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五章

由于本次科举中舞弊的情况太过严重，李长治下令重新科考结果作废,由翰林学士带领官员重新审卷。

审卷的结果直到四月才终于重新放榜,结果再一次令出乎意料——原先被判落第的高展明再重新审卷之后,不仅及第登科,而且再一次荣登榜首,得中会元！

新榜一放,整个京畿都立刻沸腾了。

当初苏瑅连中三元时,年仅十九岁,被天下称道为天纵奇才,视为全天下学子的榜样,凡是苏瑅的政见,总会受到无数追捧,这十年来朝中所有新晋的举子全都将苏瑅视为主心骨,颇形成了一股势力。就因为如此，高门望族虽然对寒门举子十分憎恶，却一直不敢轻易贬黜苏瑅。

从苏瑅高中至今十年来，尚无一连中三元，莫说连中，三元中得中二元的也无一，而如今高展明比当日苏瑅高中时的年纪还小一岁，却已连中解元和会元，已有不少将他和苏瑅相提并论了。然而高展明和苏瑅不同，他非但不是寒门出身，还是如今天下第一的大家族高家的嫡系子弟，因此高展明受到的并非全是赞誉，相反，还有不少非议之声。

新科放榜的那一天，引鹤挤到宫门外去看新榜，他挤进群中，刚看见高展明的名字位列头名，高兴地连蹦了三下，正准备回去报喜，却从站一旁的几名读书模样的嘴里听见了高展明的名字，他便好奇地停下脚步去听。

“喂，看，头名的那个高展明，若记得没错，他已经是连中二元了。还有一场殿试，说他会不会连中三元？”

“看八成会吧。殿试是皇帝亲自策问众举子，那高展明可是太后娘娘的嫡亲侄子，就冲着这一点，就算他一个字都不说，看皇上也得钦点他当状元。”

“也就奇怪了，话说这高展明既然是高家的嫡子，为啥要参加科举？每年他们这些势族封官的那么多，还就轮不到他？”

“嘘……”那压低了声音说，“早听说太后反对科举，早就想取缔科举了，实是反对的太多才不敢那么做。这几年虽然有官宦子弟参加科举，可是选出的绝大多数举子还是寒门士子，寒门士子涌入朝堂，占了他们的位儿，他们心里当然不痛快。科举选出来的士子，那都是有真学问的，他们那些靠门第荫庇的势族当然比不上，这几年高家的名声是越来越差了。所以估计这高展明参加科举就是太后示意的，有意让他连中三元，好叫咱们老百姓以为，高家还是有能的。”

“是啊，先前二月张的那张榜，高展明落榜了还觉得奇怪呢，估计是高家和礼部没通好气。后来朝廷不是彻查礼部吗？说什么查到了徇私舞弊，看十有八|九就是因为高展明！看今天张的新榜，这不，高展明就成了榜首呢！”

“就是就是，费这么大的干戈，不就是高家的一步棋么，真是可惜了那些真有文采的学子，就这么让高展明给压过了。”

“嗨，那又能怎么办呢，高家坐宫里，又能有什么公平可言呢？”

引鹤偷偷听了这话，气得直跺脚，想上前跟那些理论，可那些偷偷议论的子弟见引鹤瞪着他们，还以为引鹤是官府的眼线，吓得立刻就散了，哪还听他讲理？引鹤委屈不已，却也只好默默吞下了这口气，回府去找高展明。

高展明得知自己不仅中第，甚至再次摘得头筹之后，原也是喜出望外的，可听了引鹤转述的外头听到的那些议论，他喜悦的心情减少了几分。

然而高展明也没有太生气。他参加科举，会遭受异议，这是他早就预料到的。老百姓根本不知道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心里有了个预判的立场，也情理之中。若他还是当初吴郡里的那个小老百姓，他听了这些事，也会觉得里头有猫腻。一个穷凶极奢的贵胄子弟，还是一脉单传，挤破头去跟着吃苦受累捱科举，这是安的什么心？背后无指点、没有一个巨大的阴谋，这种话说出去都没有信。若非他是当事之，他也不会明白的。

不过也没关系，日久见心，路遥知马力。再过个几年，总会有懂他的。

引鹤气愤道：“爷，到了殿试那日，您好好发挥，让那些瞎了眼的家伙们都看到您的惊采绝艳，一举夺个状元回来，让他们无话可说！”

高展明却沉默不答。接下来的殿试，让他有些头疼了。他不想这么快就进入朝廷的中枢，他倒情愿从六部中的小官吏做起，慢慢接触朝政，逐渐培养自己的脉。他重生至今已经大半年了，可这大半年的时间里，他天天高家的宗学里读书，接触的绝大多数都是高家子弟，即便有外姓子弟，也是高家的亲戚。参加科举，他倒是认识了一些举子，但接触的不够深，这点脉也还远远不够。

高展明之所以一意孤行甚至拂了高嫱的面子非要参加科举，就是因为他不想使自己被动地成为“高家”这条船上被捆着的蚂蚱。如今他的第一步已经成功了。取得解状，会试中夺得好名次，他就已经获得出身，他的名字进入了户部的档案。接下来无论殿试的成绩如何，他都可正式进入仕途，而殿试上的名次，只不过与他第一份官职的分配有关罢了。如此一来，他的出仕之路清清白白，不牵扯任何利益集团，对于他未来不管是明哲保身还是依附何都是有极大的助益的。

