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阮姑娘偷看裹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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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太太布置的功课,争强好胜的人自然放在心里,心无旁骛,待在闺中,认真做绣活。

比如阮琳瑜和阮琳玢,一个气势外显,一个内藏锦绣,骨子里不服输的劲头却是难较高下。都是各房的嫡长姐,若说阮琳瑜的优势,便是比阮琳玢早出生一个月,拔了阮府嫡长女的头筹。至于太夫人温氏面前,都有宠爱,都有奖励,对待阮元娘和阮二娘,太夫人一视同仁。

当然,人心是偏的,做到真正一碗水端平,不现实。

若真要在温氏心里排个名次,得第一的,既不是元娘,也不是二娘,而是四娘阮琳珠。

说起这位大房四姑娘,那可是个了不得的人物。祖母宠,母亲爱,名副其实娇花一朵,众星拱月的存在。窝里横的不一定是王八,也不一定是螃蟹,说的就是阮琳珠。

除了大老爷在内院时会对她稍加管束,其余人,就连她嫡亲姐姐,路上碰到她也得让个三分。

阮琳珠有个与生俱来的天然优势,那便是长相。

四姑娘刚出生那会,太夫人温氏的母亲乔氏尚在,乔氏刚巧过府看望女儿,见着这位甫出生月余的曾孙女,极其惊为天人。这眉眼,这鼻子,这嘴巴,活脱脱温氏婴孩时的样貌。

温氏听了,格外高兴,谁不想自己的衣钵有个传承。即使只是外貌,别的暂且不提,温氏依旧很开心。

看着肖似自己的孙女儿一天天长大,会笑,会说,会走,会跳,迈着细碎小步子跑到她面前,软软喊她一声祖母,温氏但觉整颗心都酥了化了,只想抱着这个可人疼的孙女儿,宠着宝贝着。

阮琳珠一天天长大,容貌却是一天天走样,不是变丑,是越来越不似温氏。婴孩时还有个九分像,如今只剩下六七分,饶是如此,阮琳珠仍是姐妹中模样最形似温氏的。无怪乎,温氏对她一如既往地宠爱。

十几年来,即便阮琳珠越来越娇气,越来越跳脱,性情与温氏年轻时相差了十万八千里,但只要温氏看着她那张脸,彷佛看到年轻时的自己,那么活力充沛,那么光彩夺目,心里柔软的一塌糊涂。阮琳珠那些非淑女行径,温氏摆了摆手,轻飘飘一句小打小闹无伤大雅,也就敷衍过去了。

温氏知道这样不好。女子当严格教导,谨言慎行,闺仪闺貌有所约束,方能上得厅堂修身持家,下管奴仆家丁张弛有道。是以,在夫家才能过得如意。

阮琳珠这样走偏了的官家女,明显不合时下士族大户择媳的要求。

温氏心里明白是一回事,可每当阮四姑娘用湿漉漉的黑葡萄大眼无比可怜地瞅着她,温氏心里的那根弦,咚咚咚咚,咚咚咚咚,拨个三四回,马上就松了。

要说元娘阮琳瑜和二娘阮琳玢没想法,那不可能。

同是嫡女,为什么她阮琳珠在你温氏眼里就格外受待见。当然,甭管多么不满祖母偏心,这些抱怨情绪只能收在心里,挖个角落埋之。

阮琳珠是嫡又是妹妹,你们当姐姐的不说宠着护着,偏要和嫡妹争宠吃醋,这道理,说不过去。

嫡姐就该有嫡姐的风度,早在阮琳玢七岁那年,年仅五岁的妹妹抢了她先看上的双鹤纸鸢,温氏当时云淡风轻这句话,便已表明阮琳珠与她们的不同。

若说阮琳玢对阮琳珠的退让是韬光养晦,是嫡亲姐姐的爱护,那么,阮琳瑜对阮琳珠的让步则完全是因为不屑,阮琳珠的泼猴做派,阮琳瑜是觉得说教都嫌浪费自己的时间和精力。

反正,大房和二房总要分开单过。虽同是阮家女,但彼此各有亲疏,阮琳珠好不好,自有她嫡母和姐姐管教。

她且让着,是不想枉费唇舌。

你要阮琳珠老老实实闭关三天,啥都不做只绣花,阮琳珠绝对如坐针毡,长了跳蚤般扭来扭去,浑身不自在。

这不,乳娘崔妈妈刚刚出门,阮琳珠探脑袋逡巡窗外,开始蠢蠢欲动了。

此时,阮四娘将将画了个花样。几株青草凄凄,小雨点点,竹林森森,横看竖看都是愁。崔妈妈教她画花样时曾说绣花如作画,要形,也要意境。阮琳琅撇撇嘴,不屑一顾。凄凉没边了,还意境,自己都觉嫌弃。

