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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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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长治殿试上竟然废弃了高嫱事先为他准备的策问不用,自己出题。事先已经知道题目的礼部官员和翰林学士颇有些吃惊,可是谁也不敢当堂打断皇上,吃惊归吃惊,还是只能听着。

李长治道:“朕惟自昔帝王理群,凝庶绩,率以综核名实为先务。唐虞之时……”

李长治所问,竟是国家用之道。他先说古时君王的选拔才之道,又说如今的选士之道,高展明原本还以为他的策问与科举政策相关,正跃跃欲试,没想到李长治话锋一转,竟到了如今朝中士子浮靡相尚和利口惟贤之上,说这朝上的官僚势族骄奢淫逸,无心国政。

李长治倒是越说越慷慨激昂,底下的文武百官和举子们表情却渐渐凝固了。

——李长治所言,简直是影射高家了!不止是高家,许多门阀望族都被李长治给骂了一通。

站李长治身侧的太监脸色一变再变,眼见李长治越偏越远,终于忍不住小声提醒道:“皇上……”

李长治说的正尽兴,那里管他,只顾着自己继续往下说。

底下的众举子们记录李长治所言重点,渐渐有些为难,因为皇帝将话题扯得有些开,他们反而不知道究竟哪一句才是策问的重点。

太监忍不住又道:“皇上……时间差不多了……”

李长治自觉有些失态,总算顿了顿,又将话题引了回来,道:“尔等各抒所怀之言,朕将采而行焉。”这才终于住嘴。

众终于松了口气,礼部的官员连忙将记时的香点上,唱道:“策对开始!”

众举子却对着答纸犯了难。自己所作的策对,究竟应该是国家的取士之道,还是如何管理势族,巩固皇权?毕竟字数时间有限,难以尽数涵盖。皇上喜欢的文章又该如何?怎样作,才能讨皇上欢心?

高展明咬了咬嘴唇。其他不知道,他是知道的,先前高嫱就将今日问策的题目透给了他,那时所言明明是事关国家经济统筹的,正是他的拿手之处,他只要将他先前的文章改一改就可轻松作答。突然之间,策问的题目变了。高嫱是不可能骗他的,也没有那个必要,看来是李长治自己临时更改了问策的题目。

高展明心情颇有些复杂,又有些同情皇帝。今日李长治所言,应是愤懑已久,忍不住借此机会直抒胸臆。他说的倒还算是婉转,只说如今天下的官僚骄奢贪污现象十分严重,虽没有明指高家,但是有心之也能听出他并非虚指,而是影射高家等大族。

高展明心道:皇帝到底还年轻,也确实气盛了些。他自行主张,换了策问题目,得罪了太后不说,他这一番策问,怕要得罪更多。

一些寒门出身的举子也对势族擅权一事愤恨已久,抬笔就写,洋洋洒洒不片刻就已写了数段。

高展明却有些为难。他当然知道如何写一篇令皇帝称手叫快的文章,就如同他只要太后面前说道赵家的坏话,太后就会一时将他因为知己。可如今朝上宫里的局势他非常清楚,说是殿试由皇帝审卷,就算最后的成绩由李长治定夺,且殿试文章都会宫内封存,旁看不到,可是至少翰林院和枢密院以及高家的那两位是一定会看的。虽说他也对如今高家霸权的局面看不惯,可他若只顺着皇上的意思来,就难免要得罪高家等,得不偿失。

高展明想来想去,最后轻轻叹了口气,隐藏锋芒,写了篇中庸的文章。

没多久,香燃尽了,礼部官员唱道:“时辰到,收卷!”

众举子纷纷投笔。礼部官员上前收卷,将所有试卷集齐后交给翰林学士。

殿试结束之后,众叩谢天恩,退出朝堂。殿试的卷子共有百份,并非当场定名,结果还要等到三日之后。

李长治殿上当场更改了策问的题目,自然惹得高嫱十分不快。然而李长治胸口憋着一股恶气,一下朝就直接躲进了赵金燕的宫殿,又招了几名太医,对外宣称身体不适,免去向太后请安的昏定晨省,不愿老老实实去再去挨骂。他此举倒是换得了一时清净,可背后高嫱又是怎样咬牙切齿地咒骂赵金燕和对他的不听话痛心疾首,他却不知了。

殿试虽说是由天子钦点名次,但并非百份试卷全由天子审阅,而是由翰林学士先行批阅,最后选出十份最好的卷子交给李长治,前十名的名次由李长治钦定。

最后十份文章交到李长治手中,高展明的文章也赫然其列。

李长治上手第一份就看了高展明的文章,看完心情颇为复杂。不得不承认,高展明的文采是很好的,主旨明确,可题却点的有些偏了,说的是臣子应该如何遵守为臣子之道、辅助皇上治理天下。看起来无甚过错,中规中矩,甚至偶有发深省的佳句,可这并非李长治想要看的。

