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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六】
因是雅间内,且这时候送信小厮也走了,故而苏晔将书信内容给他从头到尾念了一遍,最后换来陈俨的沉默。这所谓急信,不是常台笙所写,亦非出自他父亲之手,而是皇上要他回去了。帝王的无奈表露无疑,身居高位但也有要与这世告别的一刻。
信中虽然没有明说,但陈俨却很清楚,一国帝王这是做告别前的准备,小太子不过是个孩子,需要可靠的去帮扶。而很显然,帝王避开了他的父亲选中了他。
皇上原本还打算放他到江南晃荡几年,可如今明显是——熬不到那时候了。没有传召,而是用私信的方式,也表明帝王的信任,同时也不希望旁知道这件事。
苏晔将信装回信封递给他,问他道:“何时走?”
陈俨思索了片刻,竟无意识地拿起手边一杯酒仰头喝了下去。他一口气喝完,才后知后觉地愣了愣。苏晔再看看那酒杯,无奈道:“那是酒,不是水,这种喝法真的是……”他说着随即起了身:“趁还清醒赶紧回去。”这么一杯猛地灌下去,估计一刻钟之后就要倒了。
酒量怎么这样差?
陈俨很识趣地站了起来,跟着苏晔回了商会会馆。苏晔问会馆小厮要了些解酒汤,随后回房帮陈俨收拾行李。固然陈俨不喜欢苏晔同自己睡一个房间,但苏晔却实放心不下,哪怕是睡窗边窄榻上,都彻夜守着他。
陈俨喝了解酒汤睡了一会儿,再醒来时已是半夜。他能感受到微弱光亮,遂睁开了眼睛。上元节将近,月光如水铺了一地。
他侧过身看了看窗户那边,只见苏晔裹了条毯子蜷窄榻上睡着。
这世上无条件对自己好的少得可怜。而大多数,都是见被天神眷顾而心生羡慕嫉妒,见不幸便幸灾乐祸,更甚者,不管做什么不管成为怎样的,都有恶毒说辞备着,让无处可逃。
因知道这世冷漠恶毒,才懂得到这无条件的信任与善意相待是有多么珍贵。
大约是醉酒初醒,陈俨脑海里全是这般感性无比的念头。他自嘲一番,抬手揉揉太阳穴,翻了个身闭眼接着睡,但一刻钟后,他还是坐了起来,拿过被子上铺着的一条毯子,光着脚走到苏晔榻旁,俯身将毯子给他盖上。
他甚至还很贴心地压了毯子角,苏晔却陡然睁开了眼。
陈俨一愣,苏晔看着他未蒙的眼,竟是一句话也未说。陈俨略略偏过头,捏住毯子的手陡然松开,随后直起了身。
“不要用那样的眼神看,知道早就猜到了。”大概是感觉窗子有风进来,陈俨遂又凑近了看看窗户有没有关紧。
苏晔的确猜过他的眼睛是不是有所好转,因他的志气他的自信他的光彩全部回来了。如今确信这是事实,他当真是松了一口气……
他躺着没有动,半天只低声说了一句:“继续睡罢。”顿了顿:“谢谢的毯子。”
陈俨打了个寒颤,他还穿着中衣,冷得不由抱肩,转过身嘀嘀咕咕还不忘掰回面子:“窗子漏风,不是为了给盖毯子才爬起来的。”
苏晔闻言缓缓地笑了笑,侧过身,面对着倾泻而下的月光,安安稳稳地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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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一早,苏晔便安排了回杭马车,小厮们帮忙抬行李,陈俨则站马车旁旁若无地吃点心。聚会馆门口围观陈俨的一群嘀嘀咕咕,甚有小丫头觉着他站路边低头吃东西的样子都好看到天怒怨。叽叽喳喳声不停,苏晔回头瞥了陈俨一眼,小声道:“让吃完了再出来,外面吃不觉得丢么?”
仍旧蒙着黑缎带的某无谓回道:“又看不到他们,没什么好丢的。何况归心似箭,没办法坐里面慢慢吃,行李都搬好了吗?”