四姑娘把花样丢到一边,裹上鹅黄织锦大氅,出外探姐妹,顺便游园踏春。

先是到自家姐姐阮琳玢的园子,阮琳玢亲亲热热迎妹妹进屋,糕点茶果,专拣阮琳珠爱吃的端上。阮琳珠眉开眼笑,如同自己屋里一般自在,左手一片甜瓜,右手一块杏仁酥,左右开弓,吃得不亦乐乎。

阮琳玢从旁看着,一双瑞凤眼含笑,手拿花样找绣线比对颜色,一边挑线,一边留神听阮琳珠说话。二姑娘嘴边始终噙着温柔笑意,那模样,真是个爱护妹妹的好姐姐。

阮琳珠吃着果点,不甘寂寞,探过头看姐姐手中的花样。

赫然一幅春日山景图。

近景数株清乔瘦木新芽初吐,中景洲头桃红柳绿,湖水平静,远处山峦起伏,布势平稳疏朗,色轻淡柔和。春日里,景致明媚秀丽,山清水秀。

画是好画,未免过于素淡,阮琳珠看过一眼,作罢,继续咬糕点喝茶水。

“原以为只有我慢,没想过姐姐也快不到哪里。只画了绣样,与我同步。”

阮琳玢寡言,阮琳珠说话,她多半听着,然后点头微笑,附和两句。

阮琳珠坐了一会,顿觉无趣,喊了丫鬟端盆子净手,打理干净自己,拍拍裙摆潇洒走人。一路寻着垂花门,往二房去了。

四姑娘走后,阮琳玢方才唤了丫鬟初蕊,初蕊从箱柜里拿出一只团扇,与桌上摆着的无画团扇一样,都是雪青缎地。

只不过,初蕊手上的团扇已有绣画,花样栩栩如生,技艺精湛,而绣上去的花样赫然便是阮琳玢正找绣线比对颜色的春日山景图。

阮琳玢扔下绣线,拿过初蕊手中团扇,一针一线仔细查看,轻声问初蕊,“你说,我再作一个如何,总觉得不大如意。”

初蕊笑道,“小姐的绣工在府内数一数二,就连大小姐也无法出其右。奴婢瞧着,这花样已无半点瑕疵,兴许奴婢眼拙,但奴婢真心觉得扇面绣得很美。”

再理智的人,面对夸赞,总有些洋洋得意。诸如阮琳玢,绣工是她最拿得出的绝活,说起女红,舍她其谁。

阮琳玢指了指桌上的素面团扇,“这个就赏给你了。”

初蕊欣喜,心头暗爽。小姐向来大方,说赏就赏,而且赏下来的东西,自用或者卖掉,她不干涉。这团扇虽然是素面的,但是缎地料子上乘,拿到外头店铺去卖,也能卖些钱。

阮琳玢这边暂且不谈,话说阮琳珠,来到阮琳瑜园中,却被大丫鬟碧娟告知,大小姐正忙着,且到东厢房等等。

阮琳珠当即拉下脸色,蹙着眉,不悦道,“那你催她快些,慢了脚步,我可要走了。”

碧娟诺诺称是,命小丫鬟奉茶伺候四小姐,自己则退到阮琳瑜闺房,服侍主子去了。

碧娟进来,阮琳瑜仍在专心绣花样,一针一线在扇面上穿梭,只问了一句,“她可有闹腾?”

“四小姐说让小姐快点,莫让她等急了。”碧娟垂首道。

等急,阮琳瑜冷哼,妹妹等姐姐,天经地义,不知礼数的小蛮女。

“让她等,没有等到,她自然会走。”

果然,阮琳珠在东厢发了顿脾气,见阮琳瑜依旧没来,气得跺了跺脚,只道,“她原本就嫉妒我,我不和她玩了。”甩袖,走人。

从阮琳瑜这里败兴而出,阮琳珠一时羞恼,想着嫡姐真没意思,不如去找庶出的玩。

于是,阮三娘和五娘所居的衡园成了她下一个目的地。

庶出的姑娘就是和气,阮琳珠终于找到伴了,拖着三姐和五妹在内宅闲晃。

阮琳珠是哪里热闹往哪凑。

方嬷嬷小孙女巧儿到了缠脚的年纪,为了给孙女缠出一双三寸金莲,缠出好前程,方嬷嬷亲自上阵,拿出她引以为豪的缠脚功夫,天没亮就开始关门准备。

阮四娘的恶趣味,别人越痛苦,她越快乐。

当初她裹脚的时候,痛得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母亲栓死了房门,她无处可逃。每每忆起,至今心有余悸。

