忍受

卓府后院四处亮着灯盏，其余地方都是一片寂静。所有的仆从退出后院,休息前庭厢房里,皆屏蔽了声音。

卫嬷嬷指挥婢女打水、熏暖,替谢开言置换干净的衣衫。谢开言平躺暖炕上,面容苍白,看着了无生气。卫嬷嬷擦拭她的血污,见到帕子染红了两条,怎么也抑制不了眼里的慌张。

“姑娘,姑娘,您挺着点。”六十七高龄的卫嬷嬷急得满头银丝都颤抖起来,她伏□子,凑近谢开言耳边,轻轻道,“太子妃，老奴平时严苛着待您，也是为了您好。您怎么能不听话，偏生跑出去吐了一身血回来？”

灰颓的谢开言睁开眼，伸手拉住卫嬷嬷的袖子，吃力说道：“嬷嬷，疼……”

卫嬷嬷长叹一口气，转身走出屋外，殷殷叮嘱婢女看护好谢开言，坐着一顶软轿来到太子府。

太子府正殿烛火高照。

叶沉渊坐御座内，听着兵政司宪长星夜加急奏报：“粮草已妥善运至连城镇，边防军营有待扩充，总领军职的都尉压请殿下定夺。”

叶沉渊看了看左迁说道：“狄容一战的指挥使叫王衍钦？”

左迁躬身应是。

“钦定此。”

修谬一旁拱手道：“殿下这样定夺，恐怕引起阎家不满。”

叶沉渊冷淡道：“那阎海已死，王衍钦理当按功擢升。”

修谬暗叹一口气，没有说什么。殿下去了趟连城镇，暗地对朝廷中立党派势力采取“捧杀”政策，他是知道的。阎家素来掌握两州兵权，朝政上不偏不倚，既未表露出追随老皇帝的忠心，也未流露出倾向于太子一派的投诚之意，因此落这个关口上，被殿下抹杀了一条命。

阎海是阎家二儿子，统领边防军营两年，多警设，稳固了宁、南两州边界的安定。虽然无战功，但能待命留守，也算是勤勉。两月前，叶沉渊朝议上问询谁能收复连城，举为大功一件，嫡派官员出列，提议卓氏尚书；另有武将争执，力举阎家二公子。叶沉渊安抚两，当即下令卓王孙与阎海共同督办此事。

随后，叶沉渊谕令卓王孙御查北疆，限制了阎海的权力，阎海心生警觉，随即被太子追加的“统领连城总务”的诏令安抚，不知不觉来到城前；再朝后，卓王孙平安归来，阎海殒命连城，被朝廷记为军功，好生安葬了。

连城风云落下帷幕，犹疑不决的突然都选择了太子阵营，王衍钦、卓王孙荣升，加固核心力量。

侍从通传卫嬷嬷求见，叶沉渊立刻起身走向殿外，来到水榭前。

四境开阔，微微泛着冷风，卫嬷嬷吃力跪拜，说道：“殿下，谢姑娘病得很重，一直拉着老身的袖子说胡话……”

叶沉渊抬脚就朝前走去，过了会，似乎想起了什么，又站着不动。卫嬷嬷明白他的意思，说道：“殿下以储君身份不便出行，就由老身跑这一趟吧。”

过后，她带着一身素麻白袍的老者回到了卓府后院。

叶沉渊慢慢走回正殿，修谬等还侯了那里，商议朝中粮司主簿是否由前官员赵元宝继任。左迁问道：“殿下以为如何？”

没应答的情况下，修谬也问了一次。

叶沉渊看着烛火微明的光芒片刻，终于开口说道：“都退下，让静一静。”

殿内很快恢复了冷清与寂静。他坐光影里，对着沙漏计时，尔后站起身唤道：“备车去卓府。”

谢开言全身烧得滚烫，似乎火炉中历练一般，过了会，阵阵寒冷涌向四肢百骸，肌肤上竟然凝了层透明霜雾。

沙毒与桃花障一起发作，就是旁边瞧着的，也觉得触目惊心。

白袍老者以掌覆她额上，轻轻唤道：“丫头，丫头，还神来。”

