能帮爷挑门好亲事。将来爷得了端庄贤淑的奶奶来,咱这院子里也就能有正经的主母管事了。”
陆琅将信抹平放桌子上,对她点头说:“行了,这里无事,先出去吧。”
文秋应声退了出去,关上房门之时,她的指尖微微颤了颤,但很快便恢复了正常。以她的身份,做陆琅的正室夫那是痴心妄想。但她跟随陆琅这么多年,对他的喜憎脾性都了如指掌,便是将来他娶了妻,心也还是会她这里。
正妻的位子算得了什么?她从来就未媳过。
她想要的,由始至终,也不过是那男的一颗心,一颗真心而已。
李晟负手站院门外,望着院中一株老槐怔怔出神。来往的下仆役小心翼翼地绕过他的身旁尽量不发出声响。院子里那间正房的门已经紧闭了三天,除了送饭食,清扫屋子,就不见那门打开过。
房门里住着的,是他的父亲,宣王李云启。
这几天,正是他母亲的忌日。
已经过去了十五年,父亲还是忘不了母亲,还是放不下过往,还是,看不见他这个儿子。李晟眉目间掠过一丝哀伤,他缓缓地转身。
“成器。”
就他转身时,他听见一声呼唤。
从花园小径的一头,走来一位云鬓华服的丽。她黛眉轻蹙,面色微微有些沉郁,身后跟着四个绿衣小婢。
“成器,既已来了,为何不进去?”那丽紧走了几步,来到李晟的面前,神色温柔沉静,“父王这几日心情不佳,若能进去开解几句,说不定能好些。”
“让父王静静心也好。”李晟微微一笑,“若此时进去,说不定会打断了父亲悟道。这几日,有劳侧妃多照看。”
听到李晟喊的这声“侧妃”,那丽脸上神情微变,笑容也变得有些勉强。
不管过了多久,李晟的心里,她始终是侧妃郑氏,是他父亲的妾,而不是他的表姨,他母亲的表妹。
“侧妃,侧妃?”身边的侍婢低声唤回她的神智时,李晟那张酷肖生母的脸已经她的面前消失,颀长的身影绕过了满目葱荣的庭园。
“们走吧。”郑侧妃收回目光,看着紧闭的房门唇边露出一丝嘲讽的冷笑,“这么些年了,他还是走不出来,走不出来啊!”
李晟回了自己的院子,换了身衣服便要出门。刚到了门口却见内府的总管李诚迎了过来。
“怎么?”李晟微微皱了皱眉。
“世子爷,宫里来了,皇上想见您。”李诚垂手而立,等着少主吩咐。
“前日才去过,又来叫做什么?”李晟正要找个借口推托,但想了想,还是点了点头,“那就去吧。”
也没再换正式的衣服,李晟就这么跟着宫里的来走了。
领着李晟进宫的是皇上身边的贴身太监乐印,一路进了东安门,过了清华门,乐公公将李晟直接带去了皇上平素歇息的东暖阁。
“来了?”正伏案批阅奏折的皇帝听见声音,抬起头看了他一眼,挥了挥手又低下头去,“乐印,给他赐座。”
乐印诺了一声,搬了张暖椅放书案前,又让端了杯茶来,然后带着宫里的侍从们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
李晟坐椅子里,随手拿起书桌旁放着的一本书来看。
“《西行风物志》,这是怀风献上来的,所述西方各国的风土志异颇为有趣,可以看看。天地广大,便是大齐国土泱泱,也不过是这天下的小小一隅。”皇帝终于放下了笔,看着李晟的眼中盛满了慈爱。
“成器,原来这世上还有那么多奇丽山河景物,若是朕还年轻,真想亲自去走走看看。”
李晟微微一笑:“陛下正当盛年,可是想开疆拓土,将这书上所载之地全都收归朝?”
皇帝摇了摇头:“那些地方的大异族,言语也不相通,强要了来不止劳累军帑,还要花大力气派教化整治,没那个必要。”
二各看各的,谁也没再说话。天色渐暗,乐印进来问晚膳要摆哪里,皇帝看了看李晟说:“也许久未见过皇后了,要不要去她哪儿坐坐?”
李晟垂目摸着西行风物志的书面,摇了摇头:“去了也没什么话说,还是算了吧。”
只要坐皇后面前,那位姨母便三句不离他的生母,每每没说上两句话就要落泪,日子久了,任谁都会有些厌烦。李晟回到京里来的时候已经十三岁了,皇帝初见他时,他便已是翩翩一少年。这些年下来,他行事极为低调,身边也没什么至交好友,生活简单得连皇帝都有些看不下去。
因着他身上的血脉,因着宣王的特殊身份,这孩子的身上便套上了一层枷锁,不得如别家少年那样恣意飞扬,潇洒快意。每思及此,他心中便会生出愧疚之意来。
“父王身子可还好?”
