躲避不了的

书院的日子过得充实，不知不觉的便到了五月份,这个月各门课程的先生们都布置了小考的内容,温华明显的感觉到周围原本松散的课堂气氛骤然紧张起来,课后玩闹的同学渐渐少了。

这天玉竹做了红豆丸子,甜而不腻,她尝着很好吃,便让装了三份给要好的同学送去,不多久滴珠和柏香带回了两份对方的回礼和一个口信。

“主子,袁家大姑娘回了一盒枣脯,封家姑娘让奴婢捎了双扎花鞋垫给主子,戴家二姑娘说她一会儿就过来,让奴婢先回来说一声。”

听到戴家二姑娘要过来,温华赶紧让收拾房间,把那些摊开的书本和绣活儿都整理整理，又让玉竹去厨下准备些解暑的水果和凉茶。

戴家二姑娘名叫戴清欣，是温华的同班同学，她年纪比温华还要小一岁，父亲外省做官，因为母亲身体不好，无法跟去任上，她和哥哥姐姐从小便随着母亲寄住外祖家中，虽然看上去仿佛是个不爱说话的内向姑娘，但和朋友们相处时却是个性情爽朗的。

温华觉得她是个聪明，比多数同年龄的小姑娘心智更为成熟些，平日里也不主动和争竞，不像某些千金小姐那样娇气，即便偶尔使使小性子也显得天真可爱，便不由自主地将她当作妹妹看待，对她很是宠溺，有什么愿意和朋友分享的东西也总是先紧着她，好几个朋友之间就数戴清欣年龄最小，温华这样做倒也无可厚非，戴清欣对待朋友似乎都一视同仁，但私下里却总爱黏着她一起玩耍，她这会儿带了个小丫鬟过来，温华认得那是她身边一个叫作春雨的二等丫鬟。

温华替她倒了一盏晾凉的甜茶，又让盛了些湃凉的瓜果端上来，“昨儿不是说今天要找姐姐去练琴么？怎么有时间过来了？”

戴清欣接过丫鬟春雨递上来的帕子，轻轻拭去额头上的惫，有意避开说话，便指着春雨道，“这小丫头整天心心念念惦记着家的好吃的，还说要拜师呢，这不，今儿把她带来了！”她歪着脑袋笑嘻嘻的看着温华，“怎么样？家玉竹收不收徒弟？”

“收呀，谢师礼拿来。”

“收也轮不到收啊——”戴清欣丢下瓜皮，擦擦嘴巴，朝柏香招招手，“柏香带春雨去玩吧。”

小丫头要是想去找玉竹，自己去就可以了，何必还要叫上柏香？温华猜她也许是有话要私底下说，微微一笑，“那柏香就带她去吧，顺便看看厨房今天准备了什么菜色。”她转而对戴清欣说道，“这儿吃饭吧？上回不是说喜欢吃这儿的软炸糯米饼么？前儿家里才送来了些新糯米和香米。”

戴清欣嘻嘻一笑，“那还要吃那回吃过的豆腐馅儿的包子——”

温华好笑地瞪了她一眼，“还真是不客气呀！”

“主好客，客自然盛情难却。这儿有豆腐么？没有的话这就叫下山去买？”

“得了吧，都说热情好客了，哪里还能劳大驾？”

堂屋里就剩下她们两个，温华见戴清欣仍然不想提起话头，便道，“这儿新得了几样小玩意儿，要不要看看？”

两来到温华的卧室，温华拿出一只小匣子，里面装着用珠子和细纱堆成的楔钗十二支，温华戴不了这许多，便让戴清欣挑两支要送给她。

戴清欣挑了一支橙红色的插戴头上，又挑了一支浅紫色的。

温华翻出一只小木盒帮她把那支浅紫色的花钗装好，“不是喜欢戴一对的么？怎么挑了不一样的颜色？”

这本就是她随口问问，不料戴清欣却嘟起了嘴，“今儿本来是打算去姐姐那儿练练琴，可她那儿闹哄哄的实让心烦。”

