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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晔见她弯腰捡地上碎瓷片,忙喊了会馆小厮过来收拾。
苏晔道,“脸色似乎不是很好。”
“大概是因为睡得少,这阵子很忙。”常台笙重新坐正,又拿过另一只瓷杯,倒了一杯冷水兀自喝了下去,她看着小厮将碎瓷片收拾完,眸光竟不自觉地黯了一黯。
苏晔将她细微的神情变化收进眼中,让小厮换一壶热茶来。
常台笙坐对面握紧瓷杯,似努力平复,因太过用力,指节泛白,手背上青细血管看着有些病态。
此时小厮将饭菜端上了桌,菜式虽然简单却也热气腾腾,这乍暖还寒的时节里足以温暖空荡荡的胃。
苏晔示意她动筷,常台笙遂握起筷子慢条斯理地吃起来。两一言不发地吃了一阵,苏晔见她不怎么动筷似乎是吃饱了,遂也搁下筷子,倒了杯热茶水递过去,自己则从袖袋里摸出一只信封来。
那信封看着陈旧,像是多年前的东西。
苏晔将那信封打开,取出其中契书,放桌上,慢慢推至对面。
常台笙低头看着那封契书,脸上神情竟是……十分讶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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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俨这日刚抵京,连家也未来得及回,就被逮进了宫。
离开了半年,只有这里还是老样子,飞檐翘角,高台楼宇,宫们还是穿着那些衣裳来来去去,没主子时总是旁若无的。
陈俨将蒙眼布往下拽了拽,便是瞥见这副光景。这寂寞又空旷的宫殿群落,象征威严却又意味着另一重牢笼。前两日降的雪已被扫得干干净净,扑面而来的朔风似乎也没有印象中那样冷,陈俨将蒙眼布重新系好,同走他前面的内官道:“赵公公走那么快跟不上的,脚步声都快听不见了。”
赵公公转过身来,颇为无奈地看他一眼:“老奴知道了。”说着遂放慢了步子,领着这位“瞎子”往御书房去。
皇帝这会儿同小太子下棋,听得殿外内官道:“皇帝,陈待诏到了。”
小太子闻声立刻跳起来,也顾不得与父皇的棋局,极高兴地嚷嚷道:“陈师傅回来了,陈师傅回来了!”
皇帝趁着当口接过身旁内官递来的参片盒子,含了薄片镇着,道:“传他进来。”
内官忙宣了陈俨,小太子这时候则已经跑到了殿门口,费力打开了门,抬首去望,却见站门口的陈俨眼睛蒙着布,他抬起手臂用力挥舞了几下,陈俨却无动于衷。小太子昂着脑袋有些吃惊:“陈师傅、怎么了?”
陈俨微颔首,言声淡淡地问候了一句:“臣给殿下请安。”他说完便撩袍角跨进了殿门,因还未来得及换,此时他还是一身常服,不过是江南士子的模样,比往日倒平添了几分恣意。
小太子连忙跟了过去,待陈俨与自己父皇行了礼,这才道:“陈师傅好厉害呀,瞧不见也能走得这般顺当。”
皇帝语声雅淡:“起来罢。”上了年纪的脸上有微弱笑意,唇色略苍白,不过才四十岁的,却有油尽灯枯的态势。
这殿中虽燃了气味浓郁的熏香,却也遮不住一代帝王身上的淡淡药味。陈俨站原地不动声色,皇帝看一眼太子,同内官道:“暂且带太子出去罢。”
小太子心知父皇与陈师傅有话要谈,虽有些不情愿,却也别别扭扭地跟着内官出去了。
皇帝淡瞥了一眼棋桌,言声淡缓道:“如今这样还能下棋么?”
“可以仰俯代黑白。”
皇帝脸上浮了一丝不咸不淡的笑,慢条斯理地将方才小太子所有的白棋全部翻过来仰着,这才道:“霖儿方才同朕下的这局棋就快输了,来接着下,看能否再帮他赢回来。”
这话自然不是随便说说,以棋局代指朝堂天下,真是别有意味。
“坐罢。”皇帝抬眸看了他一眼,给陈俨赐了座。
陈俨遂坐了下来,挨个摸过棋盘上的棋子,心中自有一番乾坤。他略想了想,按住一颗棋子道:“太子方才可是下到这里?陛下能否让微臣悔这步棋?”
脸上有疲意的皇帝看了他一眼,沉默半晌,才允道:“悔罢。”
话音刚落,陈俨便拈起那颗白棋,将其搁了另一处,安安稳稳放好,继续这棋局。他脸上神色淡淡,看不出什么情绪,似乎专注棋局,但却又另一番思量。
皇帝边下棋边缓声道:“礼部昨日递了折子,说的是江南书业混乱不堪,又以南京最为猖獗。这是南京挑的事罢?”
陈俨手顿了顿,南京知府钱如意上折子的速度比他预料中快得多,真是前途无量。他搁下棋子,道:“微臣外做了几回原告而已,算不得挑事。何况江南书业的确是——一团糟。”
皇帝又搁下一枚棋子,不急不慢道:“听闻赋闲杭州时还出了两册集子,朕还未看,问起父亲,他倒是满口的贬低之辞,说是杭州缺钱花了,故而给书商写些闲稿换润笔金,有这回事么?”
