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章 38

第五章

晨哥眼睁睁的看着倩姐鹅黄色的百褶裙连着柳氏月白镶绿边的马面裙消失门后，半伸开的右手无力的垂下,扭头看向谢妈子,谢妈子也知道情况不对,立刻干笑一声：“那表少爷先这里休息,那边还有点活儿。”

说完,不等他答话,转身就走了。晨哥提着两包豌豆糕,那真是走也不是,留也不是。他伫了好一会儿,才终于鼓起勇气,干巴巴的开口：“舅舅？”

……

“舅舅还好吗？”

又是长时间的沉默,就他准备转身去找的时候,里面终于传来章文庆的声音：“是晨哥啊。”

“是,舅舅！”晨哥立刻响亮的回答，“还好吗？”

章文庆没有出声，他现只有一个感觉：后悔。

后悔自己没有把云淡风轻的雅士姿态做到最后，其实他一开始装病倒不是完全受不了打击——最大的打击他三年前已经受过了，这一次已经好多了，他更受不了的是过去他不怎么看眼里的王秀才竟然中了。

那个王秀才！

那个因为家里有个河东狮一直坐馆的王秀才！当初他、刘秀才、李长流和王秀才四算是关系不错的朋友，没事聚会的时候，王秀才总是被他们奚落的对象，经常被他们给说的抱拳讨饶。

后来李长流被革了功名自然就退出了他们这个圈子。而他因为马氏的缘故也慢慢和纳了三房妾的刘秀才疏远了，只有和王秀才还不时的往来一番。

考前，王秀才还羡慕他能自己家中开馆：“务本兄的学馆这两年的声誉是越发好了，将来不定就能开成书院呢。”

他虽然连连谦虚，说自己才学浅薄，书院之事是万万不想的：“不瞒定静兄说，这开馆一是几次不中对家里有愧；二来也是不想这十几年的苦读白白浪费了。读了这么些年的圣贤书，上不能报效朝廷，下不能安养家庭，也就只有跟随圣脚步，为有心求学的学子开蒙启智。只可惜这个道理悟的太晚了，不及定静兄啊。”

“哪里有务本兄这样的心胸？不过是被家事拖累而已。”王秀才连连苦笑，“将来，还希望能到务本兄麾下共事。”

“定静兄大才，就怕那个地方屈就了啊。”

那个时候他怎么想到王定静能中？可家真的中了，而且，几乎整个青茗县的学子都要过去祝贺！

“舅舅？”

外面又传来晨哥的声音，章文庆想了想道：“有些头疼，改日再来吧。”

晨哥应了一声，又道：“买了两包豌豆糕，娘说，您过去最爱吃这个的，交给门上的妈妈了。”

章文庆没有出声，他等了会儿就转过身，刚走了一步，里面又传来章文庆的声音：“晨哥，今天就留下来吃饭吧。”

“不……”

“留下来吧，几日不见，也问问的进度。”

他都这么说了，晨哥也不好再否决，只有有些讷讷的应了：“那，先到外面的书房？”

章文庆里面长长的叹了口气：“也好。”

这个晚上，晨哥就留了下来，吃过饭，章文庆也样子似的问了他两个问题，回去的时候，还给他带了韭菜盒子。他有心不要，柳氏却硬把食盒塞到了他手里：“好孩子快拿着吧，也不是什么值钱的，不过是个吃食，回去油里过一遍，更有滋味。”

他还要推让，那边倩姐已笑着开口：“快拿着吧，要不是，爹的病不知道什么时候好呢。”

“倩姐！”柳氏瞪了女儿一眼，倩姐用双手捂住自己的嘴，柳氏只能无奈的摇摇头，“别见怪，这丫头被宠的没边了，也亏得是自己。”

晨哥脸红的摇摇头，弘毅看了他一眼，又看了看章文庆，没有说话。

等晨哥抱着那个食盒回去的时候，章淑萍那是又惊喜又失望，惊喜的是观前街那边竟有回应了，别看东西不起眼，可是有了，那就代表她儿子二房那些眼里不一样了！大房三房这几年什么时候带着东西回去过？逢年过节的礼节是有，但这私下往来，更见情分呢！而失望的也是，二房竟只回了几个韭菜盒子！

那么大的家业，富得流油，这让孩子只拿回来一点吃食？

李长流旁边看了阴阳怪气的道：“这晨哥去了没有十次也有八次了吧，往常连顿饭吃不了也就算了，今儿好不容蹭了一顿，回来也就只带了这些。这要是没有也就罢了，可他们家的店，那不是都开到府城了。”

莹姐看了眼她娘的脸色，叹了口气：“爹就少说两句吧。”

