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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未经手过账目的,能这几个月里便查出他动过的手脚,他怎么也不能相信。
可那些黄帛,黄帛上的标注,明明确确地指出了问题所,想得比他自己还要周全细密。
他的汗止不住流下来,拿手中的账本重逾千斤。
就算他尽力填补了大半,但贪墨主家的污点是怎么也抹不去的。只这一条,便能要了他的命去。
黄觉灰白了一张脸,只觉得前途晦暗无光,连一点点奔头也看不到了。
不知过了多久,屏风后传来六小姐平静的声音。
“觉得是个才,只管着七和香这一家铺子实是大材小用。”
黄觉茫然地抬起头,刚刚的声音他听见了,可是怎么也不能体会出其中的意思。
“每月多拿的,不过一二两银子,经年所累,加一起不过十五两多些,并不过份。”六小姐接下来的话更让他心惊,“只是这两个月,看使了不少气力,填补上了近十两。莫不是黄先生想补全了银子,然后离开?”
黄觉立刻撩衣跪了下来。
既然主家已经发觉,那么如何处置也是主家的事。原本就是他做错,便是将他拿到官府里问罪,他也不能有怨言……只是,他还有那么多事没做,还有,还有心愿未达成,他如何甘心。
怔怔地跪那里,往事历历目,撑地面上的手背被溅落的温热水滴浸湿了。
他只觉得周身的疲惫,这些年苦苦支撑的力量,仿佛都随着泪水流了出来。
虽不甘心,却又有种临近解脱时的空虚柔软。
他静静地等待着判罚。像他这样不是签了身契的账房先生,若是账目上有了污点,就算主家宽厚不追究,他日后也难寻到新的雇主。
然后他就见到一袭水绿色的裙子出现他的面前,水波绫的料子滑软轻薄,就真的像一泓碧水,行动间能浮起层层涟漪。一方素色的没有任何装饰的帕子递到了眼前,他听见六小姐轻柔婉约的声音:“好男儿有泪不轻弹,黄先生起来说话。”
未出阁的六小姐居然绕出屏风直接见他,也大胆大了些。
黄觉不敢抬头,也不敢去接那帕子。然后那袭水绿色的裙角无声地退出他的视线。
“觉得是个才。”她说,“每个月只取一定的金额,必是有无奈之处。现又想法子填补。”
黄觉只觉得口中苦涩,不知要如何说才好。
“家家都有难念的经文,如果不是为了自己的贪欲而是不得已而为之,却也是情有可原。”蕙如并没有回到屏风后面,而是黄觉对面的椅子上坐下,“觉得黄先生是个可信之,如果先生不弃,还请继续留沈家。”
黄觉愕然抬头,就见对面坐着的六小姐正笑盈盈地看着他。
浅碧色的半臂,水绿色的长裙,耳边垂着两颗小指肚大的明珠,乌黑的发髻上只簪着两支梅花细银簪子,衬着一张莹如白玉的小脸,显得清雅端方,虽不是极艳的面容,却令移不开眼光。
难得的是她的目光清亮,明明是尚未出阁的小姐,却这么大大方方地坦然坐自己面前,毫无羞怯心虚之态。
她看着自己的神情和目光,让他油然而出一股熟悉的感觉。
明明面目完全不同,年纪也小了些,却让他,有一种被亲看着的感觉。
长年压抑着的情感他的心里翻腾着,明明已经干涸的眼中,又有新的酸热涌出来。
都已经快要忘记自己的本姓,却与六小姐对视之时清晰地浮现脑海。
“起来吧,男儿膝下有黄金。”蕙如看着黄觉面上不停变幻着的表情。这么近的细细看清了,她更加能确定,自己并没看错,七和香雇的这位账房先生,正是自己的堂兄杜珏。
杜珏一直跟长兄杜衡身边学习打理杜家的生意。杜衡去哪里都要带着他。
算一算,离着那年已过去四载,当年仅十九岁的堂兄现应该二十三岁了。他看起来却比实际年纪要成熟许多。
这四年里,他定是经历了相当的苦难和磨砺,将一身的张扬傲性都磨光了。
既然当年他逃出生天,为何不回杜家?为何改换了名姓留京城?
蕙如有一肚子话想对杜珏说,但她不能。
她是沈家的六小姐,而不是杜家长房的嫡女杜若。她拿什么身份拿什么立场来问?
“黄先生家里可还有?”想了想,只能先问些家常。
黄觉已经站了起来,却不敢坐,只低下了头,手指身前绞扭。
“有一位长嫂,和一个侄儿。”
就听“咣当”一声,他惊地抬头一看,就见六小姐面色惨白地站起身来,约摸是站起来太急,身后的椅子翻倒砸地上,发出一声轰响。
“怎么了?”听到声音的兰溪冲进屋,见蕙如和黄觉面对面站着,身后倒着张椅子,不觉大急,抢步上前挡蕙如的身前,竖眉骂道:“好大的胆子!”
“不是……”黄觉忙着摇手。
蕙如将一心护主的兰溪拉开:“是自己不小心,不关黄先生的事。扶先到屏风后头,头有些晕。”
兰溪狠狠瞪了黄觉一眼,忙将蕙如搀进去。
“黄先生之前从账上多拿银子,是为了的嫂子,还是为了的侄儿?”