见她一脸不乐意的模样，温华料想她多半就是为了这事才来的，“怎么了？姐姐那个性子可不是个好热闹的呀……”

“哪里呀——说是丢了一支钗子，把院子翻了个底朝天也没找出来——嘁，就为了一支戴了六七年的旧钗子，闹得满院子的鸡犬不宁的，”戴清欣撇了撇嘴，“她要是能把这心思分出一半儿来放家里，也不至于——哼！”

“既然是旧钗子，又这么爱惜，那肯定是重要的送的，”温华看看行子，“莫非丢了的那支钗子也是紫色的？”

戴清欣满脸的不高兴，“不是，绿色的。”

温华哑然，“那……”

戴清欣绷起了小脸儿，赌气似的捶着桌子，“就是要让她知道，没有什么应该理所当然的顺着她！”

温华忍不住抿起嘴角笑了，从匣子里挑出另一支相似的橙红色楔钗给她插戴上，“她好歹是一母同胞的姐姐，不对她好，还有谁能对她好？”

这话说得有道理，戴清欣自认是个讲道理的，可想起自己那不争气的姐姐，仍然忍不住嘟囔了两句，“至少比她对好……”

“若是亲姐姐，可就不会这么说了，因为是至亲之，对再好也不需夸赞。”

戴清欣低下头不吭声，温华笑了笑，抓了把炒花生慢慢剥着吃。

过了好一会儿，戴清欣突然抬起头来，咬了咬下唇，道，“温华姐，累么？”

“什么？”温华被她问得愣了一下，“还好，今天课又不多。”

“不是说那个。”戴清欣小脸儿严肃得很，“是说……一直觉得咱们几个中间，是最谨慎的了，有时候宁愿自己吃亏也不愿意跟别去争，至于这么委屈求全么？这么小心谨慎地过日子，凡事寻求圆满，都替累得慌，不觉得累么？”

温华迟疑着抓抓耳朵，“还好吧……”

“嘁，这算什么回答？”

看到戴清欣一脸的不满意，温华扑哧一笑，“自过的悠哉日子，不重要的事情又何必去计较呢？有那跟吵架的工夫做点儿什么不行呀？再说了，”她剥了颗花生塞到戴清欣嘴里，“看这书院里有哪个是咱得罪的起的？”

戴清欣怔了一会儿，突然就叹了口气，“温华姐，说做怎么就这么难呢？”

她这么沉重的语气倒是温华从未见过的，“这是怎么了？”

戴清欣抬眼看看温华，又低下头去，一字一句的说道，“温华姐，这话说出去也不怕笑话，只是不要跟别说。”

温华料想她将要说的八成是她家里的私密事，而且还不一定是什么好事，想了想，说道，“要是担心让别知道，就不要告诉了，保不准隔墙有耳被听去了。”

听她这么说，戴清欣反倒松了一口气，“知道不会乱说，即便被别知道了，也不会是说出去的。”她停了一下，说道，“跟说过，母亲身体不好，和哥哥姐姐从小就跟着母亲住外祖家里。”

温华点点头，“嗯，是说过这事。”

“不光是这样……其实，他们以为还小不知道那件事，可早就知道了——父亲外地早就纳了妾，还生了四个儿子，最大的那个比还大一岁呢！”说到这儿，戴清欣皱眉看向窗外，“打从记事起就没见过父亲几次，他只有每三年一次进京述职的时候才会回来看看，要不是奶娘悄悄抱着去看他，都不知道他是父亲，听说……他准备抬那个妾作偏房……”

听到这种事情总是让不太舒服，温华拉住了她的手，“清欣……”

