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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下了榻,在通往那间亮堂屋子的纸门前站了一会儿。清瘦挺拔的身体裹在宽松的中衣里,脚踝裸/露,赤足踩在粗糙的蔺草席上,抬手打算推开那扇纸门时,屋外却响起了敲门声。
管事在外小声道:“程府夫人到访,不知公子是否打算见……”
陈俨偏头瞥了一眼另一处门,声音低低的:“不见。”
管事应声离去,匆匆折回门房,婉言回绝了雨夜到访的程夫人。
四十来岁的妇人,在面对这座宅院主人的谢客回复时,也不过在原地静静站了一会儿。由是上了年纪,眼角已爬上了皱纹,面容虽比不得年轻时,但也看得出曾经是个美人。她没有叹气,脊背挺直,姿态漂亮:“那叨扰了。”直至说完这句,程夫人方转过身,上了府里的马车。
屋中的陈俨,低头迅速扫过矮桌上被动过的餐饭,俯身将放在一旁的芥堂契书拿了起来。他迅速翻到最后面,扫了一眼酬金部分,将契书又重新合上。
管事匆匆折回,站在门外听候差遣。陈俨听到脚步声,搁下契书:“明日再让芥堂的人过来一趟。”说着,又扫了一眼脚边的某只软垫,唇角轻轻抬了抬。
方才坐在这里玩鲁班锁的,动作真的……好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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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时常台笙已经带常遇回了府,冷清的府里只有寥寥几只灯笼亮着,飞檐下的铜铃轻声作响,外头又开始飘起雨丝。
因嫂子娘家通知得仓促,她连房间都没有提前给小丫头准备好,遂只好抱着常遇回了自己卧房。
常遇睡得很沉,常台笙安顿好她,便悄悄关好门走了出来。
外面不过迷蒙细雨,常台笙也懒得打伞,径自小跑至后院,在井边洗了把冷水脸,闭了闭眼,复又睁开,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手。她能感觉到手在微抖,即便是握起拳来,也还是有些不受控。
疑心病,根本只是因为冷而已。常台笙大步折回走廊,见宋婶急急忙忙跑过来。宋婶嚷嚷:“哎哟我的大小姐,您要是淋坏了那可真遭罪了。”
说着一块干净帕子已经递了过去,常台笙接过来擦了擦,唇角有些费力地往上一抬,似乎在笑,但细察却又没有。她语声散漫,带了些倦意:“祖父睡了么?”
“哎。”宋婶直爽,在常台笙面前素来不避讳,“老太爷今日哭着闹着要见大少爷,哄了许久才睡了,连药也没有肯服。”
常台笙眼眸里的光亮忽地灭了一下,偏过头对宋婶道:“这么些年,您费心了。”
宋婶被她这么一说,也想起许多旧事来,话匣子一开便关不住:“也没什么,前些年老爷不也是……”
常台笙抬手示意她打住:“我困了,宋婶也早些歇着,明日给常遇安排间屋子。”
她说完兀自穿行在走廊里,冷寂的庭院,空荡荡的房间,一切都在昭示着常家在另一条路上的衰落——没有人了,真的没有什么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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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一早,常台笙醒来时头疼不已,下意识地睁眼,见小丫头正坐在床边上看着她。常台笙闭眼又睁开,抬手揉了揉脑袋两侧,命令自己清醒过来,对小丫头露了一笑:“早,常遇。”
小丫头没有回她,坐着看她下床穿衣服。似乎是不甘落后一般,常遇也跳下床,取过衣服来迅速往身上套。
常台笙回头看她一眼,低头系腰带:“今日你在府里待着行吗?这里有书可以看,想吃什么玩什么,与宋婶说声即可。”
常台笙的卧房也如同她在芥堂的那间书房一样,放满了东西,甚至显得拥挤。
常遇环视四周,摇了摇头。
常台笙沉默了一下,径自带着小丫头去了主厅。她们等了好一会儿,宋婶方扶着常老太爷过来。
常台笙拉着常遇起身,待常老太爷坐下后,让常遇喊他。常遇看了他好一会儿,才蹦出一句:“曾祖父。”
常老太爷瞅瞅她:“你是哪个?”
常遇看看常台笙,又重新看向常老太爷:“我是常遇。”
没料常老太爷忽然语气暴戾起来:“常遇是哪个?别的府里来的野丫头都滚蛋!不要待在我家里!”他一边说着,两只手不受控般地在空中乱舞,脑袋也歪斜在一旁。宋婶连忙朝常台笙使了个眼色,常台笙遂拉过小丫头的手,带她去吃早饭。
常遇跟在后面说:“我爹去年也是这样,听说祖父以前也是这样,他们都得了和曾祖一样的病。我是我爹的孩子,我也会变成这样,对吗?”
