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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气不好,显得懒懒的。皇后坐南炕上看书,光线弱,要看清书上的字就得凑近窗格子,看久了难免眼睛乏累。书页一阖,索性下炕来看宫女们打络子。皇后闺阁里的时候就是个中好手,从挑丝线开始,打同心结、打大蝙蝠、打年年有鱼,打什么像什么。宫女们攥了满把珠线那儿固定架子,她就背着手边上瞧着。
长春宫里怪冷清的,早上一帮子来请安的嫔妃们散了之后,这寝宫就像冻住的肉汤,沉甸甸的,叫展不开手脚。皇后无子,没处打发时间,平常陪老祖宗抹牌听戏打茶围,闲下来干什么呢?除了统理宫务就是捣鼓些小玩意儿,养养花种种草,虚度光阴。
小丫头见她边上有意卖弄,十个手指头绷起的丝线间穿梭,那份熟练像是不用拿眼睛看似的。皇后摊开自己的一双手审视,手心手背养得白白嫩嫩,戴着珐琅掐金丝甲套,多么气派,多么金尊玉贵。可手指头笨了,什么也干不成了。
她叹了口气,转过身,看见大丫头晴音领着个胖太监进来,到了跟前扫袖打千儿,“奴才给皇后主子请安。”
皇后瞧了眼,“二总管起喀吧!今儿怎么上这儿来了?是皇上有旨?”
长满寿卷着袖子满脸堆笑,“看主子说的,奴才来给主子请安是份内的,还非要论个子丑寅卯吗!”见皇后往暖阁里走,他后面颠颠儿跟着,缩脖子哈腰道,“认真说,也的确有事儿。这回不是来传万岁爷的口谕,是来请皇后主子的懿旨。”
皇后指指杌子叫坐,“就知道无事不登三宝殿,说吧,要请什么旨?”
这是给脸呢!长满寿推辞一番方谢了座,胖塌杌子上不好看相,就改半边屁股蹭凳面儿上,佝偻着背说,“是这么个事儿,万岁爷跟前伺候的两个丫头到年纪放出去了,这会儿值上出缺,内务府正琢磨挑往上填呢!”
皇后点点头,“那成,挑了谁,定下来没有?”
长满寿舔了舔嘴皮子,“眼前有两个,其中一个主子认识,就是上回的女知客素以。”
“原说今儿过乾清宫替她讨情去的,现看来,她身上的罚免了?”皇后垂着眼皮,似乎并不感到意外。
长满寿嗳了一声,“万岁爷发话,免了。”斟酌着觑皇后脸色,完了又补充一句,“奴才知道里头原委,起先是那丫头声口不好,万岁爷嫌得厉害。后来爷想喝豆汁儿,这丫头赶巧会做就叫进来了。今早上万岁爷进饭进得香,龙颜大悦之下论赏,可不就把罚给免了。”
皇后笑了笑,“是这么回事?那昨晚上呢?听说大半夜的出养心殿接,弄得自己一身湿,这又是唱哪出?”
长满寿一愣,敢情皇后早就得了消息了,这么看来只有将错就错。他赔笑着,“哪个狗东西乱嚼舌头!昨儿夜里万岁爷想起来要上军机值房,出了内右门正遇上素以摔了个大马趴。主子爷心善,看她实可怜就叫把她架回养心殿了,前因后果奴才从头看到尾,压根就不是娘娘听说的那么回事儿。”
他说归说,皇后照样的不相信。斜瞅了他一眼道,“侍寝没有?”
这可问得真够直的,长满寿像浸了水的泥胎,干瞪俩眼摇头,“没有的事儿,茶水上的那贞和素以是旧相识,说那丫头困极了,磨盘上趴了一夜,哪来的机会侍寝呀!再说主子爷的脾气娘娘还不知道吗,哪时候也没这么急吼吼过。别说一个丫头,上回新选入宫的几位贵小主的牌子还没翻过呢,哪儿轮着她!”
皇后不置可否,半晌才道,“倒不是计较别的,后宫添女原本就天经地义。也不瞒,小公爷昨儿来,听话头子是瞧上那丫头了。只要不是皇上心头好,等到了时候请个婚,大家皆大欢喜不是?”