“微臣不过是见有些书商太执着,勉强写了两册。”陈俨淡淡回了,很是顺利地放下一枚棋子。
“听闻娶了书商为妻,这回事可是真?”
“不瞒陛下,微臣是入赘。”坦坦荡荡,边说边钻研棋局。
对面的皇帝闻言却又淡笑了笑,偏过头咳了一阵,缓了缓道:“倒是比父亲实诚。”
陈俨虽还等他落棋,心中却已有了胜负分晓。
皇帝再看这棋局,自罐子里拈了一颗棋子放上去,陈俨甚至没有伸手去触黑棋的位置,竟是猜到了对方的棋路,最后一颗白棋结束了这一局。
陈俨并非头一回棋局上赢皇帝,故而实没不必刻意去输。何况这一局,本来就是故意要让他赢的。
让他赢这局棋,便是让他帮扶小太子坐稳这天下之意。
但陈俨希望面前尊贵的帝王记得,他答应接下这局棋之前,悔了一步。那一步对整个棋局走势虽然意义不大,但对于他而言含义深刻——
君欲托重任,臣却想悔棋。
皇帝本还想说什么,陈俨却这当口道:“臣愿京留一年,为朝堂献己之所能。”
这大概是他能接受的底线。这世上固然有忠君道义,但对他而言并没有太大价值,也无法指导他的生。年幼时,心中道义伦常便被毁得一塌糊涂,之后陈府,纵使接受的都是普世教义,被要求入仕要求进退守礼,但他仍有自己的标准,内心仍旧是自由的。
他尊重这世上普遍认同的道义伦常,接受它们存的合理性,但也时刻保持批判。眼下这世道,真伪善恶大都心口舌,太虚妄。
们大多选择了随大流,因为不费力不需要与自己对抗,顺流而下一路到生尽头,不会特别费脑子。偶有风,或许会被推聚到浪尖,但最后还是要混进这水流中顺势而下,到头来谁也不记得谁。
坐对面的皇帝没有表态,陈俨却起了身,恭恭敬敬地告退,得皇帝疲声应允后,这才离了殿。
出了殿朔风依旧,陈俨下意思地缩了下肩,也不知杭州这时会是怎样的天气。湿嗒嗒的初春一定很不好过,常台笙会头疼吗?晚上睡得好吗?一定不好罢,既没有暖被窝又遇不到天气清朗的日子晒被子。
可怜的常台笙。
他醒了醒脑子,赵公公忙迎上来,领他出去,还不忘嘀咕:“老奴还记得您刚离京那会儿瘦的那模样,如今要好一些了,还是江南养罢。”
“好什么好,冷得要死。”陈俨想起那湿冷得刺骨的冬天,甚至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离了宫,马车一路将其送回了尚书府。这才是真正的尚书府,宅子建得规规矩矩,与品阶相称,自然比不上江南外宅的奢靡。
陈俨下了马车,小厮见自家公子眼睛不好,连忙上前扶他。大概是太了解自家公子的脾气,还不忘道:“府里有些地方改了,公子走慢些。”言外之意,自以为是的记忆力改了格局的府里派不上用场,请乖乖被扶罢。
“小旺,长进了。”
被唤作小旺的小厮得意一笑,转头看后面一只小白猫跟着,道:“公子去一趟江南竟还养了猫?!”
小白“喵~”地温柔唤了一声,小旺又道:“长得真好看!”他将陈俨扶到书房门口,道:“老爷上朝回来后就一直书房候着呢,这会儿天色晚了,连饭也未吃。”
他说着就松手去抱地上的小白,小白略嫌弃地皱了皱鼻子,抓了他一下。
而陈俨这时则抬手叩响了陈懋书房的门。
过了好一会儿,陈懋方应道:“进来。”
陈俨推门进了书房,坐椅子里的陈懋抬首看了他一眼,也未问今日皇帝召见他之事,只是让他随意坐了,顺口问了一句:“吃了么?”
“还没有。”
“这次回京竟没有将常台笙带过来么?也好让母亲见见。”
陈俨回得很是简略:“芥堂有事。”
陈懋则淡淡道:“再忙也不过是一间书肆一间刻坊,暂时脱身几个月,或是做个甩手东家按说也无所谓,当真知道她为何这么执着么?”
“因为喜欢。”
陈俨无声地淡笑了笑,拿起桌上信纸,以及后面附着的一份名单又扫了一遍,说了两个字:“是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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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时杭州城天色也已黯了,商会会馆堂内的灯悉数都点了起来,常台笙将那份契书拿起来,看了半晌才放下,语声沉静地问苏晔道:“为何会那里?”
苏晔稳稳回:“母亲,亦姓顾罢?”
所以她取了母亲的姓氏,又因自己排行第二,为自己券名顾仲。
没错,常台笙给了肯定的回复。
“这是月遥临终前给的。”提起顾月遥,苏晔仍旧有些不忍提的情绪,但他接着道:“她原先亦不知道这一层,想同说时,却又晚了。”
常台笙神情里闪过一丝诧异。
苏晔几不可闻地叹了一声:“大概能理解为何如此执着芥堂,是因为……母亲罢?”他稍顿,点到为止地问了一句:“母亲并非因重病走的……是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