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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俨说完这话,抬脚就要往门内走。常台笙见他一脸无所谓的样子简直有些哭笑不得。她在心中构建了百转千回的悲惨故事,妄图感同身受以体谅他的辛苦。可没想到他竟豁达轻松至此,倒显得她有些一厢情愿。
聪明又不死心眼,小小年纪就知道另辟蹊径,看到门锁难开,还知道窗子更好破坏。也正是因为不蠢,所以才有机会活下来。不然一个人被困在屋子里,又如何能及时得救。
常台笙撩起门帘进了那间小馆子,手忙脚乱的伙计招呼他们随意坐,常台笙坐下来,转头看菜牌,一边自己挑一边问他想不想吃,末了非常愉快地达成一致,握着暖暖茶杯等菜。
常台笙环顾四周,这里已被改得面目全非,但基本的框架还在。她抬头看看顶上的横梁,再看看重新抹过的墙,再看看面前这个努力活下来的家伙,竟觉得二十年前那场雪并没有那么冷了。
小馆子里虽只有朴素的家常菜,酒也并非是什么好酒,但还是令人觉着暖和。岁月就是这么回事,让旧事踪迹难寻,能看得到的,只有眼下发生的故事。
一顿暖融融的晚饭吃完,到了要结账时,陈俨很是主动地将方才从书院账房支来的酬金放在了桌上:“我也不知道要多少,但应当够了。”
常台笙也不客气地将钱袋子拿过来,数了数,跟伙计结了账,这才又将钱袋子递还给他:“你对这些没有概念是不行的,被人骗了难道要给人数钱吗?”
“可你有概念,难道你会看着我被人骗不出手相救么?”
常台笙说不过他,遂只好淡笑着起了身。
明日就是婚期,可她却带着陈俨这时候还在外晃荡。等回了府,竟看到府里已是张灯结彩,弄得十分热闹。媒婆从新房里出来,瞧见她与陈俨回来了,忙说:“明天就是吉日了,今日新房这压床的找了么?”
此时新房已准备妥当,这满目的红看着竟有些扎眼。常台笙听媒婆这样说还愣了愣:“压床的?”
媒婆瞧她一眼,又看向陈俨,问道:“那陈公子可有什么兄弟之类?堂表都行。”她见陈俨无甚反应,叹口气说:“这规矩都乱了套了。”
此时苏晔敲搀着苏老夫人朝新房走过来。媒婆见常台笙和陈俨这一副不知礼俗的样子,立即转向了苏老夫人,问有没有合适的人可以压床。
苏老夫人见媒婆既然开了口,为图吉利也最好照做。可这大晚上的,上哪儿去找个合适的人来压床?
媒婆将要求又说了一通,苏老夫人想半天,末了指指苏晔:“让他压床罢。”
苏晔忙摆手:“我已经成亲了。”
媒婆本来都看到了希望,这下又被浇灭了。这时外边敲更声已响起来,媒婆皱皱眉,觉着也顾不得那么多了,遂又问苏晔:“那有孩子了吗?”
苏晔略谨慎地回道:“还没有。”
媒婆又道:“那就苏公子帮忙压个床罢。不早了,该早些就寝了,明日还得忙一天呢。”
一旁陈俨立刻反对:“他又不是童男为何让他压床?我不要与他睡。”
“陈公子,眼下这也是没办法了,谁让白日里不早作准备呢,您若有个堂表兄弟的,也就犯不着这样将就了。就这样罢,还有要准备的事呢。”媒婆说着看常台笙一眼,似乎希望她能理解。
常台笙不是很清楚这些礼俗,也并不介意新房被外人睡一晚上,遂道:“知道了,您去忙罢。”
媒婆这才松口气,又去忙别的了。
这时辰已很晚,各自洗漱完,苏晔进了新房,陈俨则没精打采地躺在床上。他听得动静,翻个身睡进了床里侧。
苏晔看一眼床外侧:“你不是喜欢睡这一边么?不需要迁就我。”
“将来里侧是给常台笙睡的,你睡我要睡的那一边就好,不要越线。”他又接着道:“我不打算和你盖同一床被子,新被子在柜子里。”
苏晔遂又去柜子里取了一床新被,在外侧铺好,换下袍子躺了进去。案上一盏灯还微微亮着,他平躺在这陌生居所的床榻之上,闻着新被的气味,过了许久也睡不着。
屋外的打更声又响起来,夜越发深了。陈俨忽问道:“你成婚的时候也找人压过床么?”