“怎么？现连句话都不能说了吗？还是不是爹？”

“冲孩子发什么火？”章淑萍啪的一下把筷子往那儿一放，“孩子到哪儿哪儿没体面是谁的错？若是个能干的，一个月能给家里划拉来二十两银子，咱们还用指望谁？要不是女儿，一文钱都弄不来！”

李长流瞪起了眼，章淑萍比他瞪得更大：“想干什么？还想打？来啊来啊！今天要是不打死，是个没种的！”

李长流的手抬了几抬，到底放了下来：“唯女子与小难养也！”

说完，就转过身进到了里屋，章淑萍冲着他的后背呸了一声。莹姐有些为难的看着她：“娘……”

“没事。”

“娘也别太过了，爹他……”

“他就这脾气，就不能给他好脸看，忘了娘早先的日子是怎么过的了？”

莹姐不说话了。早先，章淑萍的日子不是一般的难过。家里值钱的都被那个金氏卷走了，衙门里的天天来要债，他爹每日家就是喝酒，喝多了就骂，有时还打。她娘没有办法，只有跑回娘家去求助。可又能得到什么？大舅妈一向是不讲理的，二舅那边又和他们闹僵了，三舅是根本就没钱，唯有姥姥会支援他们一些，却也有限。最后他娘，甚至偷了二舅的衣服去当。

她还记得那一天，章淑萍抱着她好哭了一番：“大妞，大妞，娘疼啊，娘真疼啊……娘偷了舅舅的衣服呀。”

她也抱着她娘哭，那么恐慌，那么无助。那个时候她简直觉得自己到了地狱里，她找不到出路，她不知道要怎么办？她的女红不错，可她就算绣瞎了眼睛，也赚不了多少钱。也就是这段记忆太深刻了，她才会那么顺遂的就接受了曹家的那门亲事——那曹二郎到底是个鳏夫，她一个黄花大闺女，风华正茂，却要嫁给一个大她十多岁有了儿子的男，不是不害怕的。

可曹家富庶，有铺子有庄子，所以哪怕要去做填房，她也认了，她再也不想受没钱的罪了。

而也就从那一晚，她娘变了，当她爹再次喝的醉醺醺的时候，她娘一盆冷水浇了上去，趁她爹还没反应过来，劈头盖脸就是一顿打，一边打一边骂，骂的整条街的都围门外看热闹。从那以后她爹就再也不敢打她娘了。没过几天，她娘就把外面的那几间房子租了出去，虽不多，每月总算是有了个进项。她爹先是不同意，又被她娘骂了回去。而等她和曹家定了亲，她爹家中最多也就只能说点胡话了。

想到这里她叹了口气，正要说话，那边她娘已喜滋滋的转向了晨哥：“今天吃饭的时候可见了谁？”

晨哥一怔：“见了谁，没见谁啊。”

“怎么会没见谁呢？不会是自己一个吃饭吧。”

“哦，娘说的是这个呀。舅舅和弘毅天儿都呢，舅妈和倩妹妹虽没怎么吃，可也那里坐了一会儿。”

“弘毅？那个弘毅也上桌了？”章淑萍这几年和章文庆没什么往来，逢年过节的时候弘毅也不可能去老宅那边，所以章淑萍对弘毅的印象一直是停留拖油瓶的长工上面，此时听晨哥这么一说，她立刻警惕了起来，“他不是二房那边做工吗？怎么也能上桌吃饭？”

“弘毅是天儿的兄长呢。”

“什么兄长？本来就不是一个父亲，现还过了过来，还认什么兄长？”

晨哥没有说话，虽然这有些不合常理，但他觉得，要让天儿不认弘毅，也有些说不过去。而且他对弘毅印象极好，当下就道：“娘别这么说，他学问极好，舅舅说要不是他正经上学还没几年，这次也会让他下场试试呢。”

“他还上学了？”章淑萍的表情立刻扭曲了起来，“这、这像什么样子？这弘毅到底是去做什么的？饭一起吃，还供着他上学，这是养个少爷啊！不行，要和姥姥说，这不合体统。”

晨哥一怔：“娘，怎么这样？”

“怎么样了？哪有过个儿子，把家原本的兄长也接过来这么养的？那弘毅今年也十四五了吧，完全可以出去做工了。”

晨哥觉得和她说不通，又不好顶撞，只有起身，不过他刚站起来，就被章淑萍叫住了：“干什么？”

“先回去用功。”

听到儿子是去读书，章淑萍的脸色缓和了下来：“再喝碗粥，今天这粥里加了红豆补血呢。”