黄觉犹豫了片刻,方回答说:“不敢瞒着小姐,黄某原是江夏,四年前随着长房伯父一家来京探亲,途中遇了劫匪,家中长幼只有护着有孕的嫂子逃了出来,因为受了惊吓,嫂子胎像不稳,们无法回乡,于是找了几份零工,勉强京里住下。直到后来遇上陈伯,他体恤们叔嫂艰难,见能记账,于是让来七和香铺子里。原本想攒几个钱,就算不能回乡,也好托捎信回家……”
“后来呢?”
黄觉叹了一口气,将他京中的事情说给蕙如听。
他所说的嫂子,自然是杜衡的妻子严氏,严氏那日受了惊,丈夫的拼死掩护之下,与小叔子趁着夜色逃出来。但亲眼见着公婆丈夫和小叔子被贼围住,耳边又是各种惨叫和刀剑入骨的声音,她受了极大的刺激,差点小产。杜珏为了救她,花尽了身上所有的银钱。
后来虽是生下了侄儿,但严氏的身体和精神都伤了,每日用药补着。杜珏除了七和香记账,又外找了几份零工,可是这日子过得还是紧巴巴的。
严氏的精神也一直恍恍惚惚,几次险些走失,又差点将孩子伤着。杜珏只能又花钱雇了个婆子一旁照看。这下便捉襟见肘起来。
药钱加上雇婆子的费用,每个月都要一二两银子,杜珏一时心急,只能账上做手脚,先填补上家用的窟窿。
如此过了一年,严氏精神日渐好转,也不再整日哭哭啼啼大喊大叫的。大夫也说她无大碍了,杜珏便将原先的婆子辞了,叔嫂带着侄子安生地过日子。
“自从小姐接手香铺子,进益多了不少,主家又大方肯赏银子,手头宽裕了些,便想着要将前些时候贪的银子给补上,等再过些日子,说不得能攒够银子,们回江夏去……”杜珏一脸的惭色,垂下了头。
兰溪看着他的神情却渐渐变了。
家遭难横死,他年纪轻轻却带着个精神失常的嫂子,抚养兄长的遗腹子,日子过得这么艰难。虽然贪了主家的银钱,却只取必需的那点,还一心一意地要还上。难怪姑娘说这是个可用的才。
这位黄先生的确是情有可原,若换了旁,只怕早跑得没影了。如果自己的家当年也能像黄先生这样,哪怕现穷得要吃糠咽菜,起早贪黑的辛劳着,也强过一生为奴不得自由。自己是命好,遇见了六姑娘这样待她如至亲的主子。绝大多数从小被卖的女孩子,怕都早被踩地下,变成了泥土。
兰溪的眼角微湿,低头看着蕙如,如果有可能,她也希望姑娘能帮帮他。
蕙如的脸上浮现出一抹哀色,父兄家遭此祸事皆是因她而起。若不是她那么傻,若她当初不去见姜珩,不因一时的犹豫和不舍留京城,或许杜家也不会有此一劫。
杜珏护了嫂子逃出来,既没去报官,也没有去找杜家京中的商铺求援,必是查觉到了什么,所以才会隐姓埋名过得这么辛苦。
一切的一切,都是她造的孽。
上天垂怜,让她的长兄留下了子嗣,杜家的长房有了希望。
蕙如泪如泉涌,又是悔疚又是伤心,一时说不出话来。
如今,她只有尽力补偿,好好保护着长兄的孩子,让他重新拿回杜家的一切。
心意已定,蕙如拿了帕子将脸上的泪擦净,对杜珏说:“黄先生,这些年过去,老家那边的情形怕也不明朗,想着,不如七和香再做些日子,却不急着回乡,这边找先去悄悄打听着,若是安稳,再带着嫂子和孩子回去,这样可好?”
若非知道当年的惨祸是因安平侯府而起,杜珏也不会带着嫂子东躲西藏更改名姓。长兄只留下了这一根独苗,他不能冒任何风险。伯父一家遭了难,堂妹杜若又遍寻不着踪影,只怕也凶多吉少。江夏老家也不知有没有变化……
六小姐肯出手相助,那是再好也不过的。
“家祖母要将京西的一座庄子也交给管。您知道一个女儿家,于这些事务都是不通的,正想找几个妥当的帮着管起来。瞧记账井井有条,又细致周全,那庄子的账目便也交给管,每个月另加二两银子的薪水,不知黄先生可愿意帮忙?”
让他管理庄子上的账目?那必须是相当亲信的才行。
他如今七和香的月薪不过一两二钱,已是陈掌柜特别的厚待,没想到六小姐张口就给他又加了二两,黄觉哪里能坐得住,只站起身摇手道:“管理庄子上的账目,小自当尽力,只是这薪水给的太多……真的太多……小不求涨薪水,只要小姐肯帮忙回乡打探消息,便是黄某的大恩!”
“也不用推辞,这银子也不是那么容易拿的。”蕙如笑了起来,“有这个能力,才能拿这个银子。不瞒先生,以后可能还有铺子的账目要交给管着,先生能管起来,银子才能加给,若管不起来,可还要收回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