“是。”苏晔思绪仿佛回到几年前,当时因为没有亲兄弟,就只好找了旁系的小堂弟过来压床,那一晚他想,如果自己的亲弟弟没有在那个寒冷的夜里离开府就好了。
小时候因为母亲很喜欢这个偏房的弟弟,故而他们还经常一起玩。曾在难得下雪的冬日摔得一身泥,也曾因为玩水不小心掉进夏日里的荷塘,午休的时候分享过同一条薄毯,觉得好玩所以抢过彼此的点心,先生训话的时候在底下一起偷笑。
这些记忆太美好,以至于之后回想起来,都觉得有那么一点不忍追忆的意思。
那时偌大苏宅是他们愉快的游乐场地,可其中一个人悄无声息地离开之后,另一个却日渐意识到这座大宅的可怖,再然后,就只能独自一人迈入尔虞我诈的成人世界,挑起属于独子的那份担子。
都没有什么好想的了,他是向前看的人。
只愿将来他一帆风顺,不要再吃这么多苦头。
苏晔彻夜未眠,睡在里侧的陈俨也不知在何时进入了梦乡。外面天蒙蒙亮时,苏晔借着微光看了一眼沉睡中安安静静的陈俨,轻手轻脚地下了床,将被子叠好,拎起地上的鞋子光脚走了出去。
他刚走到门口,悄悄关好门转过身来时,常台笙敲走到这里。
常台笙低头看看他手里拎着的鞋子,觉得他比自己还要贴心。苏晔忙俯身穿鞋子,似乎略有些尴尬,直起身小声同常台笙道:“还在睡。”
常台笙不知怎么说,也只好点点头。常遇从走廊那头跑过来,喘着气站定,常台笙低头看她:“你起这么早做什么?”
“宋婶说让我来瞅瞅的……”小丫头挺直了脊背,将手背在身后,抬头望着常台笙,一张小脸上全是喜气。
阳光好起来,常台笙笑笑,站在门口肩膀略略舒展。她又看一眼小丫头:“你先去吃东西,早上饿着肚子乱跑不好。”随即又拜托苏晔带小丫头先去伙房。
小丫头不是很愿意地跟着苏晔走了,新房门口便只剩下常台笙。
常台笙在门口站了好一会儿,等太阳完全露了脸,这才推开门走进去,打开窗,走到床前抓起陈俨的被子两头,非常迅速地掀开,声音里蕴着难得的朝气:“太阳都晒屁股了,起来成亲了!”
陈俨连忙坐起来,神情看起来还有些迷茫。阳光透过窗子照进来,打在他脸上的光暖暖柔柔的,常台笙俯身凑过去亲了亲他脸颊,随后自袖袋里摸出一根缎带,给他蒙上。
陈俨道:“你给我换了缎带。”触感不大一样。
常台笙一边给他系一边回道:“大喜之日,换成红的。”
“你换了喜服么?”
