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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山一行颇为匆匆,加上路上费去的时日也不过三日,但这短短三日之中,即使裴少渊不想承认不愿承认,也已有什么悄然发生了改变。
曾经她赠秘籍,他收下;她亲自指点,他受下;她授功法,他接下——那时虽心怀感激,但也能笃定地告诉自己,这只是因为她遵守诺言,等报了大仇之后,尽心帮她多办上五年十年的差事便也能还了情。
后来她陡然让自己搬去小院住下,原本着的普通弟子服变成了美服华冠,轻裘宝带;原本每隔几日便去殿上侍立,后来变成了随意出入大殿内外不必通禀;原本同住一院的少年们后来远远看到自己便垂首退避行礼……裴少渊觉得自己仿佛俨然成为了第二个祁公子。
只是若仅仅是如此的话,他仍旧可以告诉自己,那也只是她恼怒于祁公子的背叛,只随便挑了他上来代替祁公子的位置。
但是这一回却不一样了。
其实按理来讲,此时是他大仇未报有求于她,那随口一提的思乡之意她大可不必理会——但她却偏偏上了心。
银雪覆山,寒风拂面,抬眼望去,天地之间竟是一片皑皑,再无其他颜色。
辽阔静谧的雪湖旁廖无迹,安静地就像是另一个尘世一般。
两并肩立了一会儿,语琪便拢了拢身上的黑狐裘,转身上了马车,裴少渊一言不发地跟了上去。
留下两个弟子冻得面色发青,面面相觑了片刻,不约而同地同时对准了湖面,一翻掌便是将自己平生绝学都使了出来,轰得一声响后,两道齐天高的水柱凭空拔起,如两条雪龙一般直冲云霄,端得是恢弘壮观,但两却无心于此,只苦兮兮地掀起质地上乘的衣服下摆,敏捷无比地接住了那随之震出的几条黑背肥鱼,只是捉到手中一摸就知坏事,软绵绵的好似被去了鱼骨般地往下垂成了诡异的形状,显然是两下手太狠,这鱼已经不成活了。
这两个弟子都是自冥殿出来的,一身功夫都足以搅得中原武林仰马翻,此时此刻却被指派来做这种捉鱼的活计,若说心中无怨那是假的,但两却并不敢抱怨一句,只沉默地扔了死鱼,板起脸来继续用着生平绝学来“捉鱼”。
回到这厢,那厚实的车帘一落下,就仿佛将寒意也拒了帘外,车内份外温暖,座上置了厚厚的狐皮垫子,触手温润,脚下的炭炉也燃得是上好的银炭,少烟又暖和。
裹黑狐裘中的教主懒懒地往座上一靠,抱了只紫金手炉舒服地叹了口气,这才抬了抬眼皮朝着坐得远远的裴少渊笑了一下,“再等上一个时辰,估计那两小子就能把鱼端上来了。”说罢拍了拍身旁的坐垫,“过来坐,离炭炉也近些。”
待他浑身僵硬地挪过来后,语琪替他拍了拍衣摆沾上的雪粒,将手炉也一并给了他,自己则转身倒了杯热茶端着,一口一口地抿起来。
见她不再开口,只自顾自地品茶,裴少渊也就渐渐放松下来,靠车厢壁上静静看着那跳跃的火光。
此地远离魔教,又仿佛是尘世尽头,一切仇怨那样辽阔温柔的雪湖面前都变得无比得渺小,令心生宁静。再加上此刻不大的车厢内暖意融融,橘色灯火映得车内物什都仿佛染上了绯红,他一时之间只觉得昔日魔教中紧绷着的一根弦此时此刻缓缓松了开来,整个不知为何忽然觉得倦怠,疲惫地只想一觉睡去,再也不睁开眼。
迷迷糊糊之中,肩上忽然一重,他朦胧之间睁开眼,只见身上被披上了一张薄毯,耳畔有低低道了一句‘睡吧’,语气温和,声音低柔。
心下一松,他再次沉沉睡去。
再次醒来的时候,只听得耳边有纸张翻动的声音,鼻尖萦绕着一股浓浓的鲜香味,勾得的胃顿时空了三分。他睁开眼,看见教主百无聊赖地靠座上翻书,一旁的矮几上却已摆上了一盆鱼汤,一盘清蒸鱼和一盘烤鱼。