长满寿早知道小公爷的心思,诺诺应着,“主子娘娘说得是,横竖素以也就一年辰光,小公爷瞧得上,逢着万岁爷高兴求个赏,事儿也就成了。”嘴上这么说,心里全不是这考量。什么小公爷呀,先紧着万岁爷吧!
皇后拨弄手上念珠,又问,“才刚说两个,另一个是谁?”
长满寿前倾着身子正色道,“来就是要同您说这个,另一位是从尚寝局挑出来的。奴才起先不知道,后来和他们那儿管事的闲聊才打听着,原来那位是密贵妃的娘家表妹。奴才料着是贵主儿买通了荣寿,有意往万岁爷跟前递。”说着献媚一笑,“娘娘是知道的,奴才对娘娘一片忠心,得着消息立马巴巴儿跑了来告诉您。请皇后主子千万留神,眼下贵主儿风头正健,要是那位表妹同贵主儿沆瀣一气,届时两姊妹联起手,娘娘跟前又没个知心儿,岂不是要吃她们亏?”
皇后听了脸上黯淡下来,说起密贵妃真让头疼。后宫里的主儿们,总有那么几个是属斗鸡的。以前自己想得太简单,家时阿玛也告诫她母仪天下当胸怀大度,敬一尺,敬一丈。其实错了,这世上根本就没有共侍一夫还能做朋友的女。就像密贵妃贺氏,原本她挺瞧得上她,当初礼亲王府时也曾让她协理家务。可是心不足,自从皇帝登基册封六宫开始,密贵妃渐渐有了攀比的意思,处处的抢阳斗胜唯恐吃亏。后来知己变成了对头,到现她生了阿哥,自己无所出,她得意,自己嫉妒,两下里就更不对付了。
她叹息,自己原本是和气的,一向不大愿意淌浑水。但是这环境里,后宫他就是个金玉堆砌的大染缸,想要独善其身根本不可能。尤其她子嗣艰难,密贵妃那头再加上个帮手,她虽是中宫,这么下去恐怕位置也坐不安稳了。
她看了长满寿一眼,“依的意思,这会子怎么料理才好?”
长满寿咧嘴笑道,“主子忘了才刚说的话?您不是说小公爷瞧上素以了吗?倘或将来能成事儿,那素以就是自己,自己帮衬着,要多实心就有多实心,主子说是不是这个理儿?”
皇后凝眉沉吟,“是说把素以收揽到这头来?叫她盯着密贵妃的妹子?”
长满寿道,“主子您算算,御前伺候的女官统共只有三位,那贞是个精明儿,她哪头都不站,只管保住自己。新来的司帐是密贵妃举荐,肯定站密贵妃那头。不说万岁爷跟前现眼,至少也是密贵妃安插的眼线。她们是攻守同盟,剩下您怎么料理?您就看着她们这么没上没下的占着先机吗?您同主子爷是少年夫妻,情义自然最深厚的,可到底架不住蚕食鲸吞,水滴石穿。奴才自不必说,傍着您无疑。可惜了是乾清宫伺候,并不是万岁爷贴身,有劲儿也没处使。这不,来了个素以。她这实诚,尚仪局呆了七年,和谁也没牵搭。这就是一张白纸搁到您面前了,主子爱上头画花儿还是写大字儿,由得您呐!”
他洋洋洒洒一大通,目的很明确,就是要把素以归到皇后手底下来。他还想借着那丫头升发呢,密贵妃虽生了阿哥,名分钉那儿了。皇后还是皇后,不犯错儿,谁也撼不动她分毫。只要有皇后撑腰,素以就能平步青云。长满寿啧啧嗟叹,多好的通天大道呀!倚仗着皇后,自己再使那么点儿小手段,嘿,小日子那叫一个美!
皇后还计较,转脸看身边大丫头,“晴音,说呢?”
晴音是长春宫掌事儿,皇后当初的陪嫁丫头,为了主子,连命也敢豁出去的主儿。她直直瞧着长满寿,眼睛都不带眨的,“谙达,问您个事儿。”
长满寿点点头,“姑姑请讲。”
“那个叫素以的丫头是怎么到的御前?谁点的头?”晴音试探着,“是内务府指派,还是万岁爷钦点?”