“还不到时辰。”她之所以这么早过来,是怕媒婆来了之后又絮絮叨叨不让她在吉时之前见男方什么的。
果不其然,媒婆来得比她预料中还早。常台笙才刚给陈俨理完衣服匆匆出去,媒婆就带着几个丫头婆子在走廊里嚷嚷开了,四处找新娘子。常台笙实在怕了那聒噪的媒婆,连忙又逃回了自己卧房。
因请的客人实在是少,所以也只额外请了俩厨子,打算做两桌好菜,再给街坊邻里发些喜糖糕点就算了事。
贾志敏来得最早,她觉着那些婆子的手艺不好,遂亲自给常台笙上妆。贾志敏是个聪明人,知道今日是喜事,遂多余的话一句也未讲,只将常台笙扮得漂漂亮亮,自己看着都觉得有些愣:“台笙啊,将来别再穿那些灰灰的衣裳了,风采全被挡了,换回漂亮的女装罢。”
常台笙对着镜子看了看,她原本一直以为穿红很俗气,但此刻却觉得喜服也挺好看,有满溢的张力。
只是可惜,他今日看不到她难得盛装的样子。
陈懋是最迟到来的一个,都快到拜堂的时候了,他才不急不忙跨进常家府门。此时常老太爷已在高堂位置上坐着,喜堂里站的皆是至亲与仅有的几位好友。人不多,但个个脸上都洋溢着喜气。
陈俨站在堂中,脊背挺直,合身喜服衬得人格外精神。红缎带在脑后打了个漂亮的结,那是常台笙清晨时的杰作。
常台笙蒙着盖头被宋婶扶进了喜堂,走到陈俨面前时才停下来。陈俨感觉到常台笙走到了面前,立刻伸过手,握住那喜帕,手却悄悄探进去,手指碰了碰他的脸:“唔,你竟然上了妆。”
这时礼宾在一旁见新郎行如此放浪之举,连忙上前阻止了他,随后又清了清嗓子,开始讲一早预备好的祝词。
他讲完祝词,陈俨低低道:“竟然有语病……早知道这部分应该我写好给他。”
“闭嘴。”常台笙亦是压着声音。
礼宾正是专注时,遂也没在意他们说什么,侧过身开始引导二人行跪拜之礼。等这琐细仪程全部结束,常台笙偏过头轻声问礼宾一句:“都结束了么?”
礼宾一愣,哪有人家新娘子这个样子的,遂有些僵硬地应了一声。常台笙得到回应,遂立即牵过陈俨的手。即便此刻还蒙着盖头,她却也能带着他穿过喜堂,顺顺利利下了台阶,然后带着他穿过府中长长的走廊。
众人以为常台笙迫不及待带着陈俨去了新房,可常台笙却已经一路走到了后院。
“你要去哪儿?”
“带你去一个地方。”常台笙说着停下步子,“帮我揭开喜帕罢。”
陈俨伸手揭开了她的喜帕,常台笙转过身将小棕从马厩里牵出来,偷偷从后门离开了府。
这时恰是正午,因两人都是一袭红衣,格外引人注目。常台笙带着陈俨一路飞驰至澜溪边,勒马停下时,常台笙脸上红扑扑的。
她迫不及待地让他下了马,随后牵着他的手往里走。这地方正在逐步改建成藏书楼,其中一栋主楼更是在昨日晚上马不停蹄地赶工改完了。所幸大框架不用改,省了不少工时,不然她也没信心这么早弄完。
因行走其中能闻到新木的气味,陈俨大约猜到了这是哪里。沿着楼梯往上,空气中混杂着旧书的气味,很是熟悉。常台笙站在楼梯口,看着架子上满满当当的书,心情愉悦极了。
这些都是前阵子他整理完的旧书册,如今已经彻底搬进了她筹划已久的藏书楼里。
她领着他往里走,一排排书架看过去,心中满满当当却又有些酸楚。陈俨伸手去感受,一副了然于心的模样。
他知道这里一共多少册,知道每一册写的是什么,对于他来说,这里已是他脑海中的世界,而他因能为她做这些举手之劳的事而感到很荣幸。
楼中沉寂得不得了,此时一切无声,也不需要言语。两个人心照不宣地走到最后一排书架后,停住了脚步。常台笙抬头看看他漂亮的侧脸,在红色缎带的映衬之下,有些喜庆却令人心酸的味道。
她从身后轻轻环住他,这么安安稳稳地站了一会儿,她忽地踮起脚,非常非常努力地踮起脚,抬头从后面咬开她早上打的那个结,陈俨蒙在眼上的缎带便滑落了下来。
常台笙吻了吻他后脖颈,又重新踮起脚,去吻他的耳垂。她模仿昔日他的样子,嘴唇温柔地含住凉凉的耳珠子,舌尖轻轻碰了碰,再用唇瓣稍稍用力地裹一下。
陈俨竟也不自觉地轻缩了缩肩。
常台笙见他如此反应,淡淡笑了笑,又耐心地转战另一边耳垂。
因双目看不到而变得越发敏锐的触觉,让陈俨有些把持不住这样亲密举动。他低头清了清嗓子,此刻常台笙却含含糊糊在他耳边道:“我会温柔一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