“不了，舅舅那里没少吃呢，现是真的一点也不饿。”

“那好吧，给留一碗，一会儿给送过去。”说完，看了眼那里扒饭的小女儿，“快点吃，吃完了也好帮姐姐缠缠线，多大个了，还天天光知道吃喝。”

苒姐没有出声，章淑萍又瞪了她一眼：“让快点听到没？”

“娘也不能这么偏心。”苒姐放下碗，“哥哥舅舅家吃饱了娘还要给他留着，这一碗还没喝完呢娘就催，不是娘亲生的吗？”

“会犟嘴了是不是？”章淑萍怒了起来，“说说都多大了？女红女红不行，灶上灶上不行，每天吃饱了就知道出去疯跑，以后能说到什么样的家？门口那磨豆腐的就是的榜样！”

“娘也不必这么说，真不行，也去给家做填房去，让家也给家里送银子，娘就不会嫌弃了。”

一听这话，莹姐的脸色也变了，她想说什么，眼睛一红，最终没说出来，转过身走了出去。章淑萍彻底恼了，抬手就给她脸上来了一巴掌。清脆的声音一传出，母女俩都愣那儿。章淑萍虽天天念叨这个小女儿，却从没动手打过她，苒姐也被这一下打蒙了，她看着她娘，最后哇的大哭一声，扭身跑了。

“回来！”

章淑萍叫道，苒姐却连停都没停。

听到这边的动静，莹姐又走了回来：“怎么了，娘。”

“没事。”

莹姐看了看：“妹妹呢？”

“管她死到哪儿去！”章淑萍恼的说了一句，又道，“总不外就那几个小丫头家，等家要睡了，她自然是要回来的。”

莹姐叹了口气：“娘以后也不要老说她了，她也大了呢。”

“大了还狗屁不通，也不知道造了什么孽才生了这么个东西出来。也累了一天了，去休息吧。”

莹姐一笑：“帮娘收拾。”

这几年家中情况不好，莹姐身上穿的还是用章淑萍的衣服改的，颜色老旧样式落伍，但少女面庞晶莹，灯光下更带着一种明艳的红润，章淑萍看了心中一暖，觉得总算老天有眼，让他有这么一个大女儿傍身：“是娘对不住。”

“娘说什么呢？”

“若不是没本事让那金氏把家里的东西都卷走了，也不至于……不至于让那曹……”

“娘，愿意呢！”没等她说完，莹姐就道，章淑萍叹了口气。

母女俩都觉得苒姐跑不远，可等了一个多时辰也没见她回来，章淑萍到底不放心，连夜敲开了平日和苒姐来往多的那几家的门，这一下更唬的她魂飞魄散，苒姐竟都没来过！

李家都坐不出了，连李长流都出来，但整条街都没有，后来还是那卖豆腐的说看着苒姐向西边去了。于是一家又往西边来找，还到亲朋好友家去问，晨哥就来到了观前街。他到之前，柳氏正和章文庆说买地的事。按照此时一般的想法，有了银子就要买地，柳氏早先也有过这念头，却被倩姐拦住了。

倩姐倒不是不想买地，而是那时候她觉得银子还有其他的用处——可以用来扩大规模，可以用来修整房子。而后来的两年也的确像的那样，长岛那边的铺子扩大了，他们自己的房子也重新收拾了，还文光街开了分店。而现嘛，既然章文庆暂时当不了举，那这银子也只能用来买地了。按照此时的规矩，如果章文庆中了举，也不用买地，起码不用买太多，因为到时会有不少拿着卖身契带地来投。

两正说着，晨哥就拍响了门，待听到是怎么回事的时候，柳氏也吓了一跳，这时候也顾不得和章淑萍的恩怨了，连忙让尤妈子谢妈子并书院的门房都出动了起来，她自己也跟着章文庆去找，弘毅本也说要帮着去找，却被柳氏拦着了：“若也去了，家里就只有天儿和倩姐了。”

“知道了婶子，会看好家的。”

柳氏点点头，摸了摸他的头。这些年她真没觉得弘毅是累赘过，这孩子聪明懂事，很多话不用说他就知道要怎么做了。对她和章文庆都是极恭敬，对倩姐和天儿也都是极照顾。要说她有什么遗憾，也就是他和倩姐之间太干净了，两好像都没什么感觉。

“是孩子太小的事吗？”她这么一想，也就把念头丢到了一边，打着灯笼和章文庆一起找了起来。

这个晚上，章李两家的都出动了，可一直找到早上，也没能把苒姐给找到。于是，这传的话就多了，有说看到她跳了月牙湖，有说是被拐子拐走了，还有的说，被哪个暗门子的给私扣了下来。越传越邪，章淑萍都要哭晕过去了。