送上来的十篇文章里,倒有一个名叫金天有的举子写的文章较得李长治之心——文章抨击今朝时局,认为如今天下格局腐朽,天子当有矫世变俗之志,方可匡扶世道。实则言辞更激烈的文章都已被淘汰,毕竟是殿试的文章,翰林学士选文的时候也要考量众多,敢文中过多影射高家的文章定然是要落选的。苏瑅将这篇文选上来,亦是顶着不小的压力。他心中也是将高家视为沉痼积弊的,矫世变俗,要矫的便是世胄蹑高位的世道;要变的是门阀外戚一得志鸡犬升天的俗。

李长治看来看去,其他几篇文章大多还是如同高展明这样套用圣言老语或是言之无物的,没有能够触动他心的文章,因此他想将写下那篇文章的金天有钦点为今科状元,又迟疑着不敢落笔。

就此时,外面有通报:“郭公公到。”

李长治没好气地将笔一丢,道:“让他进来。”

不片刻,郭玉莲走了进来。

郭玉莲笑咪咪地向李长治行了礼,道:“皇上,太后娘娘让来问,殿试的文章您看完了没有,待您看完了,太后也想看看。”

郭玉莲不问李长治殿试的名次定了没有,却问李长治看完文章没有,看来太后是不打算让李长治亲自定下今年殿试的名次了。

李长治心中郁愤,却又不敢得罪高嫱,只得忍声吞气地将十份文章交给郭玉莲。郭玉莲收了文章正要走,李长治忽道:“郭公公,和母后说一声,探花和榜眼,朕想亲自点。”言下之意,就是肯让高嫱点状元了。

郭玉莲愣了愣,心道高嫱并不关心其他举子,无非就是为了一个高展明,因此便和颜悦色道:“奴才一定将皇上的话转告太后。”便谢过恩典走了。

从前高嫱是不管科举的,这下可好,高展明参加科举,高嫱朝堂上垂帘听政已不满足,就连选新科状元也得由她拿捏了。

李长治心里不忿,终究无法,只得长叹一声。郭玉莲刚走没多久,李长治便起身出宫,朝赵金燕所的宫殿去了。

赵金燕见李长治来了,忙亲自为他端茶送水,捏肩捶腿。她相貌虽不漂亮,然而她李长治面前百依百顺,但凡能她亲自伺候的,她都不用宫女。李长治朝上处处受高家掣肘,后宫的皇后妃子许多也都是高家替他选的,他嫔妃那里说了什么枕边话,转眼就能传到高太后和安国公耳中去,也只有这里能被百般尊贵。因此李长治宁可弃了后宫诸位佳丽和美貌的许皇后,偏宠赵金燕一。

赵金燕见李长治愁眉苦脸的,心念一转,道:“皇上,不是审阅殿试的文章吗?”

李长治冷笑道:“朕看不看,又有什么分别?”

赵金燕故作惊讶地捂住嘴:“难道……”旋即道,“到底……也过分了些。”

李长治道:“那又有什么法子。”

赵金燕道:“太后是想点高展明做状元吗?皇上觉得高展明的文章究竟写得如何?当真如同传言中那么惊采绝艳?”

李长治嗤笑道:“什么惊采绝艳,还不是那些宵小之辈的奉承,朕可不觉得如何。他那文章写得实中庸,糅杂了些圣之言就像蒙混过关,他自己的观点却一句也不见。不过依朕看,是朕的策问令他无话可说了。骄奢淫逸,说的不正是他们这些么!”

赵金燕道:“若他朕中了状元,那他可就是三元及第了,和当日的苏翰林如出一辙,他年纪还比苏翰林当时更年轻。岂不轰动天下?”

李长治只是摇头。

赵金燕眼珠悄悄转了转,道:“皇上,那高展明原是靠着安国公等荫庇才考中科举,殿试也要事前给他透题准备,皇上一换了题,他果然就答得不好。可惜外边不知道的,还真以为他是个厉害的物呢。先前会试的时候,高展明落第,听说是被换了试卷所致,偏生又是太后叫去查,这科举舞弊之事兴许当真是有的,可是以高展明的出身,他难道不能买通礼部官员?便是他不买通官员,又哪里有敢换他的文章,就不怕惹恼了太后和安国公?臣妾私心想着,没准会试的那事里头,还有猫腻呢。”

李长治蹙眉道:“朕也觉得此事不寻常,太后是从来不关心科举的。”

赵金燕道:“臣妾想了想,兴许是那高展明原先就买通给他换了卷子,可惜做事的胥吏换错了,没给他换上好的卷子,却给他换了坏的。批卷的考官却不知晓,就为他批了个落榜。高展明原就是冲着三元及第来的,他会试不中,就入不了户部的名,自然不成。太后便兴师动众地派去查舞弊一案。又或者,根本没有换卷子一事,高家想要高展明连中三元,又不想世说他是靠着舞弊上的,就弄了这么一出,让以为高展明中第才是公正的,将高展明捧了出来,实际究竟是真是假,谁又知道呢?”

李长治用力拍了下桌子:“实可恶C一出贼喊捉贼!”