他的声音如晨钟一般笃厚，空冥中又似天外梵唱，谢开言模模糊糊听着，睁开了眼睛：“大师……怎么来了……”

天劫子微微一叹，塞了一粒淡香的药丸入她嘴里，取来温水，服侍她吞下。

谢开言咳了几声，以袖口掩住嘴角，将咬下的半粒药丸滑落进袖罩里，再躺下来微微喘息。

“大师……这是什么……真好吃……”她热得有气无力。

天劫子照例嘿嘿一笑：“第二颗嗔念丹，的情毒解药。”

谢开言倦怠地闭上眼，喃喃道：“还有糖丸吗……给尝尝……”

天劫子拈须微笑：“傻丫头，那个叫‘清香玉露丸’，专散的热气儿，治嗓子用的，不是糖豆子。”

谢开言迷糊着问：“大师……怎么还这里……”

天劫子抖着眉毛道：“丫头当老头子愿意留啊？那太子殿下好生不讲理，把老头子扣医庐里赶着替小丫头炼药，这都五六十天不准出门。”

谢开言皱起眉，忍受冷热交替的痛苦，昏睡过去。

一盏宫纱灯留置橱架上，迎着月色，淡淡地打着旋儿。不知睡了多久，谢开言摸索床边，扯扯锦袍袖子，倦得睁不开眼睛：“大师……糖丸……太热了……”

一只手臂将她扶起，替她擦了汗水，又取来温水送服下玉露丸，动作极为轻柔。

谢开言的痛楚稍减，咽喉生津，润入胸腹，一股清凉缓缓浮起。那撤了袖子，静坐一旁，见她再次昏睡过去，用手摸了摸她的头发，再亲了下她的额头，随即起身离去。

屋外、院内跪了一地的侍从，再朝外看，中庭与廊道两旁林立卫士，静悄悄地站着，比月色更加苍凉。太子沉渊突然弃了警跸夜访卓府，让全府上下慌忙了一阵。左迁应总管之意带随后赶到，外围加强了警戒。

天劫子留屋外对着叶沉渊告诫了一番，拱拱手回到医庐，继续炼药去了。

“丫头毒发攻心，失了神智，再来一次，怕是要冲破自身大限，入混沌，成为僵死之。殿下好生待着她，切莫让她动念动怨，否则，老夫也无力回天。”

言犹耳，让叶沉渊长久伫立庭院里，对着半轮孤寂的月亮想不了任何事。他站着不动，接了满身清露，左迁悄声走近，力劝他回宫。

卫嬷嬷禀告道：“谢姑娘趁着清醒时，一直央送她出府，回文馆那里去。不知殿下以为如何？”

叶沉渊回过心神答道：“一切依她的意思。”

谢开言昏睡两天两夜才能清醒，睁开眼睛，就看到一缕素淡的阳光飞舞窗格里，映着庭竹的影子。耳边有股暖和的白团子蹭着她的脸颊，毛色纯软，待她回头，就抬起两粒透亮溜溜的眼珠冲她瞅着。

谢开言起身，将糯米放一边，开始动手梳洗。文谦打来热水，催促她沐浴一遍，她犹豫片刻之后，当真跳进浴桶清洗起来。

白天她坐天井里，怏怏地晒着太阳，糯米她脚边转来转去，偶尔蹭蹭竹根。她见了没理会，糯米只好跑出门溜着玩。

文谦走过来，替她梳理好长发，并将她平时佩戴的雪英簪花插进顶髻里。

暮色降临，都城燃放起艳丽烟火。

谢开言站起身，抚平衫裙，套好紧身衣，就待走出门。

文谦赶过来说：“小童昏睡两天，身体还好么？”

谢开言系着腰带答道：“不碍事。”

“卫嬷嬷刚差来下了帖子，请去卓府茶楼观焰彩。”

谢开言检查行装，漫不经心说道：“知道。”她不仅知道卫嬷嬷作为马前卒的意思，后院睡梦中，她还闻到过一股淡淡的暗香，飘渺如雾，和连城镇时的记忆一样。不需要果子报告什么，她就能肯定卫嬷嬷去过哪里，来的又是何。

文谦迟疑道：“今晚是丹青玉石展，当真要去太子府？”

“一定要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