长满寿来前早想好了对策,立时答道,“这个说起来有点复杂,并不是内务府指派,是荣寿凭着万岁爷一句赞,自作主张定下的。”
晴音笑了笑,“上回娘娘宣她到跟前,瞧了一眼,实眼熟得紧。谙达不觉得她像一个?”
好厉害丫头!长满寿被她问得哑口,攥着拳头琢磨了一下才对皇后道,“这个奴才也瞧出来了,奴才斗胆揣测,万岁爷就是瞧她碍眼才罚她提铃的。只不过这丫头有点意思,和那些木头似的宫女儿不大一样。照荣大总管的说法,点她到御前,还有点出气包的用处。”他嘿嘿一笑,“其实这样倒好,娘娘放一百二十个心,主子爷对她绝不能怎么样。就算有点想头也得掐了,毕竟太皇太后和太上皇都呢,就冲这张脸,哪头都不能答应。”
皇后倚着炕桌有点走神,她和皇帝的情分到底有多少,连她自己都说不清。彼时他还是亲王,宫里选秀替宗亲指婚,她就那么糊里糊涂成了他的嫡福晋。婚后他待她倒还好,但是她走不进他的世界。他对哪个都不甚热情,可能是性格使然,做皇子时就有个霸王的诨号,板起脸来六亲不认的。即便是自己的枕边也常带着提防,从来没有对谁全然信任过。加上他房事上需索有限,这种习惯一直保持到现。龙潜起侧福晋、通房少说十来个,结果十三年下来只生养了四子两女。可见他挑得起江山,经营男女感情方面实欠缺。
女嘛,脸皮子看得比较重。说句大白话,夫妻关系多半要靠那种事来维系,这方面淡了,情分也就一里一里远了。这两年皇帝初一十五照还来她宫里,然而敦伦的趟数……不好意思说,说出来怕笑话,十趟里没有一趟。况且这事儿也不能怪皇帝,自己身子骨不争气是真的。她女科里有毛病,痛经打做姑娘起就有,每回行经就疼得满床打滚。太医也说了,这病根儿不好治,也影响生育,所以渐渐她和皇帝的关系有了变化。从夫妻到知己,这里头且有一段心路。当然了,她好歹是东西六宫的当家,适时的找过过招,也显得她看重皇帝,爱为他拈酸吃醋。
她这儿神游太虚,半天才听见晴音叫她。她啊的一声回过头来,“说什么?”
晴音看看长满寿,凑近了皇后道,“主子,他说的不能全信,不过也还有两句真话。奴才是觉得,不管万岁爷会不会瞧上那丫头,收归旗下对咱们没有坏处。主子的意思呢?”
皇后稍一颔首,叫了声二总管。长满寿一凛,忙不迭离了座儿打千,“听娘娘示下。”
“传懿旨给内务府,说这儿准了。告诉素以好好当值,回头有赏赐给她。”皇后说,“至于密贵妃的妹子,先让御前服侍着,仔细留意她,只要安分守己便罢了,一旦有什么出格的地方即刻来回。逮着了错处撵出宫去,大伙儿图个眼前干净。”
长满寿应个是,“还有一宗,圣驾初九开拔往热河去了,万岁爷跟前随扈的也得娘娘费心挑选。”
皇后拿帕子掖了掖鼻子,恩佑早就盘算着要捎带上素以,现看来也顺理成章了。横竖不管怎么样,成不了耳报神也能挣个弟媳妇。恩佑到了娶亲的年纪,府里两房小姨奶奶拿不出手,弄个厉害点的,管住了他也是功德一件。
“既然御前定下来了,来回的倒换也不成事儿。怕两个新来的不成就,让那贞多照应些就是了。”皇后发了话,“再说还有呢,是个稳当,有随扈,放心。”
长满寿听了褒奖乐得像朵开足的喇叭花,“主子娘娘高看奴才,奴才惶恐。奴才必定尽心竭力的办好差,不敢辜负主子娘娘的厚望。”说完了插秧请跪安,“娘娘没旁的吩咐,奴才这就告退了。”
皇后眼皮子往下一搭,“去吧!”
长满寿嗻了声,欢欢喜喜退出了长春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