语琪见他醒来,微微一笑,将书卷放下,亲手给他盛了碗鱼汤,“醒的倒是时候,他们刚刚呈上来。”
烫烫的汤混着入口即化的鱼肉,鲜甜无比。虽然那两个弟子的厨艺说不上好,作料也放得随意,但是架不住鱼鲜水美,就是吃惯了山珍海味的语琪尝了一口,也不由得点头。
裴少渊一勺入口后很是愣了一愣,捧着瓷碗看了半天才回过神来舀了第二勺——
这一顿全鱼宴他不知为何吃得很是恍恍惚惚,连几个盘子什么时候被撤下去的都不知道。
等到回过神来的时候,正对上一双含笑的黑沉双眸,不禁一愣,对方见他如此,只笑一下,懒懒转过头去,看向别处,随意道,“若觉得味道还可以的话,下次们再来——反正也不是什么难事。”
不知是不是车内太暖和的缘故,他只觉得脑内昏昏沉沉的,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下意识地便勾了下唇角。
这边语琪虽是一副懒散的模样,其实余光都注意他的神情,见他竟然破天荒地微笑了一下,手中端得茶杯险些都给扔了。
裴少渊此平时一副冷冷淡淡的模样,此刻微笑起来倒真有几分薄冰乍破、冰消雪融的感觉,再加上他刚回过神来眼中还带着点迷茫,看上去就有些懒懒的,一身锦衣狐裘又添了点儿世家公子的矜贵优雅的意味,让她一时看得倒真有些惊艳。
可他却一直没有抬眼看她,只兀自低垂着头,所以也没看到她一脸惊讶,只安静地看了会儿车内铺着的羊毛毯子,不知又想到了什么,头垂得更低了些,缓声道了句谢谢。
若不是她听觉灵敏,又时刻注意着他,只怕都不知道他刚才开过了口——那句谢谢实声音太轻,几乎就被火光哔啵声给掩了过去。
语琪忍不住笑了,生出了些许逗弄的心思,故意凑到他面前去,压低了嗓音道,“那要如何谢?”
她说而不是“本座”,语气轻柔,语含笑意。
这个僻远安静的地方,两似乎不约而同地放下了一直戴着的面具,那种似有若无的隔阂仿佛这里消解于无形。
她靠的太近,裴少渊呼吸一滞,只觉得耳尖发烫,却又无处可退,只微微偏过头去,沉默不言。
语琪见状却并不打算放过他,抬手随意地捻了一缕他的黑发指尖摩挲,“有没有跟说过,的师父、也就是上一任教主也来自中原?……从冥殿出来时第一次见到师父,那时脸上手上都是血,连眼前都是一片血红,而师父却是一袭雪色白袍,即使不笑,眉角眼梢也是温和的……那是第一次觉得自己肮脏……然后十年匆匆过去,师父早已不,而也早已成为了教主,却隔着铁牢看到了同样来自中原的。”顿了顿,她却并不继续讲下去,而是笑了一下,“师父总念着‘一川烟雨,满城风絮’,却从未见过是如何景象。”
裴少渊终是明白了这些日子以来她的‘另眼相待’所为何事,却并不感到轻松,只觉得胸口莫名得有些发闷……无论如何,被当做另一个的替代品来看,总归是不太愉快的。
语琪看他神色不对便知他想多了,嗤的一声笑出声来,“对师父只是仰慕,哪里像想的那么不堪?”
他一愣,继而薄薄的耳尖便染了绯红,沉默片刻,终究还是不太顺当地开了口,“其实……可以带去看。”话说出口才觉得不妥,她若想要去看大可自己去看,又哪里需要自己插手?
谁知她却笑盈盈地松开了手,退开一步,“好啊,什么时候?”
自天山回来之后,两又回到了曾经的相处模式,只是有什么东西仿佛已经悄悄发了酵——
以往裴少渊殿中不是直挺挺地站着,就是浑身僵硬地坐着,现虽不至于能够随意地躺榻上,也是可以放松地坐着了,偶尔两的视线对上,也比往日默契得多,偶尔语琪还会笑一下,然后两垂下眸子,继续看各自手中书卷。
有时她软榻上小憩醒来,会看到他随意地靠塌边研究剑法,便自然而然地靠到他身边看上一会儿,轻声点拨几句后便重新躺回去,懒洋洋地侧身看着他,“时间不早了,饿么?”