于是后来,她便想着,院内若是有小姑娘裹脚,她定要在旁边守着,看着,笑着,切切实实亲见一回她曾受过的苦难。阮四姑娘心里,岂一个爽字了得。

后来五姑娘阮琳玲缠脚的时候,阮琳珠大病一场,没有赶上。其后几年都没碰到更小的姑娘,如今好不容易出了个巧儿,阮琳珠发誓不能错过。

按三娘阮琳琅的话讲,这姑娘已经被裹脚折腾得心灵扭曲,但凡触碰到她某处逆鳞,不是逼疯别人就是自己疯癫。

譬如现下,阮琳珠拉着三姐阮琳琅和五妹阮琳玲,兴匆匆躲在窗户外偷窥。

是的,你没听错,偷窥,阮府三位小姐在偏院里偷看方嬷嬷给小孙女裹脚。

阮琳琅斜靠在窗外梧桐树旁,摇着团扇,看着上头活灵活现,形态逼真,色泽粉艳,水灵灵的大寿桃,只觉这便是全天下最漂亮最让人垂涎三尺的桃子,自信心急剧膨胀。

遗憾的是,这桃子只有一半。

她在闺中自娱自乐,兼带绣绣桃子修身养性,阮琳珠突然登门造访,抓了她和琳玲来别院看人裹脚。

她找了各种委婉的含蓄的理由推拒,傲娇阮四姑娘就一句话,叉着小蛮腰,二五八万道,“你若不去,我今天就赖你这不走了。”

琳琅微微抬头,小角度仰视天空,默默的淡淡的忧郁。蓝天,白天,碧空如洗,一切晴好,唯一扫兴的是,四妹妹无聊至极的举动,以及屋里赛比猪嚎的喊声。

“奶奶,我不裹了,不裹脚啊!”疯一样叫。

屋外,阮琳珠疯一样笑。

“别动劲!”方嬷嬷拉长脸,脸皮绷得老紧,阎罗似的一声沉喝,吓得巧儿一个哆嗦,呆了呆。

待到方嬷嬷返上脚面,借劲往后使劲拉扯布条子,硬把四趾勒得往脚心蜷缩。骨头嘎儿一响,巧儿惊得嗷叫起来,方嬷嬷快手麻利,照样缠过两圈,随后往前一拉,把露在外边的脚包严实。

不等巧儿回味上一波的疼痛,下一波挫骨挑筋的巨痛排山倒海般侵袭四肢百骸。

方嬷嬷不为所动,由前往后一层层包裹,直到将卷在脚心下的四个脚趾死死缠紧,好似铁钳子死咬住,一丝一毫动弹不了。

巧儿哭得眼泪鼻涕混作一团,脏兮兮,毫无美态。

阮琳珠透过半掩的窗户缝往里瞧着,早就停了笑声,呆若木鸡,只怔怔瞧着屋内情形。

老奶奶不顾一切缠脚布,小孙女不顾一切放声大哭。阮琳珠瞧着瞧着,一时竟是傻了眼,如魔怔般,只喃喃道,“我原以为只有亲身体会才叫刻骨铭心,却不想旁观别人也可以这样惊心动魄。”

被四娘压着脑袋强迫看向屋内的五娘阮琳玲,从头到尾闭着眼,仅是听那惨烈的痛叫声便不由自主打了个哆嗦。

五姑娘回忆起四年前那段黑暗的日子,坐,站,躺,哪怕不动,双脚传来的剧痛却是一天十二个时辰没得停歇。如果用一个词来形容,那就是,毛骨耸然。

一圈圈,一层层,直到脚布用完,一双小脚丫完完全全被包裹住,不留丝毫缝隙,才算大功告成。

方嬷嬷抹掉额上豆大的汗珠,搂住哭叫不休的孙女儿,劝哄道,“你今日怪我怨我,他日定会敬我谢我。裹了双三寸美脚,日后你夫婿才会宠你怜你。”

屋里,祖孙情浓。

屋外,阮琳琅一手牵一只呆头鹅,想着,鹅养大了,该宰着吃了。

不,口误,是该牵回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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