赵金燕故作无奈道:“可惜到了这份上,这高展明当今科状元,怕是跑不出了。”

李长治道:“状元是什么,原也没什么,朕只是怕这日后太后和安国公抬了这状元来压朕,说是朕亲自点的,他的话朕倒不好驳了。”

赵金燕微微笑了笑,道:“皇上,这也不愁。臣妾有个主意。那高展明不是靠着舞弊走上来的么,可惜外都不知道,错把他当成是有本事的,才会抬举他。假若外头的知道——不说别,就说那些今科的举子们,他们千辛万苦寒窗苦读才能熬到今日,却叫那高展明压脚下,他们若是知道了,难道不会恨他?那状元便让高展明摘去就是,想他也不心安理得,以后他那些进士之间游走,却要处处受排挤,他也未必有什么好日子过的。”

李长治一愣:“是说……”

赵金燕道:“明日皇上会见前十名的举子,当场点上两句,既当众落了高展明的面子,旁也不就都明白了?他们还能知道,皇上这心里是公正的,谁好谁坏,皇上看的很清楚,只是到底有些无奈罢了。”

李长治沉思不语。

殿试公榜之前,天子还要再单独召见前十的新科进士,详细与他们就殿试上的文章当面问答,接着才会最终颁布名次。

第二日,高展明便又一次被召进了宫里。

十名新科进士殿上跪了两排,李长治坐龙座上,手边放了十份文章。

李长治将这些文章一一评点,再将文中的疑问与进士们当场问答。

问到高展明的时候,李长治叫道:“高卿。”

高展明忙应声出列。

李长治默了片刻,道:“高卿,的这篇文章,朕……不甚满意。”

高展明一怔。别说高展明,场所有进士都有些吃惊。李长治方才点评其他进士的文章,或有询问困惑之处,或有指出不认可之处,但他并不评价文章好坏,等到明日放榜,一切结果便可知晓。可是他竟然当场说他不满意高展明的文章,这可就有些……重了。其他进士本以为高展明已经是内定的今科状元了,怎么事情似乎有些不对劲?

高展明忙道:“草民斗胆,请皇上赐教。”

李长治明知最后科举的名次怕是已经定下了,然而他也只有这一次机会抒发自己对这些文章的看法,他不想装聋作哑。李长治道:“偏题了。还记得,朕当日如何策问?”

高展明道:“草民记得。皇上问……如今官吏贪污、朝政腐败,如此局面,该如何管理。”

李长治颇有些惊讶的挑眉:“倒是清楚的很。那为何所作的文章,引用了诸多儒家圣之言,讲尽了大道理,却全是些中庸之词,朕听说颇有政见,为何这篇文章中却如此迂折?”

高展明道:“臣文中所言,便是为官为之道。皇上若使满朝上下通读古籍,学习圣之言,并以此自律,想必便可驱逐不正之风。”高展明实则话中有话,可他到底不敢说的太明。使满朝上下通读圣言,这如何能做到?从根子上说,那便选那些品行兼优之入朝,改变如今朝廷选士的方法。然而此事深远,现的李长治是做不到的。

李长治好笑道:“觉得的文章可以教导朝廷官员?”

高展明忙道:“草民不敢。”

李长治道:“现是朕策问于,朕该如何治理这朝堂?他们若能正身自立,朕还用得着策问们!朕问朕该怎么做!”李长治一怒之下,情绪便有些激动了。他实是积怨已久,从先皇去世后,他便被高家和高嫱束手束脚地管着,彼时他年纪轻,才刚刚十岁出头,高嫱要指点他身为天子的处事方法,安国公要辅政,他也只有认了忍了。他如今已经二十五岁了,他的儿子也有六岁了,他身为一朝天子,有时候能够拿捏的东西甚至还不如六岁的惺子。

高展明心中暗叹了口气。他又如何不知道李长治的处境?他和李长治一样,也是生高家这个桎梏之中,不免要束手束脚。然而他又比李长治幸运的多,他的起点低,因此遭受的管束并不太多,他可以凭借自己的努力一点一点向外拓展,可李长治却一步都难以迈出去。

高展明犹豫片刻,抬起头,看了眼李长治,又立刻垂下眸,嘴唇翕动,轻轻念了一个字:忍。

李长治愣了愣,简直疑心自己看错了。高展明叫他忍?他旋即感到更加愤怒!

李长治心里,高展明是高嫱的心腹。若不然,高嫱怎会如此热衷科举之事,还一定要让高展明连中三元?因此,高展明的忍字,他眼中,不是劝告,而是嘲讽。高展明是告诉他,他身为天子,就只能任由高家将他当成一个傀儡皇帝,他不可能同高家抗衡。这不是,就连高家的一个晚辈都敢嘲笑他呢!

李长治冷笑道:“这篇文章,看似旁征博引逻辑严密,实则空洞无物,朕不甚满意。”说着便将高展明的文章推到一旁,开始与另一名进士问答。

一日之后,殿试张榜,杨兆林名列第三,得中探花;会试第一审中曾得会元却因重审的失去会元的金天有名列第二,得中榜眼;而高展明摘得魁首,连中三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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