苏晔拿他没办法,回道:“好了,上车罢。”
同苏晔商定后他打算返京前绕去杭州一趟,所以行程就更赶了。苏晔原本是打算直接回姑苏,但因实放不下心,非得将他送到杭州才罢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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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于一个想回家想疯了的而言,路上的日子无疑是难熬的,但同时也伴随着将抵目的地的喜悦。
回杭那日,已过了上元节,城中年味渐淡,一场微寒春雨潮了衣裳。
这陡降的温度让有些不适应,陈俨穿得略少,故而卷着毯子直接下了车,因没打伞,他快步走到廊下,门房迎出来,见到他甚是高兴,忙道:“陈公子回来啦!”
陈俨吸了吸鼻子,偏过头去问:“这阵子有奇怪的来过么?”
门房思忖了一会儿,老实回道:“初五来过一个大夫,府里待了约半个时辰。东家那日也很奇怪,说晕就晕了,说是吃了什么不好的东西,不过睡了一觉第二日又好了,也没出什么事。”
苏晔打着伞走过来,敲听到门房说的这些话,便不由看了一眼陈俨。某被这冷雨冻得缩了缩肩,脸色沉重了几分,微微蹙起眉,又问了门房一些事。门房很是老实地一一回了他。末了,陈俨同苏晔道:“先去一趟芥堂。”
他说完就往马车那边走,苏晔忙将伞递了过去。
马车一路疾驰至芥堂,刚进堂间便听得忙碌的声音。陈俨努力辨寻着属于常台笙的气味,耳边却忽飘来一句:“东家去西山澜溪的藏书楼了……”
张怡青说着,小心翼翼地打量他:“您还好罢?”
陈俨站原地没有理睬她,直到宋管事过来,他才问了常台笙的去处。宋管事道:“的确是去了藏书楼,但这时辰也不早了,应快要回来了,要不,您等等?”
陈俨实等不及,转头就又出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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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时候常台笙正藏书楼西边的小楼里同木匠商量施工细节。木料已到,许多事要做,正是忙的时候。她谈完事情走廊里抱肩站了一会儿,廊下雨丝细密,好一场润物细无声的春雨啊。
大约是觉得有些冷,她低头对着双手哈了口气,吸了吸鼻子正打算回去时,转过身却见陈俨迎面走了过来。
常台笙以为是脑子冻坏了的幻觉,遂低头揉了揉太阳穴,再抬头时,却见那快步走了过来,二话不说将她按进了怀里。像是被巨大的挡风屏障包围,常台笙忽然觉得没那么冷了,她闭眼深吸一口气,他身上全是潮湿的春雨气味,带着青草的芬芳又有一些隐约药味,还有……总之是他的味道。
她闻得正陶醉时,忽觉得头顶被用手拍了拍。陈俨松开另一只手,开口道:“定是同小白待太久了,这样蹭得很舒服么?”
常台笙笑出来,又将头凑过去试图要蹭,却被某单手挡住:“就这样欢迎么?”
“那要如何?”常台笙唇边笑意犹,站直了身体一本正经地看着他,再回头看一眼,确认走廊里确实无旁,这才凑上去亲了他唇角:“现满足了吗?”
“以为哄孝吗?”陈俨转过身,朝外伸出一只手。常台笙见他还蒙着眼睛,遂立刻上前环住他小臂,再然后握住了他的手。常台笙小声道:“可以看得到么?”
“现可以。”陈俨侧头照顾她的身高,低声回:“换了蒙眼布,若眼睛能看到时便能看到光亮。”
即便他眼睛还未全好,但已是万幸。
常台笙拉着他去取了伞,道:“忙了一天了,陈大能否陪去前边林子里走一走?”