声音稚气,但语调语气丝毫没有什么幼稚的意味。反倒——冷静得不合年纪。
常台笙抿紧了唇,她知道这丫头聪慧,但未料及她已想得如此之深。她才六岁而已。
常遇看出常台笙似乎不想回这个问题,遂低头道:“我只是随便说的。”
常台笙停下步子,试图给出安抚,但到底无计可施,只干巴巴回说:“先吃早饭。”
那之后常遇没有轻易开口说过话,她保持了沉默,似乎怕再说出什么不大合适的话会触到常台笙的敏感之处。
两人到芥堂时,天已大亮。宋管事匆匆迎上来:“东家,陈府来消息了。”
这么快?
“怎么说?”
“让您再去一趟,还是与昨晚一样的时辰。”
常台笙轻压了一下唇角,点头示意知道了,随即便沿着过道往里走:“我过会儿要出去一趟,麻烦宋管事带常遇四处看看。”
小丫头手里拎着一只小书匣,抬头看看管事。
常台笙交代完一些事情,算了算时辰便出了门。许久之前她便在筹划盖藏书楼的事情,但手上一直没有合适的地皮,前两日有个旧友联系了她,说有个宅子要卖,且位置绝佳,今日她便过去与卖家谈一谈。
初次见面,卖家便一脸倨傲地说这宅子已经有人看上了,且愿意不惜一切代价买下来。
常台笙淡笑了笑:“你我都是生意人,都不会傻乎乎地信买家们这样的海口。不惜一切代价什么的难道不可笑么?何况您若是信他,且抬高了价钱卖就是了,今日又何必答应再与我谈一谈?无非是——不信那人的海口,又想炒炒这地皮的价钱罢了。”
那卖家被她噎了一下。常台笙又道:“做生意摆这样的姿态,你让我也很难有诚意啊。”
卖家又急忙忙改了态度:“我也是为东家办事,想卖高些实在正常,您也多体谅。要不,您先去那地方看看再说?”
常台笙听旧友说那地皮的确是极好,也不想因为这点事毁了买卖,姿态到了即可,遂跟去看了看。很多方面的确都很满意,但她却约了下次再谈,缘由也不过是叫价实在太高。
她别了卖家回自家书肆办了些事儿,再回芥堂时,天色已晚。天气还是阴惨惨的,好似随时都会下雨。她回去时常遇坐在廊下,连宋管事让她提前吃晚饭都不肯,固执地要等常台笙回来再吃。
常台笙走过去将小丫头从冰冷的地上拖起来,什么也没说。她算了算时辰,时间还算早,便带她一道去吃了晚饭。常台笙本想让宋管事提前送常遇回去,常遇却拽住她的袖子,要跟她一起出门。
常台笙想想应当也无妨,遂带她去了陈宅。
一切还是老样子,陈宅内冷冷清清,除了门房好似就没有人了。仍旧只有那间屋子亮着灯,在召唤来客一般,真像个妖怪的居所。
夜风刮进廊内,常台笙不由缩了缩肩。
她脱了鞋子进屋,依旧是满满一桌饭菜,还冒着热气。饭菜旁则放了昨晚她留在这里的契书。难道是——已经签好了?
除此之外,在常遇昨晚坐着的软垫前,竟放了一只已经装好了的——鲁班锁。
小丫头指着那鲁班锁道:“这个是二十四支的鲁班锁,很难的。可为什么要放在这里?给我的吗?”
常台笙揣不透陈俨的意图,她只知道,陈俨昨晚不是偷窥了就是偷听了,但放个更难的鲁班锁在这儿算是什么意思?
她蹙蹙眉,在矮桌前坐了下来。由是之前已经用过晚饭,这会儿她也只是象征性地吃了几口,便搁下了筷子。
前面那间黑屋子里,盘腿坐在蔺草席上的男人听见搁筷子的声音,不由地“哼”了一声,很轻,以至于常台笙这边都听不到。
那么多好吃的居然只吃几口,真是浪费。
常台笙搁下筷子便查看那契书。契书被改得一塌糊涂,有些条件简直离谱。
她耐心看完两张,偏头看常遇时,小丫头已经低头开始拆那只二十四支的鲁班锁。
与此同时,前面那间黑屋子里的男人,也开始拆一只全新的鲁班锁——但不是二十四支,而是……三十三支的鲁班锁。他动作很轻,但速度却飞快。
屋子里只剩下木头碰撞的声音,常台笙仔细听听,似乎察觉到了前面那间屋子里传来的细微动静,不由抬眸看了一眼前面的屋门。
常遇这边动作也很麻利,小丫头将那二十四支鲁班锁拆完又开始重新摸索着拼起来。她装到一半时,前面黑屋里的男人已经闭眼享受了最后的“咔嗒”声,手里捧着的是已拼装好的三十三支鲁班锁。
“喔,我赢了。”声音低得像是压在喉咙口。
然他还未来得及起身,面前的纸门却瞬间被移开。常台笙居高临下地看了一眼躲在黑暗中盘腿而坐的沉静男人,声音平静从容:“契书改成那样,你是在玩我么?”
昏昧的光线让人辨不清他的面容,只能看到那清瘦的轮廓,以及……他手上捧着的一只已经拼好的鲁班锁。
陈俨抬起了头,看了看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