戴清欣勉强掀了掀嘴角，“没事，才不会为了他难过呢，他既然把们抛下了那么久，就是没把们看作他的孩子，原本想着清清静静的过了这几年，只要他以后不少了的嫁妆，才懒得理会那些乱七八糟的事，等将来他死了自然也少不了去给他磕几个头。”她嘲讽地一笑，“去年年底的时候他又回来了，说难得一家团团圆圆过个年，要把母亲和们兄妹三个接到他赁下的宅子里，他说得倒好听，以为别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呢！母亲因为又犯了病，外祖母没让她去，所以只有们兄妹三个过去了，结果猜怎么着？那女跟当家奶奶似的摆足了威风，倒把们当作了客，父亲还说她是们的长辈，要们给她见礼！”

这样的要求的确是过分了，这年头，妾不过是奴婢，即便生下主的孩子也仍然是奴婢，偏房也不过是高级一点的妾而已，哪有主子给奴婢见礼的？戴父的确是做得过火了。

“没有给她行礼吧？”

虽然这件事已经过去半年了，可戴清欣再次提起来仍然气哼哼的，“哼，一个妾罢了，也敢受们的礼！父亲他糊涂了，们可没有犯浑，当时哥哥就问他，‘若是母亲来了要将她置于何处？’他脸色就有些变了，说母亲身体不好，过年的这段日子还要劳烦姚氏照顾们云云，谁耐烦听他啰嗦，直接指着那女的几个小崽子告诉他们先去拜见母亲再说别的。”

“那女一听就哭了——还没见过那么不值钱的眼泪呢！可恨姐姐这个不争气的，说什么大过年的不好闹情绪，两边和稀泥，弄到后来反而是和哥里外不是，第二天去她房里看她，她捧着一匣子珠宝首饰让挑，一开始还以为是父亲给他的，后来才晓得是那女给她的，骂她狼心狗肺对不起母亲的养育之恩，她倒说不知好歹，说家里的钱都父亲和那女手上，不顺着他们些，将来连嫁妆都没有。真把气死了！”

温华听了直皱眉，“怎么这样？”

“啊——！”戴清欣向后仰倒躺炕上，使劲捶了几下褥子，又立即坐了起来，“听说那女打算这个月带着她儿子们来京城，还特地给姐姐写信说等们放了假就请们去她那里玩，可不愿意让她再恶心，母亲最近身体刚好些，不能让她再为们操心了，温华姐，这事儿只有能帮啦！”

温华诧异地看着她，“这种事……怎么帮呢？”

“好办得很！”见温华没有直接拒绝，戴清欣来了精神，“姐姐打算借着的名义去那女那里，若是另外有事去不了，她也不好意思自己去，要不然外祖那关就过不了。温华姐，跟家里说要去那里做客，行不行？”

温华眨眨眼，这法子倒不是不行，可是……“难道要把整个假期的两个月都用来躲避那个女么？那可是整整两个月啊，母亲会想的。”

戴清欣嘟起嘴，过了一会儿又摇摇头，“没事，哪怕天天回去看她也没关系，就说这儿请了个好绣娘，要跟着学针法，母亲不会不同意的，到时候姐姐没法借的名义，她又不可能说自己想去那边，这事儿也就不了了之了。”

“啊……可以啊，只要家里同意就行。”温华暗自唏嘘，家的家庭矛盾她一个外还是不要多过问了，到时候只招待她好吃好玩就可以了……

送走了戴清欣，她拿着绣活儿坐窗前，回想戴清欣所说的事情不免心潮涌动，以后……她会不会也因为丈夫的薄幸而遭遇难堪呢？……毕竟这个世道对女子的要求太过严苛，而男子薄幸却反而可能成就风流美名，她摇摇头，这种担忧是不能避免的，不能正大光明的反对纳妾，不能拒绝丈夫寻欢作乐……

窗外的树木浓绿茂密，丫鬟们廊下一边做着绣活一边低声聊天，温华轻轻叹了口气，颜家势大，那个四十岁无子方可纳妾的约定不知能不能作数，即便不纳妾，也会有大把的通房和丫鬟摆那里，真要有那样的心思的话，哪里能拦得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