“乐意奉陪。”
她未问南京的事,他南京与不法书商打官司的事这两日已传到了杭州,实是教不知说他什么好。近日甚至有被盗印的书商上门言谢,说多亏陈公子为他们出了口气,不然只能吃哑巴亏。这样登门的还不少数,弄得常台笙哭笑不得,实不知怎么回别。
但——他不是去南京治眼睛么?这才短短半月时间,突然又回来,莫非是有了新计划?常台笙心中琢磨了一会儿,同他一道往林中走。
雨天天光本来就短,这会儿不过申时三刻,天就昏昏暗暗的。林间安安静静,小径潮湿却不泥泞,两边常青树植则依旧绿意盎然,空气格外干净。常台笙挽着撑伞的陈俨往林子深处走,脑子也清醒了不少。
西山素来少,这时节更是无至。林中偶得几声鸟鸣,余下的便只有淅沥可闻的雨声。这密林中的傍晚,透着时光幽静的味道,仿若不会被叨扰,走到头便是悠长一生。
常台笙挽着他的胳膊继续往前,忽开口道:“听说南京的事了,这便是要给的惊喜么?”
陈俨回道:“他们传得委实太快了,都提前知道了,自然算不上是惊喜。不过——”他忽然停住步子,语声柔柔:“倒可以现补给。”
“恩?”
陈俨侧头便吻过来,常台笙轻启唇瓣缓缓回应。吻到动情处,常台笙陡觉凉凉的雨丝落下来,连忙推推他,离了他的唇忙扶好伞柄道:“好好撑伞。”
陈俨站直了身体,重新撑好伞揽过她的肩。
常台笙伸手解开了他的蒙眼布,问他:“觉得这里如何?”
陈俨若有所思地想了会儿,最终侧头看向她,坦荡无比地说了一句极肉麻的话:“千万风景不及。”
“当真心话收下了。”常台笙偏过头看着他,“谢谢。”
“所以——知道自己有多珍贵了?”比这世间千万风景都要美妙的,请一定照顾好自己。
常台笙闻言轻抬了抬眉,大概是听出了对方的话中话,沉静非常地问道:“这是打算留下离开杭州回京?”
某些时候她其实比他预料中要聪明得多。
“必须承认们已经心意相通,所以方才的设想是事实。”陈俨一本正经地说完,“所以不要给陌生开门,也不要吃陌生的东西,出行的时候最好有陪着……离商煜、沈晋桥、杨友心、蒋园秀、李崧远一些。”
常台笙伸指按住了他的唇:“不是孝子了。”
陈俨捉住她的手指,眸光沉静地望着她。他眼中常台笙却像极了孝子,缺乏安全感所以喜欢将屋子塞得满满当当,一旦落入被动局面便会不安,遇到喜欢的就掏心掏肺地对好,看着老成有心计但实际很天真。真是令放心不下呢,所以苏晔那个请保护她的意见似乎十分可取。
常台笙抽回手继续往前走,陈俨连忙跟上。她道:“北方书业很是萧条,倒是有意愿去试一试运气。”
再等一等罢,会去北方找。
就算两之间再亲近信任,但毕竟没有沟通过未来的事。常台笙以前从不问将来,因为自觉活不长久,顾好当下一路往前跑即可;而陈俨更是对将来这个概念毫无兴趣,这两个字他的生中甚至连虚幻都算不上,因为根本没有期待。
但情况变了,忽然需要开始计算未来,会不自觉地思量以后的事,会有美好祈愿,会有担心,为对方,亦为自己。
而如今一个要北上,另一个则为这偌大产业留南方,即将面临的也许就是长久分离。常台笙自然不会干涉他的路,故而她愿意跟上一步,随着他的脚印走。
这万般心思自然逃不过陈俨的眼睛,他撑伞走常台笙身后,陡然开口:“或许以为热衷仕途,想要为朝堂献此一生?”
“难道……”常台笙闻言立即顿住步子转过身,竟觉得有些不可思议:“没有兴趣么?”
“为什么会有兴趣?朝堂是天底下最无趣的地方。”
“那……”
“一朝为臣,最后总有些事要处理掉。”陈俨撑着伞,挺拔的身体就立她面前:“鉴于鞋子已经湿了可以背回去,另外开拓北方书业是个不现实的想法,皇城脚下太不自由了,何况那糟糕气候会无法忍受。”
常台笙愣了愣,陈俨转过身蹲下来:“回家罢,真的饿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