“还是老样子。”李晟将手一摊,“也好几日未见着他,过了这个月,估计也就能好些了。”
皇帝默然半晌,长叹了一声,再没说话。
“昨日听说,陛下要让三皇子就藩了?”也不知为什么,李晟突然提起了这个话题。皇帝所生子女并不多,皇子只有三,长子为正宫皇后所出,二皇子的生母是荣华殿的淑妃,三皇子年纪最小,生母原是近身侍奉皇帝的女官,后来因生了皇子而被封为昭容。皇长子李恺已立了太子,二皇子李惟和三皇子李怡是分了府宫外住的。李惟的封地青州,李怡的封地范阳,只是现都未就藩离京。
“怡儿已年满十六,按制是该走了。”皇帝点了点头。
“二皇子已经十八。”李晟很平静地说出这句话,然后抬起头,看着皇帝那张略显憔悴的脸,“为何他不用就藩?”
皇帝双目中精光一闪,看向李晟的神情变得有些复杂。二对视了良久,皇帝渐渐松下紧绷着的双肩。
“成器,知道自己说什么吗?”
“陛下以为呢?”李晟看着他,脸上掠过一丝嘲讽的笑意。他的笑容很浅,却足以让皇帝捕捉到。
怒气从心底升腾而起,却看到那一对似曾相识的眼睛时瞬间消散。旁说这种话,或许有着不可告的目的,但成器不会。皇帝幽幽叹了口气。这孩子,一心一意只想着远远地离开,恨不得剔骨还肉与他们断绝关联,自己面前总是这么随性,连一丁点奉承讨好也不屑做,这虽让他常感恼怒、锉败、失望,却也得到了他最大的信任。
他自己面前表现出的,是他最真实的想法,而不像朝中的大臣,后宫的嫔妃,甚至是自己的子女们那样,每日战战兢兢看着他的脸色,揣度着他的心思,猜测着他的喜怒,字斟句酌地推敲着每一句话,每一个字。他们猜的累,他也听的累。
“老二身子不好,淑妃也不放心他一个去青州。京里有太医院,药材补品也足,让他京里再过一两年也好。”
李晟冷笑了一声:“二皇子神勇,去年春秋二季的围狩他能张三石弓,连陛下也夸他有您当年雄风。这样的身子若还叫不好,那微臣这副身子板儿估计也就快散了。”
皇帝脸一冷,厉声喝道:“胡说什么?”
李晟起身行了一礼:“是不是胡说,陛下自有圣断。时候不早了,容臣离宫。”
皇帝沉默了片刻问:“以前从不管这些,为何今日要说这些话?莫不是老三跟说了什么?”
李晟原本一直板着一张脸,听皇帝这一说,突然笑了笑。阴冷的宫室里,如明媚春光暖融融充盈进来,将冷硬的心也要化开一般。皇帝看着他,眼眶微热,仿佛岁月洪流逆转,倏尔回到了那个雪融飞花的时节。
“三皇子送了一套《东洲胜舆详志》,带了图解注脚的那种。”那是非常难得的孤本,李晟谈起书来的时候,显得精神奕奕,整个都神采飞扬起来,乌黑的眼睛闪着灼灼的光芒,脸上洋溢着发自真心的满足的笑,“大齐幅员辽阔,北自孤山,东南皆至海,西接西域十四国,其间山川州府,风物情,事事周详。可恨臣俗务缠身,不得亲去游历一番。”
这话倒与皇帝刚刚所言不谋而合了。
“所以便来帮他求情?”皇帝看着这样的李晟,脸上也忍不住露出开怀的笑来。
“拿钱财,与消灾。”李晟点点头,很认真地说,“何况是这么重的礼。不过方才所言也是臣的心里话。陛下对二皇子如此偏宠,恐非幸事。三皇子母亲位份低,他又是个书痴,哪怕要让他去就藩,也该先京里将他的亲事办了再走。还有那么多古籍经典未读,这么早便要走,三皇子会哭的。”
皇帝想像了一下三儿子抱着一大堆书痛哭流涕的样子居然捻须大笑起来:“老三嗜书如命,他可真是会哭的。好罢,既然有帮他求情,那便先帮他物色个老婆,京里成了亲再走吧。”
“那二皇子呢?”李晟又问。
“怎么盯上老二了?”皇帝皱了皱眉。
“臣只是觉得陛下对二皇子太好了些,有时候臣会忍不住想,难道是皇上想换立太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