这些日子相处下来,裴家公子已经明白她这问话的含义了,若此时他看到出神之处,便只随意地将矮几上的茶点往她手边推一下,若是看得累了,便下塌去唤弟子传饭。
待用完饭之后,语琪便一手捧一杯清茶慢慢抿着,另一只空出来的手便开始倒腾一些蛊虫之类的东西。
一开始裴少渊完全不能接受饭后看到这种东西,常常是面色不佳地退得远远的,后来渐渐习惯了,甚至会瞥几个眼神过来,一般这时候她会很大方地让给他看,还一点儿不藏私地细细介绍这是什么蛊,要如何养着,要怎样才能派上用处……直说到他面色转灰才停下。
这么数日之后,他才反应过来她是故意逗弄自己,便也摆出一脸淡定看她左右折腾。
数月时光匆匆而过,一转眼已经是初春时节,语琪估摸着好感度和亲密度都刷得差不多了,而若想要再进一步,必须得让他了结一桩心事——这个若是不报了仇,估计没什么心思风花雪月。
于是她挑了个不错的时机,表示以他此时的武学修为,斩下谢誉那小子的狗头已经不是问题了——他可以下山了。裴少渊这什么都不急,唯有报仇一事最是上心,听了她这话便二话不说地去收拾行李了。
待他来辞行的时候,语琪静静看了他片刻,转身从矮几上倒了一杯茶递给他,看他喝完后才微微一笑,往软垫上靠了靠,“早些回来。”
裴少渊原本以为她会嘱咐一二,谁想到她根本不提半句别的,只悠悠然地让他早些回来,看上去倒是一点儿不担心——好像她笃定他可以完胜谢誉,也笃定他报仇之后一定会回来似的。他不禁勾了勾唇角,嗯了一声。
待裴少渊离开后,语琪敛了唇角笑容,吩咐一旁侍立着的弟子,“将冥十六,冥十七叫来。”
十六与十七正是那日同他们一起去了天山的两个弟子,都是冥殿出身,功底深厚,且那整整三日的同行,到底比其他弟子熟悉一些。
这两倒是合拍,赶来的时候都一身黑衣,恭谨地单膝跪下听训。
语琪挥挥手示意他们起来,“们两个跟裴公子的身后,不要惊动他……若是看到他想对谢家二公子和一个叫陆宛宛的丫鬟出手就拦一下,若是他想做别的就别管了……等一切了结之后,替本座给他传几句话……”
十六比十七机灵些,三日的天山之行已让他摸清了两之间的关系,听完她那几句话后大胆地抬头问,“教主,您真的甘心放裴公子走?”
语琪看他一眼,直看得这个黑衣少年低下头后才阴阴一笑,“场面话而已,他若执意要走,们两个就是绑也要把他给本座绑回来。”只是若真的闹到了那个地步,裴少渊就太不识抬举了,她也没必要继续好声好气了,直接给他来个囚禁PLAY就是,若他有幸患上斯德哥尔摩综合症,便也算是能完成任务了。
十六十七领命而去。
或许是这回被她保护得太好,他没有如原着一般因魔教中忍辱负重而严重黑化,所以这次他并没有血腥至极地灭了谢家满门,而仅仅只是斩下了谢誉首级挂城门之上,又去祭了父母之坟。
一切了结之后,心头一直压着的重担也算卸了下来,他却不知为何没有感觉到一丝快意,心中只有重重的茫然。亲已逝,仇已刃,他又该往何处去?
江南正是柳絮纷飞花满城的时节,一团白色绒絮敲飘飘荡荡地落肩头,裴少渊不知为何忽然想起了自己初见那之时,那直垂于地,流云般逶迤的雪色祭袍。
“裴少渊,本座知非池中之物,假以时日必成大器……”
“不太习惯?……没关系,总有一天会习惯的,来日方长。”
“要么,活得比任何都辉煌,要么,不如立刻去死……没有冥殿,就不会有本座的今日。”
“这回拿回去再不好好涂,本座就只能将每日带身边督促了。”
“本座果然没有看错……所谓芝兰玉树,雪巅青松,哪里配得上少渊一分半毫?”
“本座记得天山的雪山鱼不错,肉嫩味鲜,只是离了雪水便难以存活……”
“师父总念着‘一川烟雨,满城风絮’,却从未见过是如何景象。”
她最后说——
“早些回来。”
他怔怔看着那朵飘絮,唇角渐渐扬起一个柔和的弧度。
这尘世纵然辽阔空荡,也总有一地一等他归去。
裴家公子翻身上马,朝西绝尘而去。
隐暗处的十六十七对视一眼,知道教主吩咐他们的那些话已经不需再说了。
又是一年一度的祭神之日,青山依旧,霞光温柔,金色的阳光穿过低低的流云,铺撒匍匐于地的千百教众身上。
裴少渊一路纵马飞奔而来,到了祭坛前数百米时才猛然勒马停下,遥遥望向那高高的祭台之上,那个身着雪白祭袍的修长身影。
雪衣的乐师仍弹奏仿佛来自远古的歌谣,白衣的教主双手悠然地拢于袖中,仿佛察觉到他的视线一般,含着极淡笑意一眼扫来,目光触到他的视线后又多了三分笑意,慵懒而优雅,一如初见之日。