找了大半夜也没有结果，柳氏夫妻只有带着尤妈子等先回来吃饭，不过面对买来的早点，两也都没什么心思，想到章淑萍的样子，柳氏叹了口气：“她大姑也真可怜，那苒姐的气性也太大了点。”

“说这些还有什么用？快吃，吃完了先去歇歇，再去老宅那边看看，娘不定怎么担心呢。”

“去吧。”倩姐开口，“爹也忙活了大半夜了，也没什么事，就先过去看看吧。如果大姑不奶奶那边，就再到他们家去看看。”

“？不行。”柳氏连忙道，“万一也……”

“娘！”不等她把话说完，倩姐就道，“可不是乱跑，而且这晴天大百日的，能有什么事，再说还带着小桃红呢。”

“那也……”

“同倩姐一起去吧。”弘毅道，“先生昨天布置的功课已经做完了，正好能和倩姐一起去，顺带，也能帮着找找。”

柳氏看了眼章文庆，迟疑的点了点头，不过还是叮嘱他们要小心再小心，最后又让谢妈子出去帮他们叫了辆车，才是放行，倩姐临出去前，又拿了盒点心。

看到她抱着个盒子，弘毅看了她一眼，倩姐一笑：“心情不好的时候，吃点甜的能好过些。”

弘毅点了点头没有说什么，倩姐已经习惯了他这种沉默的样子，也不多话。两就这么到了老宅，章淑萍三口果然那里。章淑萍是已经躺了床上，红肿着脸，只是不时的抽噎一下，莹姐也含了一眼的泪，晨哥失魂落魄坐桌前，李长流却不知到了哪儿。

“哎哟，倩姐来了！”看到她，王氏立刻叫了起来，“看来也听说了，好好的女孩子就这么没了，这都是往外面跑的事啊。”

真话一出，李家姐弟身体一晃，倩姐道：“哒哒说这话是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没什么意思啊！就是说女孩子没事不能往外面跑，这跑多了就出事啊！”王氏笑呵呵的看着她，“像们家兰姐，那就是从不往外面跑的。”

“哒哒怎么知道苒姐就出事了呢？”

“这不明摆着吗？”王氏兴奋的开口，“一夜都没有找到，这不是没了，就……”

“哒哒！”不等她把话说完，倩姐就提高了声量，“苒姐不是您的外甥女吗？就算她不是您生的不是您养的，但她和大伯没哟血亲关系吗？您就这么盼着她出事吗？”

“哎哟，这话可是冤枉呐，哪个盼着她出事了？昨天她大姑敲开门的时候，可和大伯找了一夜，现连口热乎饭还都没怎么吃呢！”

“既如此哒哒就不要再说这些没有影的事，她虽岁数还小，到底是个姑娘，别传也就罢了，咱们自己家的可不能这样！”她穿了一身鹅黄色的襦裙，头上简单的梳了一个元宝髻，没有多余的装饰，就别了一个金丝嵌法兰的链子，抬着下颚，瞪着一双月牙眼，就那么看着王氏，王氏一时竟答不出话，过了片刻才有些讷讷的道：“哪个要传她了？不过就是这么一说。”

“那哒哒以后可要注意了，您这么随便一说，却有可能要了家一生的清白呢。”

“哟呵，还没完没了了是吧？……”王氏正要发怒，倩姐却连看也不看她，径自来到了莹姐身边：“莹姐姐，吃点点心吧。”

莹姐看了看她，摇摇头，倩姐道：“吃点吧，吃点才有力气找苒妹妹呢。”

说着，就把一块桃酥塞到了她手里。莹姐拿着只是发愣，倩姐又来到晨哥身边，晨哥苦笑了一声：“倩妹妹，真没心情，的好意心领了。”

“晨哥哥，现大姑和莹姐姐都靠了，可要顶上来。”

晨哥看着她，倩姐把盒子往他身前一推：“就算没胃口没心情也要多少吃点，下面，咱们还要去找呢。大姑已经躺下了，不会也想把自己也给累倒吧。”

“……”

“没事的，晨哥哥，总是能找到，看苒妹妹就是性子烈了点，现不定哪个地方给咱们捉迷藏呢，等找到了，可要好好的教训她一顿，到时候晨哥哥不要和恼啊。”

少女嘴角含笑，带着一点点的调皮，眼神明亮，蓦然的，晨哥就觉得一暖，犹豫了片刻，伸手就拿了块绿豆糕，那种凉凉的甜甜的感觉一直从嘴里弥漫到全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