先前的乡试和会试，他不敢松懈，便是怕自己落榜，因此全力以赴考了一个好成绩，甚至是出乎他意料的好成绩，接下来的殿试，万一皇上也赏识他，他就板上钉钉会被分配进三省了。一旦进了朝廷的中枢，便是高家的眼皮子底下做事，他又要怎么才能不把自己全然地置身于高家这潭子泥水里？

现他才刚刚起步。将来的路，怕是还有更多艰辛坎坷呢。

引鹤见高展明发愣，用手他眼前晃了晃，心虚地说：“爷，都是奴才不好，奴才不该把外头听来的风言风语到爷面前嚼舌根子，惹爷不高兴了。”

高展明摇了摇头，道：“没事，没有不高兴。距殿试还有大半个月的时间，这些时日参考，伺候着，也累坏了。该好好放松放松才是，什么好酒好肉，尽管敞开了吃，想去哪间馆子只管跟爷说，爷带去！”

高展明摘得双元的消息进了宫，宫里的气象也各有春秋。

高嫱自然是狂喜的。当初高展明说这么多年来一直没有贵胄子弟得中三甲而他想要证明自己的时候，高嫱的态度只不过是让他可有可无的一试，没想到高展明当真及第，可真是叫她喜出望外了。如今她再回想起高展明从前的阴鸷古怪，都觉得是那孩子藏拙，实际上私底下还不知付出了多少艰辛努力，今日才能一鸣惊。现的乡试和会试他都只是观望，并没有插手，就是想看看高展明究竟有几分能耐。现已经足够了，她看到了高展明的实力，相信高展明一定能够帮着他们高家永蹑高位，狠狠把赵家那些贱给打下去！

而李长治知道了这个消息之后，便称病躲了起来，连朝也三五天才上一回，举行殿试之前，他尽量不与高太后的接触。

这日李长治一下朝就急匆匆赶回寝宫，没多久就有太监进来通报：“皇上，外面……”

李长治烦躁道：“不见，谁也不见，请回去，就说咳嗽的厉害，会过！”

那太监小声道：“是赵贵妃……”

李长治愣了愣，脸色稍霁，道：“让她先回去，一会儿再偷偷过来，别让太后的发现。”

那太监得了命令，便出去了。

没多久，赵金燕换了身宫女装束，走进了寝宫之内。李长治连忙起身相迎：“爱妃，快过来这边坐。”

赵金燕嗔怪道：“皇上，瞧弄得，臣妾想见皇上一面，都要跟做贼似的偷偷摸摸，这又是何苦来哉？”

李长治叹了口气：“朕也不想，可又有什么办法。再过几日就是殿试了，朕要亲自策问那些中第的举子。偏偏那高展明就及第之列，先前已中了二元，要是太后见了朕，一定会让朕钦点高展明做状元的。朕只好躲着了。”

赵金燕道：“皇上不喜欢高展明？”

李长治皱了皱眉头，道：“别说他中了状元，就算他的名次高些，到时候高家一定让户部给他安排个好官位，以后一路平步青云，更是不必说。这高展明还是个科举遴选出的，朕要是亲自点了他，以后便是不想用他都不能不用。到底是母后的娘家，抬举些原本也没什么，可这朝中眼看就插|满了高家子弟了，连们李家的都无处落脚，朕想办件事，还得去求着他们，都未必办得上。这三省六部有什么事，都先去仙居殿禀告太后，太后那里有了批示，才到朕这里过一过面子，叫朕情何以堪？”

前阵子户部空了一个职位，有一个名叫郭瑞的大臣到李长治面前替自己的长子谋求那个职位，恰巧郭瑞历来是很得李长治之心的，李长治心里想着只是个九品的胥吏，批给他也没什么，当即就应承了他。没想到李长治转眼让吏部去办此事，却被吏部一口回绝了，说是太后已经点了补上了那个缺。

李长治已经应了郭瑞，却没办成此事，面上很是过不去，只好硬着头皮去求太后，心想着或许还能再商量转圜，或是再腾一个缺儿让郭瑞的儿子补上。没想到高嫱听了之后把李长治给骂了一顿，说李长治被哄了两句好话就晕头转向，那郭瑞的儿子又没什么本事，凭什么许他官职？简直有失为君之道。李长治事儿没办成，还挨了一脸唾沫星子，悻悻地回来了。事后那郭瑞他跟前伺候的似乎也不什么尽心了，听说，郭瑞最近连连给安国公的嫡长子高华尚送礼，对他这个皇帝已经失望，想转攀高家这根高枝了。

李长治觉得，做皇帝做的窝囊到这个份上，没准他是古往今来头一个。要不是赵金燕的父亲是二镇节度使，手中握有兵权，让高家不得不有所忌讳，他怕更是一句话都说不上。因此他打心眼里感激当初高嫱给他指了个赵金燕入宫为妃。

赵金燕察言观色，道：“太后也实做的过了。皇上，那高展明又打算如何安置？”

李长治苦笑：“如何安置？这还是朕说了算的？要让朕说，朕恨不得将他外放出京，别朕面前晃悠。朕要是亲自点了高展明一个好名次，都能想得出，日后高家那里会拿什么说辞来拿捏朕。有什么折子让高展明往朕这里一递，朕敢不批，就能让他们数出一堆罪过来。”

赵金燕眯了眯眼，道：“皇上……是一国之君，当真甘心如此吗……”

李长治仰天长叹：“朕便是不甘心……又能如何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